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日天剛蒙蒙亮,大丫鬟翠珠就起來了。叫醒了還在熟睡的小丫頭讓她先起來洗漱,自己去廚房取熱水。
路過前廳時看見一個人急急忙忙的往東苑走,定睛一看,居然是許久不曾回家的老爺,翠珠眼珠一轉,就退了回去。
寶姨娘這會還在睡着,翠珠胡亂抹了一把臉,這才小聲去叫門。姨娘身旁的貼身丫鬟已經起來,見翠珠過來,以為她是來服侍姨娘起身的,便小聲道:“姐姐來的早了,姨娘還沒有醒來呢。”
翠珠小聲說:“我曉得姨娘還沒有醒,這會兒時辰還早呢。剛剛我路過前廳,瞧見老爺回來了,急急忙忙地走了過去,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兒。”
“那……要不要叫醒姨娘?”紅珠遲疑。
這會叫醒姨娘說老爺回來了,姨娘定然要去找老爺,也不曉得會不會壞事兒。若不告訴她,以姨娘的脾性,知道她們知情不報定然會大發雷霆。
說來說去,也怪老爺實在妄為,以前便被外頭那狐媚子勾搭的不回家,這段時日,更是一旬也難在家裏歇息兩夜,好不容易他回了來,姨娘總要見上一面,看看能不能把人留下方才罷休。
紅珠思量半晌,終於朝翠珠點點頭,然後進了內屋,小心地搖醒了寶姨娘。
寶姨娘正在夢中,被紅珠叫醒氣得差點打人,但一聽她說看見老爺回來,立時蹦了起來,哪裏還顧及其他,只急急地追問:“這多大會兒了?老爺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早些叫我!哎呀,趕緊的,把我那件素花琉璃錦裙拿來。翠珠,翠珠,趕緊給我梳頭髮……”
琉璃閣一陣混亂,寶姨娘打扮停當,立刻帶着嬤嬤丫鬟往肖竹堂去。果然,剛進門就聽見老爺的聲音。男人聲音十分激動,直向老太太央告:“娘,您當奶奶了,萍兒給您生了個大孫子,娘,咱家終於有后了。”
聽到此言,寶姨娘腳下一頓,停了一停又才進去。
還沒有來得及給老太太請安,就見老太太將手中茶杯一拍,冷笑道:“你媳婦還有幾日才生呢,我卻不知此時我那大孫子從哪裏來。”
“娘!”蘭耀庭爭辯道:“我曉得母親不喜歡萍兒,可是萍兒為我生了長女,如今更是一舉得男,還是龍鳳胎。母親,看在兒子的面兒上,給她個名分。就算您不可憐萍兒,也可憐可憐您的大孫子和兩個孫女……”
站在一旁的寶姨娘聽見男人的話,心裏一陣膈應,明明她的女兒蘭梓玉才是庶長女。
她泫然欲泣地看着蘭耀庭,可惜男人根本不曾注意到她,於是她只能收斂了表情去看老太太。
果然,蘭耀庭越說,老太太越是生氣,竟是指着他的額頭打罵:“你這個糊塗鬼,那賤婢是何樣身份,我們家是何樣身份,怎容容得她把庶子生在嫡子前頭!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那賤婢進門。一個外室,哼,竟把你迷得神魂顛倒是非不分。你也不想想你的媳婦,你媳婦眼看便要生產了,你卻連去看一眼也不曾,要是你父親還在,定然打斷你的雙腿,讓你一輩子也不敢胡作非為。”
“娘!”蘭耀庭還要狡辯。
老太太已經不願聽他胡言亂語,“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娘,就去看看你媳婦,給她寬寬心,待你媳婦生了好生學學怎麼做父親。哎,你媳婦是什麼身份?那是翌陽郡主的掌上明珠,傅家唯一的嫡女,嫁給你已是低嫁,你卻還不知珍惜,你要我怎麼說你。”
