第11章 證據
午休過後,唐天遠精神飽滿,一個挨一個提審了羈侯所里的四個人。這不算正式的升堂,因此唐天遠只在退思堂見了他們,除了他和譚鈴音,左右並無旁人。
齊員外是銅陵縣有名的鄉紳,家資富足,膝下有一兒一女。兒子今年二十一歲,已考取池州府的府學稟生,是個秀才,正在府學讀書。這位齊公子往後是要走仕途經濟之路的,因此走到哪裏都被人高看一眼。齊員外談及自家兒子,更是不自覺露出得色。
世人眼中,家私萬貫也不如功名加身,唐天遠家中不是頂有錢,但他單憑“探花”這個名頭就可以把這世上大多數男子比下去,剩下的用臉去比就好。是以他會成為萬千少女的夢中情郎,也就不奇怪了。
扯遠了。且說眼前,齊員外提供的都是一些基本信息,並無特別的用處。唐天遠點點頭,掃了一眼在一旁奮筆疾書的譚鈴音,他又問道,“齊小姐是否許過人家?”
齊員外斬釘截鐵地搖頭,“沒有。小女因小有姿色,登門求親之人倒也不少,只是尚未找到般配的。”
“那麼今日闖入停屍房痛哭的男子是什麼人?”
“他是我的外甥衛子通。家妹夫妻早亡,我這外甥自小便住在我家,我們親同父子。”
“他既然如同你們的親生兒子,令夫人為何又說這衛子通加害齊小姐?”
“這個……是這樣的,我夫人她……她覺得子通和我女兒八字相剋,因此不太喜歡他借住在我家。”
齊員外說話吞吞吐吐,連譚鈴音都聽出不對勁了。她抬頭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縣令大人,發現他依然態度溫和,並未打算髮威恐嚇齊員外。
一點也不威風,譚鈴音撇撇嘴。
唐天遠又問了案發當天的一些情況,齊員外說不知道自己女兒晚飯後做了什麼,也沒發現異常,接着唐天遠讓人先把齊員外帶出去了,吩咐把齊夫人帶來。趁這個空當,譚鈴音問道,“大人,這人明顯沒說實話,您怎麼不嚇他一嚇?”
“現在還不是發威的時候,我心裏有數。”
齊夫人很快來了。大家在羈侯所等待的時候是每人一個房間,這位沒來得及跟她丈夫串供,上來被問了幾句,便哭訴衛子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要霸佔她女兒,貪圖齊家的家產。
這話太不可思議了,譚鈴音暗暗吐舌頭。一個孤兒,無依無靠,寄人籬下,就算把心臟用墨水染透,也不至於這麼敢想。再說,想要謀奪人家的財產,得首先把男丁弄死吧?齊公子活得好好的,齊小姐反而被害,難道衛子通想霸佔的其實是齊公子嗎,真是可笑……
譚鈴音思緒飄遠了,自個兒在腦子裏編了一台大戲,於是停了筆摸腮傻笑,笑出了三分淫-盪三分賤氣外加四分神秘,大熱天的把唐天遠弄得後腦勺冒涼氣兒。他“啪”地重重一拍桌子,譚鈴音嚇得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可算回過神了。
齊夫人也嚇了一跳,連哭都忘記了。
審完齊夫人審衛子通,衛子通聲稱和齊蕙情如親兄妹,見了妹妹死,當哥哥的怎麼不傷心。
接下來是齊蕙的貼身丫鬟,這小丫鬟有個高貴的名字叫玉環。玉環從頭到尾哭哭啼啼的,關於衛子通有另一番說辭:表少爺是小姐的表哥,兩人男女有別,小姐和他不熟。
四個人就有四個版本,要說裏頭沒鬼,閻王爺都不信。
把所有人都審完,唐天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潤潤喉嚨。
譚鈴音繃著勁兒寫了半天字,爪子累得酸痛,她一邊揉着手,一邊抱怨道,“這種事情該有專門的文書來做,我可是師爺。”
“你寫字快,能者多勞。”唐天遠慢悠悠地丟來一句。
譚鈴音不屑,“別以為誇我兩句就管用。”
她把方才記錄的文書歸置了一邊,整理妥當,拿給唐天遠過目,一邊問道,“周縣丞呢?”
“他去處理幾件糾紛。”
譚鈴音點點頭,“大人,我覺得吧,我中午說錯了。”
“哦?你錯在哪裏?”
“這個齊蕙齊小姐,她應該不是逃婚,而是私奔,”她不等他張口,又繼續說道,“大人你肯定也看出來了,齊蕙跟她表哥關係不同尋常,她又喬裝跑到城外,你說,除了私奔還能是什麼?幽會嗎?好好一個千金小姐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村姑一樣去幽會,她圖什麼?圖一刀兩斷?”
唐天遠知道譚鈴音說得有道理,他也懷疑衛子通和齊蕙的關係,不過看到譚鈴音說得興起,他又嘴巴痒痒,挖苦道,“逃婚,私奔,幽會。你一個姑娘,腦子裏整天想些什麼?”
“唐飛龍!”譚鈴音心頭火氣,學着他的樣子重重一拍桌子,砰!
