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午茶

10午茶

敬誠和馨穎在紐約公共圖書館前的長椅上休息了一會兒,又沿着第五大道繼續前行。

不久到了洛克菲勒中心,馨穎盡其所知地做了介紹。

敬誠還是幾乎不說話,少時看看景點,多時看着她。

他希望,他的耳朵是一台錄音機,可以將她溫柔的聲音錄下來,以後一遍一遍地聽。因為,這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讓他百聽不厭。

他希望,他的眼睛是一架照相機,可以將她如水的容顏照下來,以後一遍一遍地看。因為,這是人間最美麗的容顏,讓他百看不夠。

不,不能這麼想。事實上,她的聲音、她的容顏早就深入他的心。他要做的,是慢慢遺忘。

是,理智說得對,他要遺忘。

可是,他依然聚精會神地聽她說話,無法將眼睛從她的臉上移開。

離開洛克菲勒中心,很快就到了聖帕特里克教堂。

敬誠沒有想到,第五大道高樓叢中,竟然隱藏着天主教在美國的厚重歷史。聖帕特里克教堂是一個古樸典雅的哥德式建築,雙塔頂教堂線條簡潔,整體灰色,卻氣勢恢宏。

兩人站在教堂前,靜靜地欣賞這精美華麗的建築,同時感受它帶來的那份莊嚴肅穆。

離教堂不遠,有一株梧桐樹,長得高大魁梧,樹榦無節,向上直升。部分樹葉依然深綠,部分樹葉開始變黃。遠看像一把高擎着的黃綠色巨傘,氣勢昂揚。

樹下有條長椅。

馨穎問:“我們坐會兒吧?”

敬誠答:“好。”

兩人並排坐下,相視一笑。

梧桐樹下,樹葉成蔭。那些手掌大的葉片,長得密密層層,望去不留一絲空隙,彷彿一片黃綠色大布幛,潔凈和清雅。

兩人同時抬頭,看着梧桐樹,卻都沒有說話。

半天才有人開口,是穎子。“我們以前大院裏有棵梧桐樹,你還記不記得?如果它現在還在,應該也這麼大了吧?”

敬誠微微點頭。是,如果還在,應該也這麼大。

可惜,它不在了。

他的腦海立刻閃現一個畫面。畫面里,他站在原是梧桐樹的地方,放聲大哭。

那是他最後一次哭泣。

那畫面實在令人傷心,他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他將畫面輕輕掩上,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乾脆說點別的,和梧桐樹有關的。對了,敬誠問穎子:“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嗎?”

穎子看着他,秀眉微抬,“什麼時候?”她還真不知道。

“那時你剛搬來不久。有一天,我從家裏的窗戶看出去,正好看到你蹲在梧桐樹下,看着地上發獃。我當時沒有太在意。”

“哦。”就這樣嗎?一點也不稀奇啊?

“後來,過了一個小時,我又看到你。”

敬誠的嘴角浮現一個溫柔的笑容,動人心弦。

穎子看着他,心中不禁蕩漾。努力忍住,等他往下說。

“我看到你還蹲在那裏發獃,連姿勢都一點沒變。”

“真的?”

“真的。”

深深陷入回憶的誠誠繼續微笑。

“我在幹什麼?”

“是啊,你在幹什麼?我當時也覺得奇怪。所以,你媽叫你回家以後,我特地跑到梧桐樹下去看。原來,你蹲在那裏,看螞蟻搬家。”

穎子呵呵地笑了。雖然沒有一點印象,但是這聽起來很像她小時候會幹的事情。那時,她可以看着一些景物,比如忙碌搬家的螞蟻、雨水激起的漣漪、或天上漂浮的白雲,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我蹲了多久?

“至少一個小時。”

五歲的孩子,可以一動不動地看螞蟻搬家一個小時,足見定性很高。

馨穎玩笑道:“你是不是那時就已經看出來,我將來一定會很有出息?”

敬誠搖搖頭,回答道:“沒有。我只覺得,樓上這個新搬來的小女孩是不是有點傻?”

馨穎再次呵呵地笑。

敬誠也笑了。

馨穎說:“如此美好的第一印象,謝謝你今天跟我分享。”

誠誠沒有做聲。面上依然保持微笑,心裏卻感覺有些酸楚。幾歲的孩子,第一印象哪裏談得上美好?

只是,即便不美好,那又如何?

後來,他還不是徹頭徹尾地栽了進去?院裏的那棵梧桐樹見證了他們多少歡樂與憂傷?

