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蘇曼已經回去了卧房,剩我一個人在客廳獃著,怔怔蹲在沙發前撫着那仍殘留着一絲熱度的抱枕。臉頰貼了上去,想像着在我回家之前蘇曼獨自一人忍受病痛靜靜沉睡的模樣,一時間,竟連黏膩而微燙的呼吸都彷彿同步了起來。內心緩緩脹滿的鈍痛感愈發透徹而顯山露水,最開始的時候,她應該只是想隨便看會兒電視等我回家吧,她一定以為我根本就不會離家太久,也許只是出去買點東西很快就會回來。可,她從中午一直等到晚上,從醒着一直等到睡着,從可能只是一點點的不適等到實實在在的發燒——我終於回來了,卻是帶着一身輕鬆與淺薄的歡喜,我喚着她的名字,卻又如同只是喚着自己心底的渴望。眼淚滾燙掌心卻是一徑的冷涼,腦中怔怔回想着想起蘇曼臨去前的幾句話,她說得淡然我卻聽得神魂皆殤,為什麼哭?我為什麼要哭?明明更應該哭的人是蘇曼才對不是嗎?因為她能照顧自己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可以不用擔心了嗎?因為她堅強,我就可以什麼都不做,都讓她一個人承擔了嗎?明明她什麼都還沒有說,我就已經用眼淚來脅迫了,一邊哭着一邊無視她的心苦,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就是這樣口口聲聲說著要愛她疼惜她一生一世的我,什麼時候也學會恃寵而驕,學會拿眼淚當武器了?
什麼時候呢!
回憶潮湧般襲來,我學着蘇曼的樣子微仰起臉來捏一捏鼻樑,果然有效地止住了淚意。什麼時候呢?我縱然再是魯鈍,此刻也是逃避不過心靈的苛責了。依稀彷彿,便是在我們相遇,又重新在一起之後吧。面對重新拾回的曾經的恩愛,蘇曼與我,一個是滿心歉疚,一個是滿心狂喜,於是一個竭力地溫柔,一個便竭力地懵懂。對方愛見的模樣,竭力久了,便真成了自己最適合的一副假面,連摘除的動作都忘記了。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彌補那兩年間失掉的愛意與溫存,才能將這份愛以着最完美無暇的姿態延續下去。她仍是最初的她,我仍是最初的我,我與她似是走過經年,卻又分毫未變。
可我卻忘了,竭力這個詞,本身就是會累的啊。當蘇曼再也沒有力氣去無條件地溫柔,當我再也沒有立場去無底線地懵懂,到那時候,我們要怎麼相對,我們……要怎麼相愛?
抬起臉,抱枕上落着一根長長的髮絲,微卷的弧度,靜默的姿態,像極了它主人那似是矛盾卻又渾然天成的妍嫵與淡靜。蘇曼平時也是很少掉頭髮的,偶爾早起時撿到那麼一兩根,我都會悄悄繞好收藏起來,幻想着我們到了金婚的年歲再拿出來嚇她一跳,或者,狠狠地讓她感動一把。我好幼稚吧?是真的幼稚,總是想着這些遙遠的有的沒的,卻連和自己一牆之隔的心愛的女人都照顧不好,再這樣下去,誰還想和我幾十年後依然攜手共行?我都不肯添她信心,又如何怨她此刻甩門而去,只留給我那樣決絕的背影?
烏髮繚繞在指尖,一圈又一圈,卻又終於頓悟了什麼似的鬆懈了下來。
回去廚房,米粥已然煮開,我趕緊挪開了一點鍋蓋避免溢出。肉絲煮好了,切皮蛋的時候卻託了心不在焉的福,手一滑,刀刃跟指尖立刻來了一個親密接觸。豆大的血珠子幾乎是立刻涌了出來,我一怔,沒心情處理傷口,開了水龍頭隨便沖了下便算了,丟掉髒了的皮蛋重新拿了一顆,切好后和肉絲一起下鍋又再煮了兩分鐘。總算是好了。
把粥晾到適口的溫度,我這才端着碗輕輕地打開了房門。卧室里靜靜的沒有半分聲響,七點了,天光也不再透亮着,半明半暗的光影帶來些許黃昏與夜晚交替時獨有的曖昧。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側,放下粥碗在柜子上,我俯身望着她沉靜的睡顏,竟是心底一疼,半晌沒能回過神來。她側着身子睡着,如雲的烏髮半遮住凝白細緻的臉頰,右臂擱在枕上,左臂卻是軟軟地撫在心口。想是因着發燒的緣故吧,呼吸聲較之平常要略微沉重而滯澀,一貫淡紅怡人的唇瓣也失了嫣色,蒼淡而細緻的唇紋有着缺水后必然的微裂。窗帘只半掩着,黃昏的餘韻在她眼底投下兩道淺淡的扇形光影,她輕輕地擰着眉頭,明明是那樣淡薄而寂寥的神情,卻好看得實在不太像話。我聽到胸腔里一處蓬勃而激越的躁動,再忍不住探出手去輕輕捋開她頰上的軟發,指尖在觸到她柔軟的耳貝后驀地頓住——這樣一個細微而溫暖的小動作,原是她對我做慣了的,原來身體的記憶真的要強過一切言語所能表達,原來關於她的種種,我早已那樣深植骨血地牢記在心。
“蘇曼。”我輕聲地喚她,“先不睡了,起來喝點粥好不好?”