嗷疼!譚鈴音面容扭曲,把手拿起來放在嘴邊吹啊吹。她的掌心火辣辣的疼,還發麻,手指因太過用力,被桌面震得像是要酥掉……果然氣勢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裝的,她本來爪子就痛,現在更是痛上加痛。
唐天遠又扶額。他真是看不明白這譚鈴音。要說她傻吧,她腦子也挺好使的;可要說她不傻吧,偏偏她天天干傻事兒,傻到別人都不好意思再添一腳了。
“你沒事兒吧?”縣太爺終於為這傻帽兒折服,不再毒舌,關懷起她來。
這麼丟人,又怎敢託大。譚鈴音把手背到身後,一本正經道,“大人,我覺得逃婚、私奔並不是什麼齷齪事。兒女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憑什麼婚事一定要聽父母的?”
這話就算從一個男子口中說出,也可謂離經叛道,何況是個姑娘。唐天遠搖了搖頭,“你這樣驚世駭俗,我看以後有哪個男人敢娶。”
“不勞大人費心。”
兩人便不歡而散。唐天遠吩咐下去,羈侯所里的四個人,除了齊蕙的貼身丫鬟玉環,其他人都可以放走了。現在證據不足,嫌疑人範圍沒確定,也不能老關着別人。自然,衛子通與齊蕙關係不一般,該重點盯梢兒。
之所以留下玉環,是因為此人沒說實話。她既然是齊蕙的貼身丫鬟,必然對她的一舉一動一起一卧都熟悉得很,今天審問時卻言語不詳,這不合常理。
第二天,唐天遠和譚鈴音又湊在了一塊。譚鈴音臉皮厚,已經把昨天的不快拋之腦後,她堅信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並且想以此來說服唐天遠。
唐天遠覺得這算是一條思路。他把底下人都派出去打聽齊家的情況了。有些事情當事人不願意說,旁人未必不知道。現在,想要進一步確認或者否認齊蕙是主動逃出家的,還需要證據。
反正在屋子裏悶着也想不出東西來,索性出門看看。唐天遠和譚鈴音一同去了城外的官道。想要儘快離開銅陵縣,這條官道是最佳選擇,而且此地挨着天目山很近,若是兇案發生在這裏,也確實方便拋屍。
官道旁邊是一個湖泊,湖泊里生着許多荷花。昨天下了一夜雨,今天荷花映着初晴綻放,一朵一朵,紅黃白粉,高低錯落,像是一個個笑逐顏開的少女,在微風中輕擺腰肢,向著行人致意。
譚鈴音站在樹蔭下,閉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陶醉道,“‘荷風送香氣’,說的就是這樣吧。”
唐天遠的目光落在她的腳邊,那裏盤着一條蛇。蛇怕熱,這幾天它大概是熱狠了,好不容易涼快了一回,於是出來透口氣乘個涼。
蛇很快發現譚鈴音,盤踞的身體散開,趴在地上吐着信子,警惕地看着譚鈴音。
“譚鈴音,別動。”唐天遠低聲說道。
“啊?”譚鈴音驚奇,不自覺地錯了一下步子,一下把蛇頭踩在腳下。
蛇:“……”
即便不喜歡此人,唐天遠也不得不承認,譚鈴音是個女中豪傑。
那蛇不甘心就這麼掛掉,於是收緊身體,絞着譚鈴音的腳。
譚鈴音低頭看到腳上的蛇,嚇得嗷嗷怪叫,張牙舞爪,“蛇!蛇!蛇!!!”她用力甩着腳,甩了半天也不頂用,情急之下又在地上胡亂跑。剛下過雨的地面長了青苔,十分濕滑,譚鈴音一不小心滑了一下,滋溜溜——噗通——
湖面濺起一大片水花。
原來這姑娘只是反應遲鈍而已。唐天遠站在岸邊,看到她撲騰了兩下便迅速沉下去,他心中一沉,趕忙跳水救人。
譚鈴音被唐天遠撈上來時已經暈了過去,他給她控了一下水,她還未醒來。
難道要給她吹氣么……唐天遠一時有些彆扭。
雖然不情願,但是人命關天,總不能見死不救。於是唐天遠捏着譚鈴音的鼻子,緩緩低下頭。
噗——!
一陣水流擊打了他的面門,因離得太近,他未能躲開,那感覺像是被人迎頭潑了一碗涼茶。唐天遠很懷疑譚鈴音是專門留着這一口水來噴他的。
譚鈴音睜開眼睛,看到縣令大人正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的臉,她好像還聽到了他咬牙的聲音。
“你你你你幹嘛?!”
唐天遠坐回去,答道,“我救了你。”
“哦,謝謝。其實我會游泳。就是被蛇纏住腳,一時慌了神。”譚鈴音說著,坐起身體,這時候她才發現,她手裏似乎抓着一樣東西。
嗯,溺水之人總是本能地去抓東西,這也沒什麼。可是她抓的竟然是一個包袱。
唐天遠方才只關注譚鈴音的性命,並未留意其他,現在也發現這包袱了。
譚鈴音一時驚喜萬分,“哎呀呀,這不會是水龍王送給我的禮物吧?一定是因為我平時積德行善太多,所以有了福報!”
唐天遠幽幽道,“龍王瞎了。”
譚鈴音心情好,沒搭理他。她興沖沖地把包袱打開,看到裏面有好幾塊金磚,還有泡濕了的銀票,還有幾件金首飾。譚鈴音看得眼睛都直了。
唐天遠拿起一根金簪,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看,突然微微一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