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未雨綢繆
因蔻官的緣故,賈璉、馮紫英二人對蔣玉菡也十分客氣,看他年輕,便又問他家在何方、家裏有什麼人。
賈璉罷了,馮紫英則立時對蔣玉菡笑道:“改日我們吃酒,也請了你來。放心,你們王爺只要大規矩不差,不很約束你們的。”見他靦腆溫柔,又覺他多年跟着師父學戲,一直被人約束着,怕並不習慣獨自在外走動,於是對賈璉道:“我且送他回去,免得他路上被人欺負了。”
賈璉答應了,因笑道:“我也正要去看看王爺呢。”說著,就又跟馮紫英同路送蔣玉菡回忠順王府。
到了忠順王府門前,因聽說忠順王爺入宮了,賈璉便去尋了忠順王府長史,將自己要央求忠順王爺替他尋個好差事的話說了,這才與馮紫英重新出了忠順王府大門。
望着萬里無雲的晴空,馮紫英微微眯着眼睛,笑道:“你可好了,只安心等着洞房花燭,再沒什麼煩心事了。”
“怎會沒有煩心事?我成親,我家太太沒回家,要防着小人杜撰出些惡毒的話來!我們二太太是看不得我們好的,她雖不露面,但必會教唆趙姨娘出來惹禍觸霉頭;還有寧國府一宗的老爺子們,要防着他們大喜之日倚老賣老的登門。若他們登門,直接攆了煞風景,不攆走,人家只當兩宗又連在一處了,日後不知要生出多少風波。還要防着家裏大小門上的小廝媳婦擅離職守,給賊人可趁之機。為了這事,我才勸我們老太太只擺一日宴席,待三朝回門后再擺家宴呢。”賈璉越說眉頭蹙得越緊,虧得他打發人悄悄地將邢夫人轉移了庵堂,不然若有哪個領着中氣十足的邢夫人出來砸場子,他當真不好應對,畢竟如今是以孝治天下。
馮紫英笑道:“滿京城的爺們成親,也就只你一個思量這些繁瑣得要命的事!”
賈璉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只想叫這親事盡善盡美一些罷了。”半道上辭了馮紫英,微微眯着眼頂着日頭向榮國府去,到了寧榮大街,望見李誠站在角落裏披着斗篷戴着斗笠,就驅馬過去,好笑道:“你這是又躲什麼人?”虧得他認出李誠的身形,才知道他是哪個。
李誠推了推斗笠,鬼鬼祟祟地道:“北靜王爺悄悄地送話來,不叫我們家老爺來吃你的喜酒。怕除了我們家老爺,還有其他人家的老爺們也不肯過來呢。”
“竟有這樣的事?”賈璉失笑道。
“你竟還笑得出?”李誠氣道,“大喜之日,沒個人來,門庭冷落的,豈不晦氣?”又吞吞吐吐地補了一句,“我們兄弟被父親約束着,也不能來。競存、在思幾個也被約束着不來,你明兒個領着誰去娶親去?黎家、許家都是新娘那邊的人,難道你一個新郎官孤零零地催妝?”
賈璉略低了頭,心道自己的大喜之日果然不太平,因看李誠次次鬼鬼祟祟地來送信,就對他道:“李大哥,若是年前我不在京城,你替我告訴北靜王爺一聲,告訴他,這世上並非是非黑即白。滿朝文武中多的是埋頭當差效忠朝廷不肯站隊的忠臣,若拿着非黑即白逼着朝臣站隊,不僅傷人而且傷己。”眾多人不肯站隊,被北靜王這麼一逼,只怕心裏偏向忠順王府、太上皇的人也不敢露面了。
李誠遲疑地推了推斗笠,“你知道北靜王爺是拿着什麼話逼着人不敢來吃你喜酒的?”
“猜着了,大哥千萬記着等着年前再告訴北靜王爺。”賈璉心道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北靜王不肯來,越發佐證了他投靠忠順王府的話,忠順王再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李誠聽賈璉語氣沉重,不免也罵了北靜王一句:“我家老爺原本好端端的當官,如今被北靜王爺這麼一說,倒瞻前顧後起來。可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這話頂用得很。”說罷,拉低了斗笠邊緣,沖賈璉一拱手,便去了。
賈璉心說李紈怎有這麼個哥哥呢,徑直就回了家去,琢磨着凡事都要防患於未然,於是順着榮禧堂邊的巷子,向自己一年到頭沒來過兩次的院子去,望見院子裏收整一新,尤其是新房內許家才打發人來鋪過床,滿屋子滿眼大紅的錦緞,處處綉着的不是並蒂蓮花,就是百子千孫。
略在這看了一眼,便邁步上了前院復道之上,立在復道上相連的雕花小樓望向右手邊迎春院子,依稀瞧見黛玉、寶釵二人被賈母接來,這會子正跟探春、迎春、湘雲、英蓮說話,於是叫看守院子的婆子去請了迎春、探春兩個來。
略等了一等,就見迎春、探春二人攜手上來了。
探春五官長開了一些,雖瞧不出身量如何,但眉眼顧盼神飛,比之在大家閨秀中略顯得平庸一些的迎春要惹人注目得多。
“二哥哥大喜。”探春、迎春上來,便笑着給賈璉作揖道喜。
在此小樓之上,反倒比地上要涼快得很。
賈璉憑軒納涼,對探春道:“明兒個就是正頭日子,你姨娘可還好?”