彷彿是受到了驚動,又或許她本便不曾睡熟,些微的瑟縮后她睫毛忽扇了幾下,緩緩睜開眼來。
我胸口一窒,她深透了的黑瞳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與我對視了過來,想起方才她隱隱燃起的怒意,她冷漠決絕的轉身……心底並非是毫無懼意的,可心疼她的念頭卻壓下了一切怯懦的搖擺。我決定了,就算下一秒她便冷臉把我趕出去,只要這一秒我還在這裏,我就一定要堅持讓她喝下這碗粥。
她沉默不語,我便只好硬着頭皮強來。明滅不定的光影中她眼底的沉思太過清淺,就算我厚着臉皮去抱住了她的肩膀,又冒着被踹的危險另一手探入了薄被下尋到她小腿的位置輕輕勾住——她都是那樣淡靜地任我動作着,饒是我費勁了心思也不能從她轉瞬即逝的眼波中分辨出些許或有深意的情緒來。
我不敢再看她了,悶頭蓄了氣力將她抱起身來坐好,又拿了枕頭給她墊在身後,這才小心翼翼地端過粥碗,調羹舀了些許送到她唇邊,低聲央道:“吃一點吧,哪怕吃一點再睡。”
“不喜歡嗎?要不,你先隨便吃幾口,我再去給你弄點別的,草莓燕麥粥好不好?”
見她仍是靜默,一臉不為所動,我心下惶急,聲音更不由得帶了几絲顫意。“求……求你了……我、我怕你晚上會胃痛,你胃痛起來好嚴重的,吃一點好不好……”從前在t市的時候蘇曼忙於公司事務,我又在家照顧生病的外婆不能常陪身邊,她有一次半夜胃痛給我打電話問我家裏葯收在哪裏時我聽着她那顫顫的小聲音是真的急得直接爬起來就穿衣服,恨不得半夜衝到機場趕最快的一班飛機飛去她身邊了。
大概是被我一副“你不吃我就死給你看”的姿態給逼得無奈了,趕在我手腕澀痛到幾乎端不住碗之前,蘇曼總算是妥協了。她沒讓我喂,伸手接過碗和調羹的時候卻不小心碰到了我受傷的手指,看我幾乎是立刻齜牙咧嘴地縮回手去,她眸中微晃,看我的眼神頓時添了一分淡淡的思量。片刻后,她輕聲開口:“手怎麼了?”
“沒、沒事。”驟然聽到她平靜中難掩關心的一聲問詢,我幾乎是用了全部的氣力去阻止自己再次沒出息地流出淚來。不可以再隨便哭,不可以總是用眼淚去綁架蘇曼的情緒;不可以恃寵而驕,仗着她疼我就把一切都當做理所應當。不可以,這些通通都不可以。
她定定地看了我幾秒,忽然便伸手拉過了我藏在身後的手。只一眼,她眉頭已然蹙起。“眼淚無效,就改苦肉計了?”
我被她說得頓時紅了臉,囁嚅着道:“我哪有那麼多心眼兒……真,真是不小心的。”
“呵。”蘇曼鬆開了我的手指。“說得也是。”
“什麼?”我見她神色忽轉淡靜,心下不由一驚,別是又在想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吧?
“思歸。”
她明明病中之人,喑啞的嗓音卻難掩天生清媚,只那一聲輕喚,百轉千回,動靜間她分毫未變,我卻早已是方寸大亂,徹底迷醉在她的聲音與氣息里。“我……我在。”
她的眼神透亮得幾乎灼人眼窩。“只是單純不要緊,看不清楚身邊的人和事才是真的可怕。”
心跳陡然漏去了一拍。身邊的人和事,蘇曼……蘇曼她是在暗示我什麼呢?難道是啞啞,她擔心啞啞會對我產生那樣的感情?
正思量間,蘇曼抬起的手指輕輕落在了我的頰側,下一秒耳朵已然被她捏住。指尖微動,瞬間帶來一股麻麻的□□,那種想躲卻又忍不住迎合的複雜情緒直透心底。
她忽而淺笑。“問跡不問心的道理誰都知道,可我大概就是這樣一個貪心不足的人吧。”
“蘇曼,你問跡也好,問心也好,我都坦然無懼。”我鎮聲道。這一刻,腦子裏再無了任何與她不相干的人或事,一顆心裏滿滿都是她帶給我的溫柔與悸動,那得來不易的跌宕幸福,那整整兩年間低進塵埃里的思念與渴慕。
她側過臉去,漂亮的側臉弧線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優美如這世間最精緻的雕塑,長而卷翹的睫毛輕微地顫抖着,蝶翼般撩動着我起伏不定的心情。
“只對我一個人好,不可以嗎?”她忽然低聲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謹以此紀念從床上爬起來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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