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府
轎輦行了一陣,顧相檀似有所覺地偷偷掀開窗帷一角,就見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站着一個人,衣袂翩翩白衫飛舞,顧相檀緊緊盯着他的身影,對方似也在目送着他們這一行的遠去,只一動不動地負手而立,直到糊塗得再也瞧不見了,顧相檀才依依不捨地收回了視線。
放下窗帷,顧相檀坐回椅上怔怔地望着手上的佛珠,又撫過其下某人親手替他綁上的繃帶,吶吶地輕喚了一聲。
“淵清……”
……
趙鳶的身世和顧相檀有着相同之處,兩人都是自小便離了京城離了家人,只是顧相檀是被父母送出來的,而趙鳶則是被宗政帝送出來的。
顧相檀出生於大鄴的裕國公府,那時先帝還在,其父顧璟長官居一品大員,爵位世襲。顧相檀降世的那一日更傳聞紫雲避天,霞光遍地,奇相不迭,且穩婆一看這孩子不似一般新生兒皮皺臉紅,反而面目清明唇角帶笑就斷言乃大福之兆,日後必定承天之祜大吉大利。
誰知這頭顧家還沒來得及高興個幾日,那邊管家便來報說,府外來了一眾僧人,要求見……小少爺。
當即顧璟長心頭就覺不妙,靈佛圓寂未滿十日,皇上責令天下縞素,這些和尚早不來晚不來,此時來了,必定有事相求。
但又不能不見,於是一番斟酌,顧璟長還是去了,不過卻未讓他們如願得見親兒。
若是來的是旁人倒也算了,顧璟長還能裝傻推脫,可一瞧見觀世的面,對方來者何意,他已知曉了八、九分。
觀世也不同他繞彎,恭敬有力的宣了聲法號后便道,“國公大人,靈佛遺世前已留下靈童生辰八字,我等照之尋來,奉命接他回寺。”
且不說顧璟長同夫人成親足有五、六年才盼來的兒子,單是顧相檀是顧家的長房長孫,若是當了和尚,那自此以後都要常伴青燈古佛,再難享人世繁華,顧璟長就不會願意了,更別提靈佛陽壽長不過而立,從未有一個能活過二十五歲的,哪怕外界所言靈佛再如何尊崇高貴,但於他們這些未看透凡塵的人,觀世這一說,不是要挖了顧家人的命嘛。
所以,無論對方怎般肺腑相勸,顧璟長都不點這個頭。
他身居高位,大鄴雖有祖制不得阻礙靈佛出世入塵,但哪怕先帝知曉了,也只能從旁遊說,下不得重手,而在此之前,靈佛大多降生在尋常人家,這般金紫銀青之族,還是第一次。
於是顧璟長不肯,又無人能勉強他,一時倒讓事情陷入了僵局。
然而,漸漸地,天下災禍開始頻起,不是西邊遭了瘟疫,就是東邊患了水災,不下兩年竟已伏屍百萬哀鴻千里。
民間跟着慢慢有了傳言,皆說都因靈佛入不得世,歸不了正道,佛祖才會大怒,遣下災禍,懲治世人。
而在幾日後,更是噩耗突降。
皇上猝然殯天!
而原該最有希望即位的大王爺出使邊疆,兩日前卻中了南蠻人的暗計,此時竟生死不明!?
一時天下大亂!
帝位不可一日虛懸,若是大王爺平安歸來,則萬事大吉,若是一旦有了不測……
這話當下沒人敢說,但又不得不說,於是二王、三王黨羽打算揎拳擄袖蠢蠢欲動了。
若論自身實力,當數三王趙典更勝一籌,但二王趙攸同大王爺趙謐私交甚篤,大王爺要是真回不來了,他餘下的人便是二王最大的助力。
就在形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觀世方丈再次入京,手執靈佛遺旨,召左、右相、三位國公、四位上將軍宮中密議。
二王趙攸為人偏聽偏信,優柔寡斷,也就是耳根子軟。
三王趙典為人記惡善妒,暴戾恣睢,也就是肚量很小。
“靈佛似早知今日,遺世前留下一句箴言望諸位大人可予以慎思。”
觀世頓了頓道,“庸君誤國,暴君亡國。”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驚然,片刻,左相傅雅濂同右相周京雁對視一眼相當先跪下,其後裕國公和慈國公,還有兩位將軍也瞭然而跪,只有親三王一派的敬國公和另兩位將軍似有不忿,不願接旨。
但無奈“靈佛可識真龍”一念早已深入民心,若是他們頑強反抗,也許可登大寶,但必定民心大失,天下不服,反而只要留待青山,未必就沒有希望。
當夜,觀世走前又來到裕國公府,交由顧璟長另一封信。
“天下看似初定,實則風雲暗涌,國公眼下既不願親子出世,那就留待以後再議,只切記,您擔心靈童入佛門活不過而立,但可知若留在府上,怕是連束髮……都未必能瞧得見了。”
說罷,不再看顧璟長駭然之態,逕自告辭。
……
顧相檀幼時自不知這些紛擾,也不知外頭是怎般腹誹他們顧家的,他是在全府的極盡疼愛中長成起來的,爹娘對他極好,顧府上下更是鳳協鸞和兄友弟恭,也將顧相檀教導得聰慧良善。
可這一切都只停留在了六歲以前,六歲之後,爹爹便不常笑了,偶爾見到他也總是面帶愁容,娘親也會陪在一旁唉聲嘆氣,他們並未對顧相檀說明緣由,但是從祖母那裏,顧相檀也知曉了些,爹爹在朝中似不如意,有人處處針對他,爹爹很鬱郁不得志。
七歲那年,顧相檀的生活終於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聽說周相周叔叔被罷黜,傅相傅叔叔則主動辭官回鄉,而在他臨走前,爹娘卻說,讓他將自己一起帶走。
顧相檀自然不願,好好地,為何要離開家鄉離開爹娘?!
