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導遊
早上起床,敬誠竟然覺得有些高興。過了今天,他真的可以放下了。想想這實在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今天,就讓他好好地享受一下兩人在一起的最後時光吧。
他當然不會再說起從前。他們分開時,穎子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過去的種種,她只怕都不記得了吧?就算她還記得些許,他也不打算再提起。有些東西,最好永遠封存於記憶。
好在他們同屬遺傳學領域,不說從前,至少可以講講新的研究課題。重要的是,十年前,他沒有來得及跟她說再見。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說聲再見。
然後,再也不見。
敬誠洗完澡,穿好衣服,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以及脖子上的項鏈。
抬手摩挲掛在胸前的小石鼠。那光滑微涼的感覺如此的熟悉。腦海里不禁想起十年前,他們在一起度過的最後那個生日,他的十八歲的生日。
那天下午,風和日麗。
穎子放學後過來,拿出這條項鏈,笑着遞給他,說:“誠誠哥哥,生日快樂!”
誠誠接過來,放在手心裏,左右端詳半天,然後壓住心頭的狂喜,皺着眉頭問:“這是個什麼東西?”
穎子一聽,心裏十分失望,問:“你看不出來?”
誠誠當然看得出來,那是一隻小老鼠,刻在墨綠的青田石上。雕刻不算精細,摸在手裏也感覺粗糙,可是,小老鼠還是栩栩如生,穿在一根細細的紅繩子上,尤其可愛。他故意搖搖頭。
穎子終於沉不住氣,泄氣地說:“是一隻老鼠。”
“哦。”誠誠誇張地恍然。“原來是只老鼠。”
“你不喜歡?”穎子擔心地問。心中懊惱,當初想什麼呢?一根極普通的繩子,掛着一塊極普通的石頭,她怎麼會以為誠誠哥哥會喜歡?
誠誠看她一眼,說:“喜歡。”喜歡得很。
穎子立刻展開笑顏。
看着她明媚動人的笑容,誠誠更是心花怒放。雙手緊緊地握着項鏈,才能忍住,沒有伸手去抱她。
近來,他越來越想抱一抱她。晚上,更是多次夢見自己緊緊地抱她,醒來下面一片狼藉。
那天穎子走後,誠誠將項鏈小心地收藏,直到分開的那晚,才拿出來,戴在脖子上。
這一戴,就是十年。除了三次換繩子,從未將它取下。
突然想起兩年前一個夏日的午後,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右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小石鼠,被前來找他的安娜看見。
安娜盯着他看了幾秒,突然間恍然大悟,心酸地問:“你還在等送你這條項鏈的人,是不是?”她早就覺得奇怪,品味高雅、講究如他,怎麼會戴一條如此簡陋的項鏈?
“不是。”敬誠肯定地回答。他沒有在等穎子。他只是很想她。
安娜想着敬誠剛才那種如痴如醉的神情,自然不信,卻也無力說破。
咬唇半天,終於笑道:“我等你。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安娜......”
“好了,我知道,我們不說了。”
敬誠將思緒拉回眼前,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昨天見面時,幸虧因為開會,穿着正式,西服、襯衣還有領帶,所以穎子沒有看到戴在裏面的項鏈。今天穿得休閑,領口敞開,隱約可以看見紅繩。他小心地將項鏈從脖子上取了下來。
拿在手裏,仔細端詳。這些年,他的手已將石鼠磨得光滑發亮。
看一下手錶,時間快到,敬誠將項鏈放在桌子上。
轉念一想,又將它拿起,走到房間一角,再看它一眼,然後將它放入行李箱箱底。
今天回來以後,他不打算再將它戴回去。
他當然明白,他和穎子,十年前就什麼都不是,頂多算青梅竹馬的朋友。可是,他卻一直單戀暗戀她。分開后,他又繼續單相思了十年。
現在,穎子已經找到幸福。而他,或許真的應該給自己,也給安娜一個機會?