蘭耀庭喃喃,說到妻子他是一句話也沒有。那個女人仗着身份高貴,絲毫不把他這個丈夫放在眼裏。這還罷了,連他想要將心愛的萍兒接進府來,她也死活不點頭,否則他哪還用到老太太面前求情。偏偏老太太跟媳婦是一條心,根本不懂得他的苦楚跟心意。
那萍兒是他在秦淮河上救起的孤女,身世可憐性子柔順,還有少見的心靈手巧,這樣的女子,母親與媳婦卻都容不下。以前他還能忍,現在,她為他生下兒子,他是說什麼也要給她名分,將她接進府來的。
寶姨娘見母子兩人相互賭氣,立刻柔聲道:“老太太,您別生老爺的氣了,老爺只是知您着急抱孫子,這才着急着跟您道喜,您說說他也就算了,千萬彆氣着自己。”
說完又對着男人道:“老爺,老太太也是怕太太生氣,太太如今挺着大肚子,正是需要悉心照料的時候,若是此時讓外室進門,那讓太太怎麼想?讓太太的娘家人怎麼想?您就體諒體諒老太太吧。”
老太太瞥了寶姨娘一眼,並未多說,揮揮手,讓蘭耀庭下去,擺明不再想談此事。
寶姨娘見老爺走了,心裏着急,可是她是打着給老太太請安的幌子來的,老太太沒有發話,她自己不敢跟着男人走。只好心不在焉地伺候老太太用了早善,好不容易才離開肖竹堂,出去一問,老爺果然去了風月閣,氣的她差點撕了手中的帕子。
“姨娘,你這是怎麼了?”大姑娘蘭梓玉看見自己的娘氣的一臉扭曲,問。
寶姨娘看了女兒一眼,心裏忍不住泛酸:“你若是個兒子就好了。”
太太傅扶搖進門兩年不孕,這才將她抬了姨娘,生下庶長女。可是老爺對她還是冷冷淡淡,如果她生的是兒子的話,說不定就能得到男人的寵愛?看看外面那個狐媚子,不就是因為生了個兒子才那般大氣焰,讓老爺都為了她與老太太爭論么!
蘭梓玉聽見自己親娘的話,心裏也不高興:“是女兒怎麼了?是女兒難道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哎!我可憐的閨女,你曉得什麼。”寶姨娘將女兒抱在懷裏,嘆道:“你父親回來了,為了外面那個狐媚子跟老太太頂嘴,就因為那狐媚子生了兒子。好在老太太跟太太都不鬆口讓那狐媚子進門,不然你可怎麼辦?到時候這府里都是那狐媚子的天下,哪有你的體面?就連太太恐怕也……說起來,也不曉得太太這回懷的是男胎還是女胎,若是個……”想到此處,寶姨娘手裏緊了緊,“不過話說回來,若是那狐媚子進了門,你爹爹便天天在家了,那時也不至於連見一面也難。”
蘭梓玉畢竟還小,不明白寶姨娘說的狐媚子是什麼意思。
寶姨娘將女兒放下來,轉身問翠珠:“前日哥哥送來的野味還有沒有?”
“只剩下一些冬菌與腌兔肉。”
寶姨娘家兄弟姐妹不少,她與兩個妹妹都被賣了,只她賣的最好,進了蘭府,離家也最近,因此被賣進蘭府之後並未跟家裏失去聯繫。她的父兄都是鄉下人,自己種地掙吃食,忙完了地里還要到山裏找藥材打野味賺零錢,自她抬了姨娘,家裏也對她好起來,每每有了好東西便會送來一些。
冬菌兔肉這些府中並不看得起,要說拿去給太太送是實在拿不出手,寶姨娘仔細思索一會,終是下了決斷:“全都拿出來分成三份,一份給老太太送去,就說雖然不是好東西,但總算是我的一點心意,讓她不要嫌棄。太太那裏……我親自去一趟吧。”
翠珠得了話,便去準備。
寶姨娘囑咐好嬤嬤照看女兒,便帶着翠珠往風月閣去了。
太太一向不喜吵鬧,自有孕之後更是深居簡出,外頭傳她將要不久於世也不曾見她出來解釋。老太太早就免了她的請安,她也是很長日子不曾見家中主母,此時來到風格月,心中難免忐忑。
到廊上看到古嬤嬤,寶姨娘立刻加快腳步迎上前去:“古嬤嬤。”
古嬤嬤也看到寶姨娘,笑着停下:“姨娘怎麼來了?”
“多日不見太太,想來看看,太太身上可還好?”
