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京
顧相檀自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比起他住的地方,趙鳶所待的院落還要更小一些,只是裏頭處處可見精細用心,單就這擺在書房的一方小案來看,京城孤芳齋的硯,碧落軒的墨,紫薇閣的紙,都不是用銀子想買就能買到的,更別說那一塊足有巴掌大的水膽瑪瑙鎮紙了,怕是拿出去都能捐個城主做做了。
趙鳶不知是當顧相檀年紀小,還是不識貨,總之從沒防着他,眼下也只擱了筆,將信疊整放入信封,隨意壓在了一邊,然後把人叫到了面前。
顧相檀走過去時瞥了那頭一眼,就見信封上似提着“逍遙賭坊”的字樣。
他淡淡收回視線,對上趙鳶的目光。
趙鳶拉過他的手,擼起顧相檀的袖子去瞅他腕間的傷口有沒有包紮好,邊看邊道,“近日都碰不得水,明兒個這時候再讓蘇息給你換趟葯,別落了時辰,免得留疤。”
和那些人都不一樣,趙鳶與顧相檀說話從來都是不那麼謹慎小心的,有時甚至帶着吩咐叮囑的口氣,但又與他對待旁人的態度不同,更隨意一些,聲音雖仍是華麗冷淡的,但細聽又透着柔緩的味道,似乎在他眼裏,顧相檀從來不是什麼靈佛靈童,只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十三、四歲還未長成的少年。
顧相檀心內一暖,點頭答應后,又忍不住對着趙鳶笑了起來。
真好似什麼神仙加持一般,顧相檀的模樣生來便是極度討喜的,要論精緻,自然不能和趙鳶比,但顧相檀面龐圓潤生光,天庭則光潔飽滿,五官清麗中又透着溫潤,特別是那雙眼睛,大而有神水光瀲灧,眼角雖有些微微的下垂,反而會在看人時顯得格外柔暖和煦楚楚動人,如沐春風一般,無端就讓人心生好感,萬分信任。
偏偏顧相檀又時時帶笑,無論所遇之人或富或窮或貴或賤,顧相檀全一視同仁,淺笑、淡笑、微笑,終日掛於嘴角,毫無做作勉強之態,那笑容真摯暖心得恰到好處,就算一旦真遇上難解之事,偶有輕蹙眉頭,又自有一種悲天憫人洞悉百態之相。
於是得見真顏者皆言靈佛慈眉善眼白水鑒心,真真的活菩薩。
難怪上一世趙溯就曾說過:“顧相檀的樣貌足以騙盡天下人,哪怕他拿着刀告訴將死之人——‘我要殺你’,那人也會當是自己命已該絕,天要收他。”
而此刻他這般對趙鳶笑着,眉目彎彎,眼瞳若水,赤城感激得仿若能把心都掏給你,哪怕是趙鳶這樣孤高如冰的脾氣,也忍不住胸口跟着一軟,不由微微緊了緊握着他的手,指尖在他細白的掌心輕輕摩挲。
顧相檀忍着那微癢的感覺,只仔細體會着趙鳶冰涼滑膩的碰觸,心頭泛上一股股又酸又甜又澀的滋味,臉面也跟着紅了起來。
趙鳶盯着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顧相檀忽覺腕間一涼,卻見受傷的左手上已是被套上了一串東西。
竟是一條紫玉髓的佛珠手串?!
見顧相檀露出訝異的神情,趙鳶垂着眼淡淡道,“前幾日畢符去集市的時候順着帶回來的,又去相國寺着人開了光,我不信這個,若是你不要,便給廟裏的誰吧。”
趙鳶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分毫未變,仍是維持着一貫高高在上的姿態,好像就是個不值錢的小物隨手打賞給他了一般。
若是顧相檀真是這一世的顧相檀,許是他會信了趙鳶的話,但經過了十年,又在京城走了一遭,顧相檀還是能識得些寶貝的好壞的,他手上的這一串玉髓,在暗夜中看着色深如墨,湊近到燭火旁,則映出層層紫光,通透無暇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實乃是玉中極品,就算顧相檀活了兩世都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
曾經他以為自己很了解趙鳶,趙典說他睨傲自若,皇后說他刻薄寡思,百姓說他冷心冷清,顧相檀心知這一切並非如此,趙鳶對自己就不錯,但所謂的“不錯”曾一度也只是以為停留在對兄弟,對晚輩的照拂之情上而已,就如同師傅對他的一樣。
只因趙鳶實在是把心埋得太深了,他從來不在顧相檀面前表露半分,從來不求任何回報,若不是最後他幾乎為了顧相檀窮其一生傾盡所有,自己反而落得個客死異鄉的下場,只看得見仇恨的顧相檀許是一輩子都感知不到趙鳶的心了。
算起來,兩個人兩世加在一起,最親近的一刻也不過就是現在了。
顧相檀聽着趙鳶的話,竟脫口而出道,“……我要的!多、多謝……”
那急切之態倒把趙鳶搞得一懵,不過他很快就恢復如常地“嗯”了一聲,鬆開顧相檀的手,眼中則掠過淺淺的光暈。
顧相檀極愛他這表情,不由多看了幾分,片刻才道,“你知道我要走了嗎?”