探春臉上笑容一滯,心知賈璉怕的是什麼,只覺旁人都好端端的,唯獨要防着她姨娘無事生非,勉強笑道:“她先還好,偏寶二哥哥的乾娘馬道婆從太太房裏出來,又跟她說了幾句,她這會子正琢磨着叫環哥兒也跟寶二哥哥一樣來榮禧堂叫老祖宗教養呢。”
賈璉暗嘆王夫人這麼快就變了招數,如今不要自己養賈環,改教唆趙姨娘把賈環送到賈母這邊教養了,開口道:“三妹妹回頭告訴你姨娘,我請老祖宗日後扣下分給二房的紅利年例里給你姨娘、環兒的一份,請她直接給你姨娘。”
迎春看探春臉上大沒意思,忙挽着她的手道:“人人只說趙姨娘愛惹事,不知足,卻不知該她的沒全落到她手上,她才為自己鳴不平呢。”
這話熨帖得很,探春這才略有些釋懷,忙福身給賈璉道謝,再三保證道:“二哥哥放心,我姨娘耳根子雖軟,心卻不壞,我將話跟她說了,她也不敢在二哥哥大喜之日上鬧。”
賈璉笑了一笑,望見湘雲尋了過來,就對探春、迎春二人道:“去跟你們那幾個小姊妹玩去吧。”
“哎。”探春、迎春答應着就去了。
賈璉在復道上站了一站,良久才走下復道,順着巷子向警幻齋去,斜地里聽見一聲“璉哥兒”,回頭便望見邢德全領着邢二姨、邢三姨站在巷口,儼然是才從賈赦那邊請安過來。
賈璉喊了一聲大舅、二姨、三姨,請個媳婦領着邢二姨、邢三姨向賈母院去,就笑嘻嘻地領着邢德全向警幻齋去,路上便笑道:“我大喜之日,還要大舅幫着照應一二,大舅千萬別吃多了酒。”
邢德全連聲答應着,拍着胸口保證道:“你大喜之日,我又不是個糊塗鬼,怎敢在那好日子裏吃酒發瘋?”
“不是怕你發瘋,是要你身上沾點酒氣,聽見有人嘴裏胡說些什麼兒子成親還不接母親回來的話,就替我把那個人罵得狗血淋頭。”賈璉小道。
邢德全會意,忙道:“璉哥兒放心,不光我,就連你二姨、三姨聽見人胡唚,也要指着那人的鼻子罵呢。”
賈璉心道這麼著才不枉費他在邢家身上花了那麼些心思,正待要再想法子籠絡邢德全,見他腆着臉堆着笑,似乎是有所求,就道:“大舅有什麼事,只管說就是。”
邢德全搓着手笑道:“聽說,賈珍媳婦的二妹生的十分好……”
“哪裏起了這麼個糊塗心思?論理她也叫你一聲大舅呢,這兩年攢下幾個錢娶個門當戶對會持家的女子才是正經。”賈璉納罕尤二姐的名聲怎地傳那麼遠?因不關他的事,也懶得去過問。與邢德全閑話幾句,又叫了賈薔來,令賈薔看着賈代儒等老人,別叫他們倚老賣老地登門,免得到時候鬧得場面不好看。
為了這麼些瑣碎事,賈璉又忙了幾日,到了正頭日子那一日一大早,賈璉起身後換了一身大紅的袍子穿上,先去賈母的榮慶堂中見過了賈母、賈赦、賈政,隨後聽說馮紫英夫婦、薛蟠母子登門,便叫迎春、鴛鴦幫着張羅着請薛姨媽、岳氏二人來賈母處,自己個去警幻齋里跟馮紫英、薛蟠說話。
立在桃樹邊,馮紫英背着手仔細去看賈璉精心照看的桃子,跟薛蟠兩個擠眉弄眼調笑賈璉不務正業。
四人閑話幾句,眼看着時辰不早了,儐相們除了花錢請來的幾個,再沒旁人過來,馮紫英納罕道:“怎地沒人來了?”
