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米粥
“……家裏還還有哪有錢給他請郎中!上房屋裏還等米下鍋呢,你們幾個討債鬼成天價催命似地要吃要喝,使勁刮掃我這老箱底子,家裏那點錢早就都填了你們爺幾個的糞囊子了!現在又給我弄回來這麼一個小祖宗,每天供他吃喝還不算,現在又要請郎中,反正我是沒錢……”
迷迷糊糊地,穆雲翼聽見潑婦罵街的聲音,尖銳高亢,刺得耳膜一陣陣地疼。
穆雲翼是藝術院校的高材生,這次成功舉辦了一次畫展,得到業界前輩們的一致好評,還有幾張拿手的畫作被人買走,雖然價格跟那些已經成名許久的大師比不了,到底是自己掙到的第一桶金,更是對自己本身最大的肯定。
拉上十幾個好哥們出來慶祝,都喝得有點多,回來時,一個哥們非要開車送他們,結果在立交橋上跟別的車相撞,最後只聽見一聲刺耳的輪胎擦地聲和車裏人們驚恐的尖叫,緊跟着身上一陣劇痛,便失去了知覺。
如今醒來,身上還是疼,從頭到腳都疼,跟傳說中的全身粉末性骨折差不多。
他的第一反應,是醫院裏不該放任這種潑婦大吵大嚷,打擾病人休息,隨後腦中忽然多了許多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記憶:琉璃瓦,硃砂牆,滿臉冷漠的婦人;漆黑的木箱,顛簸的馬車,駝背的男人;荒涼的山村、凄冷的秋晨,牽着黃牛的少年……他腦子裏徹底亂成一鍋粥。
“三郎!你還不快把那死孩子扔出去,等着我給他發喪么?我倒是有那個善心,就怕他受不了那個福,到了陰曹地府還要上一次冰山!”
“奶,就算真的要送走,也得等元寶咽完最後一口氣,要不然這大冷天的,可就要憑白害了一條人命呢,您老不怕吃人命官司,也得小心佛菩薩都在天上看着呢。”這次是個少年的聲音。
“小王八犢子!你還敢拿話擠兌我!哎喲,我這麼大歲數,還要受你的氣,也是你爹你媽死得早,有爹生沒娘養的!沒人管教你,把你出息成這樣,早晚也是牢子大獄裏的客!你個忤逆不孝的東西,本來咱們家養活你們兩個小拖油瓶就夠艱難的,你又弄回來這麼一個白吃飽,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喲,到了老了還要供養你們這麼一群討債鬼!”
叫罵聲依然不斷,少年沒有還口,木門聲響,已經是走進房間裏來。
穆雲翼感覺自己的手被一隻稍大一些的手攥住,對方又過來摸自己的額頭,他心裏一驚,也是一股衝勁,原本廢了很大的勁都沒抬起的眼皮,這下終於撩起來了,看到了一張稚嫩關切的臉。
對方看上去也就十三四歲,長得眉眼清秀,挺鼻樑,薄嘴唇,一雙眼睛尤其深邃黑亮,炯炯有神,只是頭髮和衣着有些怪異,看見穆雲翼睜眼,頓時滿臉驚喜:“元寶,你醒了!”
穆雲翼有些發愣,艱難地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少年以為他要喝水,趕緊從旁邊拿過一個穆雲翼只在電視上看到的粗瓷大碗,邊沿上還有好幾個豁口,裏面裝着水,少年拿過調羹喂他。
清涼的水滋潤了乾裂的嘴唇,又進入口腔,順着食管流入胃裏,讓他有些了精神,向那少年問:“這,是哪裏?你,又是誰?”
少年愣在那裏,又用手來摸他的額頭:“這是咱家,元寶,你不認識我了么?我是以純哥啊。”他看着穆雲翼陌生的眼神,有點惶急,“元寶,你不記得了?一個月前,我把你撿回來的,當時你坐在路邊上哭,我把你放在牛車上,拉回來的。”
穆雲翼這時候才有精力注意到其他,首先發現自己並沒有在醫院裏,而是在一個只在電視裏看到過的老房子裏,窗上沒有玻璃,都是糊得發黃的草紙,身上蓋着一床粗布被子,又重又硬,都已經快結成板了,身下是一種不知什麼東西編的席子,屋子裏陰暗破舊,只有一張木桌,兩把椅子,牆角處有兩隻一米長短的木箱,地面不是水泥地,也不是磚地,而是泥地。
緊接着他又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好小,頂多就是十來歲幼童的樣子,一隻小手被少年攥住,嚴實地裹在裏面。
穆雲翼只覺得眼前直冒金星,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你說我叫元寶?你叫以純?”