對,就這樣決定了。
敬誠看着時間,準點坐電梯下來,到了大廳,一眼看到馨穎的車已經停在賓館門口。她坐在車裏,正向他的方向張望。一見到他,眉開眼笑,一派歡喜的模樣,恍惚之中,彷彿回到從前。
敬誠的心跳瞬間加快,就像最後那幾年,每次見到她,見到這笑臉一樣。
真見鬼!他在心裏暗罵自己:張敬誠,你都二十八的人,怎麼還像個青澀少年?更何況,昨天都沒有這麼誇張?隨即意識到,昨天初見她時,震驚大於一切。過了半天,還彷彿人在夢中。
敬誠一出現在賓館大廳里,馨穎便看見他。
他身穿黑色的皮夾克,米色的襯衣,還有米色的卡其布褲子。他的頭髮還有些濕漉漉的。不知是否因為剛洗過澡,他的臉有點紅,讓他看起來更加俊美誘人。
馨穎的心裏一陣悸動。她覺得驚訝:我怎麼跟個豆蔻少女一樣?而且,已經有多少年未曾有過這種心動的感覺?我早已訂婚,馬上要嫁人,為什麼會這樣?
敬誠從容跛行到車前。
馨穎趕緊停止胡思亂想。
兩人相視一笑,互道早安:
“早。”
“早。”
敬誠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的位置。
他低頭系安全帶的時候,馨穎問他:“昨晚睡得好嗎?”
敬誠抬起頭,看着馨穎,認真地回答:“還好。你呢?”
他抬頭的時候,濕濕而又蓬鬆的頭髮隨之甩動,讓他看起來說不出的瀟洒和帥氣。他的眼神還是那麼純凈,他的側面還是那麼完美,臉上卻又增添了歲月積累的睿智與淡定,成熟與優雅。
馨穎的心又猛地顫抖了一下。這是什麼毛病?她心裏有些難為情,臉上盡量保持平靜,輕輕地回答:“好。”
短暫的沉默,各自平息心跳。
同時,也各自驚詫:十年之後,對方對自己竟然還有如此大的影響。
悄悄地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
馨穎問敬誠:“早餐你想吃什麼?”
“都可以。你定吧。”
“剛才過來,看見前面街角有家越南粉館。要不要吃湯粉?”
“好。”
粉館很快就到。門口停好車,進去后才發現,裏面冷清得很。除了他們,只有靠門的小桌邊坐着一個老頭。
兩人在靠里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各點一碗牛肉粉。一個全熟,一個半熟。
敬誠問馨穎:“你爸媽好嗎?”
“好。你爸媽呢?”
“挺好的。我媽前兩年退休了。”
父母都好,沒有比這更令人覺得欣慰的了。
敬誠接着問:“畢業了嗎?”他知道,實驗室里一般有博士生、博士、博士后,還有教授和博導,而博士專業,一般快的四、五年畢業,慢的七、八年也有。
馨穎點點頭:“五月份剛畢業。”
“論文寫的什麼?”
“兒童癌症致病基因的檢測。”
“在改文章?”一般博士論文都會被改成文章發表,畢竟是幾年的研究心血。
“嗯,兩篇。”
“哪家?”
“《遺傳研究》和《生命科學》。”兩家的編輯都已提供了詳細的修改意見,主要是要求完善理論模型和增加數據。這意味着更多的實驗、測試和論證。這也是她最近很忙的原因之一。
敬誠可以感覺到,馨穎不願多說她的論文。他不知道為什麼,也不好追問。其實,如果她願意,他會很高興地聽她講她的理論模型、研究方法以及測試手段,並且給她一些建議。
敬誠試着換個話題:“現在研究什麼?”
“動物病毒基因的檢測。”
“怎麼樣?”
“還好。”
敬誠看着馨穎。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不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馨穎反過來問他:“你一直在斯坦福?”她當然知道,在基因檢測方面,敬誠極有建樹。向他當面請教,這機會千載難逢。而且,這也曾是她夢寐以求的。不過,那時,他是dr.jczhang。現在,知道他是誠誠哥哥,她不想和他討論她的論文或研究課題,她只想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找到他的幸福。
“讀書在普林斯頓,畢業後去了斯坦福。”
“有教學任務嗎?”馨穎的職位專註科研,但她知道,很多大學的職位科研和教學必須兼顧。
“有。不過還好,每學期兩門課。”
“住在學校附近?”
“是。”
“有女朋友嗎?”
“有。”
問題問起來比馨穎想像的容易多了。敬誠似乎也回答得很輕鬆。可見剛才,只是她自己心裏無謂的緊張與擔心。
敬誠說他有女朋友。他當然有女朋友。她比他小三歲,都已訂婚快一年,而且馬上要嫁人。
敬誠的回答完全是意料之中,馨穎卻還是有些頭腦空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只記得,她曾經多麼,多麼的想做他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