怎麼又想起這個?看來,坐在梧桐樹下,不是什麼好事。

“走吧。”敬誠邊說邊扶着椅背起身。

馨穎也隨着他站起來。

兩人繼續前行。

敬誠似乎走得更慢,腳步也更加蹣跚。

馨穎既擔心,又心疼,卻不好說什麼。現在畢竟不是從前。

終於走到中央公園,他們一致同意不進去了。

公園門口有家星巴克咖啡店。

馨穎問:“我們休息一下,好嗎?”

紐約街頭,特別是第五大道上,幾乎每隔一個街口就有一家咖啡店,馨穎已經這麼問過幾次。

這一次,敬誠點頭,說:“好。”

其實,腿早就開始酸痛。可是,他卻一直堅持。他知道,這毫無必要。他就是每五分鐘要求休息一下,穎子也絕不會說什麼。他甚至可以肯定,那樣她只會更高興。但他還是盡量堅持,卻看到她眼裏越來越濃的擔心,還有越來越頻繁的咬唇。

兩人進到佈置溫馨的咖啡店裏,馨穎問敬誠:“你要什麼?”

“拿鐵。”

“點心?”

“不用。”

馨穎去排隊,敬誠找位置坐下。腿真的疼得厲害。他將手放在桌下輕輕揉捏。

馨穎很快回來,遞給敬誠一杯拿鐵,她給自己買的是摩卡。

“累不累?”馨穎微笑着問。

“還好。”敬誠微笑着答。

兩人慢慢地喝着咖啡。

這些年,各自行色匆匆。現在,坐在這裏,難得心裏沉靜從容。

店裏正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情歌,旋律低沉又溫柔,男歌手的嗓音沙啞且性感。

馨穎享受着悅耳的音樂,可口的咖啡,還有敬誠的陪伴,她覺得不說話也很好。

敬誠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馨穎不說話,他也不開口。

兩人不時相視微笑,心裏都明白,他們沒有明天,只有更加拚命地享受現在的每分每秒。

看敬誠將手裏的拿鐵喝了一大半,馨穎終於開口問道:“你喜歡喝咖啡嗎?”她知道,不少中國人到美國后,慢慢養成了喝咖啡的習慣。

“還好。”敬誠看着馨穎手裏剩下一半的摩卡,“你呢?現在改喝咖啡了?”他想,她總該有些變化吧?

“沒有。他們沒有花茶,所以拿咖啡對付一下。家裏常年有茉莉香片和玫瑰花茶。”

敬誠微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也沒有變。這些年來,她一直保持着喝花茶的習慣,而他卻再也沒有泡過、喝過花茶。

馨穎接著說:“這邊除了茉莉和玫瑰,根本買不到別的花茶。就是在國內,現在也很難找到。上次有人從國內幫我帶來一罐蓮花茶,喝一口,我眼淚都下來了。”

敬誠的心裏泛起波瀾,面上卻繼續微笑,“有那麼好喝?”

“是。”馨穎也微笑。

不,是那香味帶回的記憶讓她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她上一次喝的蓮花茶,是誠誠哥哥當年親手泡的。

兩人接着喝咖啡。

良久,穎子忍不住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喝花茶?”

記不記得?他還記不記得?

往事不能提,一提便如決堤的洪水,擋也擋不住。

敬誠的腦海里現在已經滿是“下午茶”。

有一次,穎子來借書。正好頭一天晚上,家裏來了位客人,送了一盒包裝精美的茶葉,說是某某地方今年產的新茶,一共只生產了一千盒,市場上看都看不到,更不用說買。總之,精貴得很。

爸爸媽媽連聲道謝,併當即將它打開,招待客人,自己也一同品嘗。

嘗過之後,大家交口稱讚:

“真的滿口生香。”

“好茶,的確是好茶。”

誠誠根本不懂茶,但那天下午,穎子來后,他從精美的茶葉盒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些茶葉,給穎子泡了一杯,遞給她說:“這是新茶。聽說很好喝。”

“什麼是新茶?”

“不知道,就是新的茶吧。”

“那別的茶葉都是舊茶嗎?”

“不知道,好像叫陳茶。”陳茶這個詞他也是昨晚才聽到。“你嘗嘗,看好不好喝。”

“這麼大一杯,我喝不完,你幫我喝。”

“那你等一下,我去再拿個杯子。”

“不用了,我們一起喝吧,我又沒什麼病。”

誠誠遲疑了一下,說:“好。”

那天,穎子比平時多呆了一會兒,跟誠誠討論了一下新茶陳茶,春茶夏茶,龍井毛尖......