少年點頭:“我叫高以純,你都叫我以純哥的,你……我也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你也說不上來,元寶是我給你起的。”
“穿越了……穿越了……”穆雲翼喃喃地念叨着,又重新閉上眼睛。
外面的叫罵仍然在繼續,高以純出去:“奶您別罵了,元寶已經醒了,我去給他熬點粥。”
罵聲一頓,緊跟着再度以先前兩倍的音調再度響起:“呸!狗屁元寶!要我看就是一個攮食包!他們爺幾個也是瞎了那幾雙狗眼,說什麼那孩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走失的,將來找到家人,肯定會有重謝,現在都一個多月了,他們家裏人在哪個灶灰膛子裏爬灰呢?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吧!還不是得白白養着?現在又要喝粥,還沒到開飯的點呢,別說喝粥,白開水也沒有!”
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爺啊,我到底是穿越到了一個什麼地界來了啊!穆雲翼鬱悶地胡思亂想,他身體太虛,在抑揚頓挫的叫罵聲中,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再次醒來,高以純已經把粥熬好,小心翼翼地端過來,只是玉米面熬得糊糊粥,清湯寡水的,都能照見人影:“元寶你精神精神,喝完粥再睡。”
“咕嚕嚕。”一陣腸鳴,卻不是穆雲翼自己,他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六七歲的男孩,長得虎頭虎腦的,正吞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高以純手裏的那碗粥,彷彿那不是玉米糊糊,而是什麼山珍美味。
高以純端粥過來,拿起調羹又要餵過來,穆雲翼有些囧,自己芯子裏可是個二十歲的大小夥子,讓這麼小的孩子喂,實在有些難為情,他伸出瘦弱的小手,把碗接過來,有點顫巍巍地,不過到底還是平穩地拿過來:“我自己吃吧。”
高以純有點意外,彷彿這樣喂他吃飯已經成了習慣,仍然用一隻手幫他擎着碗。
穆雲翼沒說什麼,拿起調羹舀了一匙送進嘴裏,倒是有一股濃濃的玉米香味,他過去也是經常跟寢室哥們一起去粗糧館改善伙食,玉米粥倒也喝過,不過人家那是粗糧細作,都磨得細細地,粥裏面又添了肉丁一類的東西,喝着味道口感都比這個好多了,不過這個身子也實在是餓得狠了,他剛到這裏,等先填飽肚子,一切等先摸清情況再說。
“咕嚕嚕。”男孩的肚子又叫喚了,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裏的粥。
“你也餓了?來,咱倆一起吃。”穆雲翼總算看出來,高以純只熬了這麼一碗粥,於是決定跟男孩分食,不管他跟自己什麼關係,也不能讓這麼小的孩子在旁邊干看着,他把碗端過去,舀了一匙送到男孩嘴邊。
男孩深呼吸,用最大的力氣嗅起粥的香氣,然後使勁吞了下口水,艱難地搖頭,向後退縮。
高以純在旁邊說:“元寶你不用管他,待會我帶他到上房屋裏吃飯,這粥就是給你的。”
男孩也在一旁猛點頭:“元寶哥哥你吃吧,我不餓。”
“你不餓?撒謊可不是好孩子,來,咱倆一替一匙。”穆雲翼又把粥遞過去,“快吃,你要是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男孩看了看高以純,高以純微微點頭,他這才張開嘴,將粥接了,又捨不得往下咽,含在嘴裏,使勁地咀嚼,彷彿那清水粥里有什麼蹄筋脆骨一般,嚼了好一會,才一點一點咽下去,滿臉的滿足:“元寶哥哥你吃吧,我人小,已經飽了。”
穆雲翼扶額,他堂堂穆家二少,什麼時候輪到要讓這麼小的孩子給自己讓飯了,還是這麼一碗玉米糊糊粥:“快吃,長者賜,不敢辭,哥哥給你的,你就要吃,要不然哥哥揍你!”
男孩似乎被他唬住了,滿臉通紅,不過總算不再拒絕,跟着穆雲翼一替一口把這碗喝了。
高以純接過碗,又去外屋鍋里舀了點熱水倒進去,把碗裏粘着的都仔細地洗涮下來,然後端着小口小口地喝了,最後只剩下乾乾淨淨的一隻粗瓷碗,比舔得都乾淨,這才放回灶台上。
高以純又用一個缺了好大一個豁口的木盆舀了熱水,拿到炕沿邊上:“精神了么?你睡了兩天兩夜了,來洗洗臉,舒服舒服。”
穆雲翼想讓他把木盆放在炕沿上,但炕上鋪着席子,滲進去水就不好了,便要下地。
高以純笑着拿過一個板凳,把盆放在上面,然後熟練地扶着穆雲翼探出半個身子,伸手撩水給他洗臉。
穆雲翼感覺自己讓小孩子伺候自己洗臉感覺很丟人,但現在這個身子也實在太虛,瘦弱的小胳膊支撐在炕沿上都一個勁地發抖,也只好妥協。
洗完臉,高以純又給他洗了腳,然後把他塞回被窩裏:“外邊冷,你跟小五在被窩裏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