“虧得我早早叮囑人少弄些菜饌,不然就破費了。”賈璉渾不在意地笑道。
薛蟠噗嗤一聲笑了,張口就罵胡競存幾個不講義氣。
馮紫英咳嗽一聲,說道:“人少一些也好,免得亂中出錯。我們兩個雖成親了,也隨着你去接新娘吧。”
賈璉道:“只能如此了。”聽人說時辰到了,沖馮紫英、薛蟠拱了拱手,道聲有勞了,就領着他們出門接親去,出了警幻齋,遠遠地望見邢德全站在二房院牆根下掐腰罵道“你們大太太病在廟裏動彈不得了,你們還胡唚那些喪心病狂的風涼話!我看你們是想逼死大太太等着看笑話呢!”
馮紫英三人不解邢德全哪裏來的這麼大底氣在今日罵人,隨後看賈璉笑而不語,就知道是賈璉授意了。
幾人出了門,賈璉上了綁縛着大紅花的高頭大馬,就領着濫竽充數的儐相隊伍,帶着一頂裝飾着瓔珞珠簾的大紅花轎向許家去。
路上賈璉連連拱手,見許多人家只送了賀禮來並未親來,心說北靜王果然用心了,隊伍吹吹打打了一路好半日才進了許家的門。
入了門,黎碧舟、許玉珩、許玉瑒三人便迎了出來,大抵是觸景生情,於是他們三人臉上的笑容都淺淡得很。
許玉珩笑道:“總算將那丫頭丟出去了。”瞅見賈璉沒帶沒成親的儐相來,也不追問,直接簇擁着他去堂上見許之安。
賈璉進了堂上,望見許之安滿臉笑容地捋着鬍子坐在太師椅上,便忙給他磕頭。
“委屈你了,她老子留在江蘇回不來,她母親怕觸景生情,也不過來。親事辦得潦草一些,請你多包涵。”許之安滿意地打量着一表人才的賈璉,雖覺賈璉要去廣東不會沒個準備,但也不肯多過問,免得節外生枝壞了賈璉的事。
江蘇巡撫夫婦不回,自是因為許家盤算着傾向忠順王府,但不一股腦兒地貼過去。
賈璉自然也懂這道理,忙道:“老太爺不嫌棄我們家,樂意將孫女下嫁給我,就是我的福氣呢。”
許之安道:“青珩年紀雖小,你也莫一味地讓着她。她能幹的事多了,便是一時不會,摸索一二也就明白了。”
“是。”
“去催妝吧,也不必去這邊酒席上應酬了。”許之安的興緻也不大高,尤其是跟黎碧舟對視時,總有些莫名局促。
“是。”賈璉又答應着,才要去,忽地望見一群打扮得紅紅綠綠模樣十分俊俏的公子哥嬉笑着過來,心下疑惑不解,正納悶這是哪個,就聽領頭的一個笑道:“王爺聽說有人有意不給你臉,就叫我們來給你撐場面呢。走,咱們去催妝去。”
一群人說話間,就簇擁着賈璉去許青珩房外,反倒將跟着賈璉過來的薛蟠、馮紫英兩個擠在外頭。
袁靖風從外頭進到堂上,恰望見那群喧賓奪主的人,見薛蟠、馮紫英有些不忿,黎碧舟、許玉珩、許玉瑒三個也不喜這群外頭來的太招搖,拍了拍薛蟠、黎碧舟的肩頭,說道:“走,咱們也去,別叫人看笑話。”
幾人說著,便結伴跟着向許青珩院子去。
袁靖風、黎碧舟等人到了許青珩閨房門前,便望見早先準備了催妝詩的賈璉含笑不語,忠順王府指派來的公子哥們“爭奇奪艷”地吟誦着風格不一的催妝詩。
“當真是各領風騷。”許玉珩冷笑。
若非皇命令許家人配合賈璉,他才不肯叫那群紈絝子弟班門弄斧地去吟誦什麼催妝詩。
許玉珩雖氣,卻也沒法子,只盼着快快打發這群油頭粉面的紈絝走。
好容易熬到午後,許青珩的房門才動了一動,許玉珩、許玉瑒忙去門前等着許青珩出門,待見一個穿着鳳冠霞帔蓋着大紅蓋頭的女子出來,二人不覺濕了眼眶。
站得略遠一些的黎碧舟恍惚了一下,強撐着將黎婉婷出嫁時的情景拋開,也向前走了兩步。
嗩吶、笙簫聲中,賈璉面上帶着笑容望向紅衣新娘,掃過新娘搭在喜婆腕上的玉手,不禁一愣,暗道:莫非許青珩有膽子逃婚,李代桃僵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