兩人都不懂,不過是從父母那裏聽來的名詞,你猜我猜罷了。

他們也講了其它。

總之,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大杯茶喝完,穎子才意猶未盡地走了。

臨走,笑靨如花:“雖然這杯茶不是那麼好喝,不過,我們也喝過新茶啦!”

誠誠笑呵呵地點頭,是啊,是啊。

兩個傻孩子,不懂新茶因為沒有經過一段時間的放置,咖啡因含量較高,容易使人神經系統興奮。而誠誠害怕味道不夠,茶葉又放得格外多些。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喝了一大杯,到晚上,各自折騰了大半宿才睡着。

後來,兩人再也沒有碰過新茶。

不過,那次以後,每次穎子來,誠誠都會有杯陳茶招待,有時還有小點心。因為穎子總是下午放學後來,她開玩笑地管它叫做“下午茶”。

因為爸爸媽媽都愛喝茶,誠誠家裏的茶葉不少。第二次的時候,誠誠招待的是普洱茶。這是媽媽最愛喝的,於是誠誠拿來獻殷勤。

可是,穎子不太領情,喝得愁眉苦臉的,問他:“這是什麼茶啊?”

“普洱茶。”

這個名字好像聽爸爸說過,原來普洱茶是這個味道。“不好喝,很苦。”

“聽說喝普洱可以養顏。”媽媽是這麼說的。

“養顏是什麼?”

“就是美容。”

“我需要美容嗎?”

“不需要。”誠誠真心實意地回答。

穎子眉開眼笑,心裏樂開了花,嘴裏的普洱也好像香甜起來。

誠誠很快就知道,穎子不喜歡綠茶和紅茶,她只喜歡花茶。與其說她喜歡喝,不如說她喜歡聞。

一開始,誠誠用家裏的茉莉香片招待穎子,見她喜歡,便開始讓爸爸媽媽買各種花茶,號稱自己喜歡。

後面的一些年,穎子在誠誠家喝過玉蘭花茶、桂花花茶、玫瑰花茶、梔子花茶、珠蘭花茶、梅花花茶、蓮花花茶......每種她都喜歡。

每次都忍不住驚呼:

“哇,原來蓮花也可以做成花茶。”

“天啊,真的是玉蘭花的味道,真好聞哪!”

每每自己聞了還不行,一定要將茶杯放到誠誠的鼻子底下,讓他也聞一聞。

然後問他:“是不是很好聞?”

誠誠用心地聞,卻聞不出個所以然,但每次一定配合地點頭。

看他點頭,穎子就開心得不行。

她開心,他更是。

有人分享的快樂最快樂!

穎子對花茶真心喜愛,慢慢的也有了研究。

有時,她會對誠誠說:“你不知道吧,古人有‘上品飲茶,極品飲花’之說?”

或者是:“你有沒有聽說過‘男人品茶,女人飲花’?”

或者是:“除着花茶不算茶。”

每次誠誠都是笑呵呵地聽着,拚命點頭。

春天和秋天,他們一般喝茶。

到了夏天,他們改喝酸梅湯。

穎子幾乎是越酸越好。喝時酸得擠眉弄眼,咽下后口裏回味無窮,最後心滿意足地嘆息:“好好喝啊。”“真舒服啊。”

誠誠還是不太喜歡喝酸梅湯。可是,每次,都很高興地陪穎子喝一杯。然後看着她眉開眼笑的樣子,在心裏直嘆氣。

冬天,他們喝蜜。柑橘蜜、柚子蜜、紅棗蜜......各種果蜜。

第一次的時候,誠誠給穎子沖了杯柑橘蜜。

穎子兩手捧着,沖他綻開那美麗的笑容:“好暖和啊。”手裏、心裏都是。

誠誠的手上沒有柑橘蜜,心裏一樣暖洋洋的。

穎子的笑容,就是冬日裏的陽光。

穎子低頭喝一口,抬頭說:“真好喝。”然後將杯子遞給他。

他們一直都是共一杯的,因為誠誠從不肯給自己也倒一杯,而穎子堅持與他分享。

誠誠接過來喝了一口。

穎子說:“你有沒有試過柚子蜜?去年我在我大伯家喝過一次。有一絲苦味,反倒讓你覺得更甜。”

這句話根本自相矛盾。誠誠沒說什麼。

過了幾天,穎子再來時,接過誠誠遞來的杯子,驚喜地叫道:“哎呀,是柚子蜜,太好了。”

誠誠還是不語,嘴角卻微微上揚。

只要她喜歡。

因為“下午茶”,他們每次見面的時間比從前長一點。說的還是那些無足輕重的話。事實上,多年以後,兩人都記不清他們曾經說過什麼。可是,他們清清楚楚地記得花茶各色濃郁的香味,酸梅湯冰涼振齒的感覺,還有果蜜酸酸甜甜的味道。

馨穎的聲音將敬誠從回憶中拉回現在。他從面前的咖啡杯中抬起眼,看着她,問:“什麼?”

