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掃地出門

10掃地出門

賈璉叫趙天梁去哄栓兒去薛家,便回了房中,斟酌着給兩江總督的帖子。

兩江總督直接聽命於當今皇帝,且又與賈家有些宿怨,不管黎芮是不是君子,他得知賈家裏頭這麼些雞飛狗跳的醜事,定會在給皇帝的秘折裏帶上一筆,哪怕只是一筆,叫皇帝知道賈家二房逼死賈赦,於他也是一樁極好的事。

只要所有人都知道賈赦要死了,就必然要考慮襲爵一事,賈母、賈政一房少不得要為此奔走一番,急趕着叫人請旨勸說皇帝將爵位給賈政、賈珠。如此在皇帝眼中,賈政等人更要成為為爵位不惜逼死兄長的無恥之人。

因兩江總督,一時又想起那仿若浮光掠影一般,從翡翠色帘子下劃過的手,不禁盯着燭火失神。

噼啪一聲燭花爆開,賈璉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眼下還是想着怎麼巴結那位兩江總督吧。

賈璉看來,敢表達對榮國府不喜的人,就是他的朋友——誰叫所有喜歡榮國府賈家的人,實際上喜歡的都是賈政那一房呢。

反覆刪改了數十次,終於勉強寫出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拜帖,雖字跡只能算作工整,但賈璉想,這樣的字跡,正好滿足了兩江總督對膏粱紈絝不屑的心理。

第二日,門上陸陸續續又來了好些人替昨兒個被抓去衙門裏的下人們說情,賈璉叫趙天梁等帶着人看着門,以賈赦病重為借口,將人全部攆走;聽說薛蟠來了,便領着人,將庫房裏的舊木頭搬出來些,謝過了薛蟠,就請人打棺材。

送走了薛蟠,府里養着一二百號人對棺材好奇起來,賈璉則叫人說:“老太太叫二房住在榮禧堂里,大老爺接到大太太的信,就氣病了。”

這般說辭,不過半日就傳得人盡皆知,只有正一心處置內賊的賈赦院中人人惶恐不安,雖聽見了,也不敢傳給賈赦聽。

一連七八日閉門不出看匠人打棺材,到了第八日,匠人給棺材上漆,賈璉才擇了這秋高氣爽、我花開時百花殺的時節,帶着人從老宅後門出門。

賈璉手握着韁繩,路上行人看他,他便也不分男女老少地看回去,遇上街邊新鮮的鋪子,還甚有雅興地帶着全福四個去看人扎燈籠、裱糊字畫,虧得他帶了四個跋扈的小廝,旁人雖看他一身白衣覺得晦氣,也不敢將他攆出去。

這麼走走逛逛,直到黃昏之際,才趕到金陵城中兩江總督的府邸前。

全福、全祿兩個待賈璉下馬,立時上前躬身替他整理衣冠、披風。

賈璉將他的拜帖、賈赦的名帖一併交給全福,叫全福送到門房裏去。

全福進去了,再出來,就領來了個門子。

一個膀大腰圓的門子含笑迎出來,拱手道:“賈二爺貴腳踏賤地,有失遠迎,慚愧慚愧。”

賈璉也拱了手,“是賈某人不請自來,叨擾了。”趕緊問這人姓名,得知此人姓霍名成,便稱他為霍大哥。

“黎大人現不在衙門裏,還請賈二爺到前廳中吃盞粗茶,略等上一等。”那門子道。

賈璉不會以為門子這樣客氣,就是給他臉面,連連拱手,便隨着門子進了兩江總督的前衙,到了前廳,那門子自稱粗鄙不敢跟他說話,只上了盞茶,就退下了。

“二爺,這兩江總督府的人,太不將二爺放在眼裏了,竟然留下二爺一個人坐着。就到了四王八公府上,也沒人敢這麼怠慢二爺。”全福咬牙切齒,巴不得賈璉摔了茶碗出門。

“放肆,如今在人家衙門裏,又不是在人家府上。衙門裏的爺們都有正事在身,誰有空與你我嗑牙鬥嘴?”賈璉輕輕地拿着茶碗碗蓋颳去茶水上的浮沫,這兩江總督府越是怠慢他,越是對賈家不喜,他越是要貼上來,聽見這前廳後窗外有腳步聲,心知霍成一個門子沒那膽量戲弄他,必定是有人在後窗偷偷看他呢。

直坐到掌燈時分,那膀大腰圓的門子才一臉慚愧地進來,“對不住得很,公事纏身,竟將賈二爺忘在這邊。時辰不早了,黎大人還未回來,公門裏準備了些粗茶淡飯,賈二爺若不嫌棄,不如隨着我們兄弟一起吃一吃?”