“一切都好,勞煩姨娘挂念了。”古嬤嬤含着笑,“昨兒太太還念叨,說許久不見姨娘了,可不,今兒姨娘就來了。”
寶姨娘心下發虛,含笑低頭。
進了內屋,寶姨娘就看到蘭氏四房主母傅扶搖此時正半倚在小榻上,雖神情懶懶,卻氣派十足。
那是一個何樣高貴典雅的女子,只見她白麵粉唇,眸中含水,三千烏髮如錦雲,十指芊芊似玉琢。她只懶懶靠着,便有說不出的端莊華貴。
看到她這般模樣,寶姨娘心中暗忖:“難道說外頭的流言都是假的?太太這氣色,是萬萬不像將要不久於人世的模樣。”
這美貌女子此時大腹便便,一手拿着棋譜,一手擺着棋子,自她進來便那樣看着,並未在意她。寶姨娘收斂了心神行了禮,聲音中不自覺帶着討好:“昨日哥哥過來,帶了點兒山上的野物,東西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我想着不定太太正懷着身子,就喜歡了呢,所以就送了點過來,太太您若是吃着喜歡,我便讓哥哥再帶些過來……”
香爐中青煙裊裊,傅扶搖依舊專心擺着棋譜彷彿未曾聽見有人說話。
寶姨娘心下羞窘,可這幾年,她也算習慣了,太太性子高傲,連老爺說話,也常常不帶搭理,也難怪……
古嬤嬤見自家主子沒有說話的打算,便笑着對寶姨娘道:“太太不久前得了鍾大學士的棋譜,如今正入迷,便是我們也很少打擾的,不若姨娘隨我去外間歇息?嘗嘗江南新來的碧螺春……”
寶姨娘哪有不肯,笑着向太太告了辭便隨古嬤嬤出去了。
傅氏依舊專心她的棋譜,待到古嬤嬤回來,這才放下手中棋子,吩咐道:“渴了,上湯吧。”
一旁的丫鬟立刻退了出去。
古嬤嬤上前扶着她的手勸:“太太沒事走一走吧,這樣一直坐着對孩兒不好。”
“好不好都是天意,這孩子投身到我肚子,便說明她的命本就不甚好了。”
“太太說的什麼話,咱們哥兒可是當官坐宰的富貴命呢。”古嬤嬤曉得自家主子的心意,可她覺着自家主子就是太執拗,要等把孩兒生下便好了。為母則強,為著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會再那般固執了。
古嬤嬤心中所想,傅氏卻不在意,只笑問:“是老爺回來過了?”
“可不是?不然那姨娘如何顛兒顛兒的跑來?哼,還以為那點兒小心思藏的深呢。”
“不過也是塵埃一粒罷了,何必苦苦掙扎。”女人淡淡笑了笑,問道:“可是那男人又看上了哪個小丫頭想要收用?若老太太問起來便說我允了。”
“太太!”古嬤嬤着急道:“如今不是從前了,您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肚子裏的小主子想想,原本這胎懷的就艱難,若是那些小妖精再勾了老爺的心……”
傅氏打斷她:“那又與我何干?”
古嬤嬤忍不住掉眼淚:“太太,我跟您說實話吧,老爺真是狼心狗肺靠不住的。外頭都在傳言您將不久於世,老爺便真真沒將咱們放在眼裏了,已然理直氣壯地要了好幾回您的嫁妝箱鑰匙。
您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小主子盤算盤算,老爺那裏是靠不住了,小主子只能靠您啊!您的嫁妝,自到了府中被那沒良心的摳去了不少!前些時候他回來,說外頭那個小妖精想要碧玉。他不過一個庶子,哪裏得來好玉?竟硬是脅迫着見雪開了庫房,搜走了郡主給您的那對綠玉手鐲。那可是郡主的祖母給她的陪嫁他,老夫人舍了您,如今卻……”
傅扶搖出身高貴,母親翌陽郡主乃是當今聖上親姑姑的女兒,傅扶搖是她的嫡女,自然寵愛有加,當年若不是被那等小人陷害,她也不會以千金之尊從皇城遠道金陵嫁給一個蘭家小小庶子。可那庶子偏偏還不識好歹,成日在外頭跟個上不得天面的外室胡混,如今生了孩子還想讓她家太太點頭把人納進門來,這讓嬤嬤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就是剛才,那沒良心的又跑來說要一盆珊瑚,這回見雪好歹不給,便打了見雪一巴掌,這才摔門走了,見雪這會臉還腫着呢。”
傅扶搖聽到古嬤嬤此話,終於動了氣:“嬤嬤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那時候太太你身上不安穩,我哪敢讓這些事兒來氣你,若小主子有個好歹……”
“真是,欺人太甚……”傅氏想到丈夫那能耐嘴臉,再想到往事,立刻心痛難忍,不一會便覺腹中隱隱作痛。古嬤嬤一看,嚇得不輕,立時派人去請大夫。可惜沒有等到大夫過來,傅氏便下身見了紅,大約,是要早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