趙鳶點點頭,“京城不比鹿澧,萬事需謹言慎行。”
話雖簡潔,但顧相檀知道趙鳶說得字字真摯,他送玉給自己,便是希望自己此去能順遂平安逢凶化吉。
顧相檀從未如此能感念到趙鳶的拳拳心意,他問,“你什麼時候上京?”
趙鳶顯然有些意外,眉頭輕輕一蹙。
“誰告訴你的?”自己也會上京的事。
顧相檀想了想,道,“我進來時遇見一個人,方才在觀正禪師那兒也見到他了。”
趙鳶不知曉顧相檀有沒有和陳彩說上話,只當他在觀正那兒已明白對方的來歷了,而此刻人家又出現在這裏,雖不能直接證明趙鳶的身份,但就顧相檀的聰慧清明,必然是察覺出什麼了。
不過讓趙鳶沒想到的是,顧相檀會這麼直接開口問他,而且眼中似隱隱透着期盼的神采來。
趙鳶頓了下道,“再過一陣吧。”他雖未和盤道出全部的身份,但也算是間接承認了自己和京中某些關係牽連甚深。
顧相檀便是想透露給趙鳶這個不需對自己隱瞞的意思,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在意,知道了,更無礙於兩人之間的相處。
他希望……趙鳶還能相信自己。
而這一次,就算拼了命,自己也不會再負了他。
……
第二日一早,顧相檀就隨傅雅濂去了相國寺。
離開前,傅雅濂對他耳提面命了一番在京中需小心的事項。
“你久居深山,不知朝中異動,切記不可輕信輕言,也不可聽憑任何的話來干涉旁人的決定,你要記得,你是靈佛,若是你不願,誰都不能逼你。而你爹娘的事……自有師傅來做主,你只需潛心修佛,早日受戒,方能拯救蒼生。相檀,你答應為師!”
上一世,這些話傅雅濂也曾對顧相檀殷殷遵囑,但是顧相檀到底一句都沒有聽進去,這一世……他全都記下了,至於能否做到,顧相檀想,還需審時度勢再探對策。
見他垂首不言,傅雅濂嘆了口氣,“總之,你若有事就找觀正禪師商量,或者寫信給師傅,我去接你回來。”
顧相檀鼻頭一酸,終於點了點頭。
傅雅濂才過而立,鬢邊卻已隱隱生了華髮,顧相檀看着他道,“師傅,爹娘在天有靈定是希望您福壽綿長,相檀心性未定,以後還要跟着您學佛呢。”
所以,請您一定要平安地等着我回來……
傅雅濂眼睛也有些紅,隱忍着替顧相檀整了整衣擺,輕“嗯”了一聲。
顧相檀沒有受戒剃度,所以並未穿袈裟,只着一身月白素服自大殿走了出去,身後則隨着方丈觀世,觀蘊、觀渡、觀正和觀惑四位班首禪師、還有院中八大執事和一干僧眾,一路浩浩蕩蕩行來。
門外太子趙勉帶着皇家護衛騎於馬上,威風凜凜氣勢凌人,見得顧相檀稚齡只勾唇一笑,似帶不屑,卻被觀正一聲大喝,“相國寺前,繳械,下馬,見靈佛如見天顏,誰敢不從!”
這句話可是當年太祖金口玉言,哪怕是宗政帝也不敢說一句“不”字。
趙勉麵皮抽了抽,還算知道這差事的輕重,於是翻身下了馬,而他身後護衛見此,立時紛紛跪下,向顧相檀磕頭見禮。
顧相檀一眼都沒有看趙勉,只回頭牢牢望了望傅雅濂和相國寺的禪師們,這才咬咬牙由着蘇息掀簾上了轎輦。
轎外,陳彩一聲高喝:“——回京!”
似是預示着顧相檀命運輪盤再一次開始的慢慢滑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