但是顧璟長和夫人卻似鐵了心,顧夫人抱著兒子哭紅了眼睛,卻還是狠聲道,“我讓你去鹿澧的相國寺和你傅叔叔一起學佛,你若是學不成,便不能回來!”
而爹爹則嘆聲道,“你投胎入我顧家,雖你我父子緣淺,但能勉強得這七年……也夠了。”
顧相檀看着父母相看淚眼,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嚎啕大哭,他平日總是笑着,說不出的乖巧懂事,此刻卻任他怎般切切哀求都打動不了雙親所做下的決定。
最終顧相檀被傅雅濂強行帶走,他只記得自己一路哭叫,最後卻變成了咬牙保證。
“相檀一定會學成的!一定會學成的!你們等着我回來!等着我回來!!”
六年的篤學不倦,六年的寒窗苦讀,青燈古佛寥落小院,顧相檀就是想着終有一日可以回去,終有一日能再見爹娘,才讓少年心性得以堅持。
卻不想到頭來,盼到的卻是如斯噩耗,叫他怎麼吞的下這口氣,忍得下這個恨!
只是如今再活一遭重頭想來,京中日子暖心暖情,但在鹿澧的歲月,卻也並非那麼難熬。
因為那兒有師傅,有相國寺僧眾,還有……淵清。
……
趙鳶是在顧相檀八歲那年住進不遠處那個小院的。
起先顧相檀並不知曉,他只是發現師傅近日有些奇怪,常常到了傍晚就不見蹤影,蘇息安隱也是這般覺得的,於是有一日,蘇息神秘兮兮地來告訴顧相檀。
“公子,您猜猜傅居士每天這麼晚都去了哪裏?”
“廟裏嗎?”
蘇息搖頭,“要去廟裏,我幹嘛還來告訴您啊。”
那顧相檀就不知道了。
蘇息呵呵一笑,“他去隔壁小院給人治病去了。”
“治病,你怎麼知道,治什麼病?”
“他尋了觀蘊大師一起去的啊,大師還提了藥箱呢,不是治病是什麼?不過應該治不好吧,要不然怎麼天天都去呢,而且每次出了院子都面如土色的。”
這下顧相檀倒是驚訝了。
觀蘊大師作為相國寺四大班首之一,醫術精湛妙手回春,但豈是隨意出診的?能讓他瞧得,除了自己,也就方丈和禪師們了吧,哪怕是着了師傅的面子。可為什麼師傅要讓他給這個面子?
對方是誰,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嗎?
顧相檀不由有些好奇。
不過他到底沒有多嘴追問,他謹遵師傅教誨,持齋把素一心求道,只等有一天能圓滿歸京。
倒是有一日又聽得蘇息和安隱在外頭悄悄低語。
“那位少爺好像救不活了……我昨晚路過院門口看見壽材店的劉掌柜在和裏面的老媽子說話呢。”
“但傅居士和觀蘊禪師還是日日去啊。”
“唉,拖得一日是一日吧,觀蘊禪師都無法子了,這世上怕也藥石無醫了。”
“可是……我聽說靈佛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說咱們公子能不能……”
蘇息話才出口便被安隱打斷了。
“修得胡言!公子不貲之軀,怎麼可隨意為他人診治,你又知道對公子無害了!”
蘇息難得被安隱這般認真地訓斥,吶吶着不敢出聲了,此時卻聽門扉咿呀,顧相檀走了出來。
“帶我去看看吧。”
蘇息和安隱立時急了。
蘇息道,“公、公子,我胡說的,您別放在心上。”
安隱也勸,“公子,傅居士都未開口,您便安心修行就好。”
顧相檀搖搖頭,“我日日所學的,便是教我向善助人,如今得知有人在受苦,我怎能不管不問呢,不論能不能治好,我總該去看看才是。”
這話說得兩人一時沒了辦法,最後只得硬着頭皮把顧相檀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