“霍大哥相請,我等怎敢嫌棄?說來慚愧,賈某讀書不成器,又無一技之長,原當今生也吃不上公門的那碗飯,不想今日竟如願了。”賈璉道。

霍成笑道:“賈二爺就會玩笑,賈二爺若想做官,什麼官做不得?”

賈璉慚愧道:“到底比不得霍大哥是靠自己真才實幹。”

全福四個看賈璉對個門子那樣客氣,心下不忿。

待被霍成領着去了飯堂,見果然是些粗茶淡飯,全福四個立時憤憤不平起來,想他們隨着賈璉出門,何曾被人這樣輕慢過?雖不平,但看賈璉處變不驚,只能繼續忍耐下來。

“賈二爺快坐下。”一群五大三粗的門子吆喝着,便將賈璉按在凳子上。

賈璉望着眼前的一碗黃米飯、幾盤子鹹魚、腌肉、酸齏,笑道:“想來昔年祖上陪着太祖殺敵,吃的還不如眼前這些。”請了其他人入座,便拿着筷子吃了起來。

被人有意忘在前廳餓了許久,此時賈璉只將黃米飯當粗糧吃,卻也吃得香甜。

霍成幾個瞧着全福四個小廝挑挑揀揀,寧肯餓着也不吃這些,賈璉卻是細嚼慢咽,不疾不徐地吃飯,當下對傳說中的紈絝子弟刮目相看,隨後反倒因賈璉一身貴氣,有些妄自菲薄,不敢再與旁人擠眉弄眼戲弄他,及至跟全福幾個說話,聽全福無意中說出賈赦因榮國府榮禧堂落在二房手中氣得命懸一線,不由地又憐憫賈璉小小年紀便替老父出門辦事,心裏為捉弄他慚愧起來。

賈璉吃了大半碗黃米飯,才見一人穿着大紅衫子做戲地匆匆趕來道:“賈二弟怎在這吃上了,后宅早備下酒席,尋了半日沒尋到人呢。”

賈璉咽下口中米飯,趕緊起身,見來人正是那日的青衫大哥,趕緊拱手道:“在下賈家璉二,見過青衫大哥。”

“鄙人黎家碧舟。”黎碧舟原覺得賈璉有些眼熟,待他喊出青衫大哥,才想起在大街上,曾被人這樣古怪地呼喚過,拱手請賈璉隨着他去后宅,“家父才回府,正等着璉二弟呢。”

說來,黎碧舟對賈家等公侯之家的紈絝子弟素來是敬而遠之,今日兩江總督出門,他在後宅接到門子送來的名帖、拜帖,望見拜帖上那隻算工整的字跡,與妻子、妹妹、表弟很是嘲諷了賈家一番,隨後一時興起,與妻子、妹妹、表弟賭賈璉何時甩袖離去,才指使霍成先將賈璉帶進前廳里慢待他,再將他叫入飯堂吃下人們吃的粗糙黃米飯。

不想,瞧着賈璉始終安之若素,一直躲在後頭的黎碧舟心下反倒過意不去,於是特出來請他去后宅見兩江總督。

賈璉笑道:“原本不該叫黎大人再等,可如今還剩下半碗米飯,且祖父屍骨未寒,小弟也不敢去吃酒席。還請黎大哥替我跟黎大人賠個不是,待我吃完了這碗飯,再親自去賠不是。”

黎碧舟心道賈璉若是做戲,也未免做得太過了,心下狐疑,便向門外去,見果然賈璉又津津有味地吃着就連他都不能咽下的黃米飯,疑心自己心存偏見,因一個公侯子弟不成器,就將……不,看賈璉那宛若孩童啟蒙的字跡,自己也不算冤枉他。

賈璉將米飯吃完,又與其他門子告辭,看霍成依舊陪伴,笑道:“說來慚愧,賈某還不曾穿過衙門進入后宅過,不知這府邸是個什麼佈局,倘若一時不知,衝撞了府上女眷,賈某就罪該萬死了。”

霍成笑道:“賈二爺且放寬心,這后宅跟尋常人家的宅子一樣,也有個七八進,況且府上的太太、奶奶、姑娘雖比不得尊府上奴僕成群,個個身邊也有幾十個婆子、媳婦、丫鬟,哪裏能被賈二爺衝撞到。”