馨穎笑着說:“高一的時候,牙醫發現我有兩顆蛀牙。媽媽根本不能相信,我也覺很得奇怪。因為我既不愛吃糖,又每天早晚兩遍認真地刷牙。”

敬誠注視着她,聽她往下說:“牙醫問我喜不喜歡吃酸東西,我才知道,酸東西比甜東西更容易導致蛀牙。”

是,他好像也聽說過。

“你以前給我喝那麼多酸梅湯,還有柑橘蜜、柚子蜜什麼的,所以我的蛀牙你是要負責任的。”

穎子臉上的笑容巨大,眼裏卻似乎有些晶瑩閃爍。

當年牙醫發現蛀牙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找不到他。聽完牙醫的話,她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嚇得媽媽和牙醫趕緊安慰她:“只是兩顆蛀牙,沒關係的,補一補就好了。”

她還是哭了半天才能停下來。蛀牙可以補,可是她想找造成蛀牙的元兇算賬,去哪裏找啊?

要他為她的蛀牙負責任,這句話足足晚了十年,今天終於一吐為快。

敬誠“呵呵”地笑出聲來,心中波濤洶湧。

他以為,穎子早已忘記他們的“下午茶”,可她竟然還記得,全都記得。他知道,她現在只是在開玩笑,可他是多麼的想負責啊!他很想把玩笑開回去:“怎麼負責?”哪怕只是個玩笑。卻知道,這個玩笑他開不起。

他有點想哭。

他們之間一時靜了下來。

咖啡店裏正在播放的那首歌剛好結束。很快,下一首的旋律響起。

馨穎愣了一下,然後笑着對敬誠說:“我以前聽你彈過這首曲子。”

敬誠驚訝地看着她。

十多年了,她竟然還記得這首曲子。是的,高中時,他常彈這首曲子,還有其它的幾首,每首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多少次,他特意彈給她聽。那時,他多麼希望她能問問他這些曲子的名字,那樣,他就可以大聲地說給她聽。

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問。

從前,聽誠誠彈琴時,穎子一直以為,那些全是樂曲,好像他一開始說過的,什麼組曲、協奏曲、小夜曲、奏鳴曲,或者什麼g大調,c大調。她從未想過,誠誠也會彈歌曲。

原來,誠誠當年彈的,是一首英文歌的曲子。

馨穎認真地聽着歌詞,突然間愣住了。

youaresobeautifu1tome(對我來說,你是如此地美麗)

youaresobeautifu1tome(對我來說,你是如此地美麗)

can&#o39;tyousee(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you&#o39;reeverythingihopefor(你是我所有的期盼)

you&#o39;reeverythingineed(你是我所要的一切)

youaresobeautifu1tome(對我來說,你是如此地美麗)

suchjoyandhappinessyoubring(你帶給我何等的喜悅與幸福)

suchjoyandhappinessyoubring(你帶給我何等的喜悅與幸福)

likeadream(好似夢幻)

aguiding1ightthatshinesinthenight(好似黑夜裏指引我的明燈)

heaven’sgifttome(好似上天的恩賜)

youaresobeautifu1tome(對我來說,你是如此的美麗)

真是一首美麗動人的情歌。

聽完整首歌,馨穎沉默半晌,終於忍不住問:“你知道這演唱者是誰嗎?他的聲音很特別。”

“joecocker。”

馨穎的心裏一顫。他知道這首歌!是當年彈琴給她聽時就知道,還是後來這些年才知道的?如果那時就知道,他是故意彈給她聽的嗎?他那時也喜歡過她嗎?如果是,那他後來為什麼......

這些問題的答案,她想她永遠不會知曉。

事實上,知不知曉,現在已經不重要。

她馬上要嫁人,他也有心上人。

往事不要再提。

道理完全明白,心中還是忍不住有些酸澀。

餘下的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喝完咖啡,又坐了一會兒,敬誠問馨穎:“走嗎?”他知道,穎子不會問的,因為她想讓他多休息。

“好。”

敬誠扶着面前的咖啡桌,用力將自己撐起來。

馨穎已經學乖,不再伸手,卻不自覺地抿了抿嘴。

敬誠看她眼神哀傷,知道她心裏難過。他在心裏嘆口氣:穎子,對不起,我知道你想幫忙,可是,你不知道你的觸碰對我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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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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