賈璉連連點頭。

“璉二兄弟,這邊請。”黎碧舟立在一月洞門前,拱手請賈璉進去。

賈璉覷見黎碧舟一頓飯的功夫,已經換了件素色衣裳,就知黎碧舟對他雖不是刮目相看,但也是真正地以禮相待了,趕緊迎上去,攜着黎碧舟的手向院子內正堂去。

進入那堂中,望見一年過半百的男子坐在堂中品茶,看這男子形容,卻不像是曾口放厥詞的桀驁之人,賈璉心道這位兩江總督定是吃一塹長一智,才會有如今這儒雅溫潤的氣度,開口道:“賈家璉二見過兩江總督大人。”

“碧舟把人攙起來。”兩江總督黎芮語氣既不親昵,也不疏遠,好似早忘了昔日跟賈代善的過節,說道:“賈家與我黎家素無來往,且尊府又有白事在身,不知賈二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賈璉連忙起身,拱手道:“回黎大人,家人久居京都,雖祖籍金陵,卻也有十幾年不曾來金陵一遭。誰知今次送府上老太爺回金陵,卻見留在金陵的那些個惡仆吃了雄心豹子膽,仗着賈家人遠在京城不知,竟然……”

“這是你家家事,跟我們兩江總督衙門,並無干係。”黎芮徑直打斷賈璉的話。

賈璉慚愧道:“晚輩心知此事與兩江總督並無干係,因此才特地來府上求見。”

“哦,這是為何?”黎芮隨口問了一句。

外間忽地傳來一聲“說的可是你叫人捆了自家下人、封了自家鋪子的事?”

賈璉回頭,見是一位穿着松花色衫子的公子哥,只見此人滿身貴氣,比之高大挺拔的黎碧舟,身量矮小了不少,眉目俊秀精緻之餘又頗有兩分俠氣。賈璉仔細回想趙天梁的話,已經猜到此人的身份。

果然黎碧舟道:“這是表弟,許玉珩。”

“原來是許兄弟,久仰多時。”

“哦,我有個什麼名聲,叫你久仰?”許玉珩顯然沒黎碧舟好說話,一句話里就帶出嘲諷、輕蔑的意思。

越是嘲諷、輕蔑小爺,小爺越是喜歡。賈璉恭敬且又有些茫然地道:“聽人說,見了生人要說聲聞名不如見面、久仰多時的話以顯恭敬,是以……”

“罷了,玉珩,不可為難人家。”黎碧舟看賈璉年紀尚小,似乎只有十四上下,當下阻止許玉珩為難他。

賈璉又拱手對黎芮道:“下人奴大欺主,夥同外人偷竊府上錢財。家父又病重,卧床不起,只能命晚輩出來奔走。晚輩見那鳳台縣上的縣令屢屢叫人來家中索要錢財,又看他拖着家中的官司遲遲不辦理,連帶着叫家父病中還要為此事操心,便想請金陵地面上的老爺們敦促梅縣令快些將官司了結了,清算出惡仆到底吞佔了賈家多少錢財。”

“那為何不去尋何知府?”黎芮問。

“正是,你們賈家的親戚在金陵多的是,何必巴巴地求到兩江總督府上來?”許玉珩微微挑了眉毛。

“雖老家在這,但家父病重,家中的堂兄們又先一步回京,晚輩實在不知除了薛家,在金陵,我們賈家還有什麼親戚。聽家父說兩江總督最大,就過來了。”賈璉道。

許玉珩輕笑一聲,說道“不信……”

“玉珩。”黎碧舟有兩分信了賈璉的話,看他一個嬌生慣養、不問世事的公子哥來兩江總督府里忍氣吞聲,不免對他有些同情。

只是,黎芮笑道:“賈世侄不知我這兩江總督,只管軍務、糧餉、操江等事,並無插手縣令辦案的權責。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還請賈世侄回去吧。”

“可家父有命……”

黎碧舟心嘆果不其然,這位小哥必是被他父親逼來的。

“賈世侄,請回。”黎芮又道。

被掃地出門了,賈璉心嘆,眼看着黎芮起身向西側間裏去,無奈地嘆息一聲,見許玉珩背着手過來打量他,尷尬地一笑,“家父病重,我不能離家太久,我且回去了。”轉過身去,手指微微一動,就將一件剔透晶瑩之物從腰上滑下。

清脆地一聲響后,那物件滾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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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公子無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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