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愛欲
侯炳臣一手扶在桌案上,一手則隱於袖中擺在膝頭,聽得趙鳶回答,不由微微動了動指尖。
他自己的情形自己明了,若是潛心恢復許是還有機會握刀,不過也就是比殺只雞好一點的本事了,兩軍交戰風雲詭譎,他就算逞能不為自己想,也該為那百萬將士多考量考量,所以……這神武將軍的位置,於他,早已名存實亡了。
自己不堪大任,必是要尋到一個繼任的良才,而趙鳶年紀雖小,但脾性沉穩,謹小慎微又殺伐決斷,且文武雙全,的確是天賦超群之輩,若是未來能由他接下神武軍營,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的人選了。
只是趙鳶可算是大王爺真正的嫡親長子,沙場無異於虎穴狼巢火海刀山,他身份尊貴,萬一出了差池,侯炳臣怕有一日到得地下無法同義父交代。
於是只百般思量,沉吟不語。
趙鳶見他擰眉,似是知他所想,便又把話重複了一遍,仍是那麼落落穆穆,無悲無喜一般。
侯炳臣抬起頭問:“天子無道,聽讒納佞,背公向私,負德辜恩,若有一日君臣不和,外患未除,內憂又起,你該如何是好?”
既然只有他們兄弟二人,侯炳臣也不再遮掩,直接將心裏的顧慮問於了趙鳶。宗政帝一直同他們有芥蒂,今日有丹丘果藏私之事,明日便會有旁的救命符被堵,或是軍餉糧草,又或是援兵助力,要是有一天趙鳶上得戰場才發現自己腹背受敵,無處不受刁難阻礙,這戰事又要如何打下去?所效君王無德無道,又要手下兵士如何以命相守?
這些話不該在危難之際才來考量,要是一開始就沒有這般準備,這沙場不上也罷。
趙鳶看向侯炳臣:“我沒有三哥這般日月衷心山河正氣,我不過想護得一人平安。大鄴不安,他自不安,只要這天下一日未順,我自也不會輕言放棄。”那意思便是,無論宗政帝使出何種手段為難作怪於他的堅定之心都沒有用,他趙鳶從不是為這君主而戰。
侯炳臣一怔,對於趙鳶話中深意頗為驚駭,呆愣許久才堪堪喚了一句:“六弟,你這般念想難道是為了……,那靈——”
問到一半就被打斷:“他知也好,不知也好,都於這結果無甚干係。”其實只要是那個人想的,哪怕傾盡一切,趙鳶也會為他去做到。
侯炳臣久久未言,半晌才長嘆一聲:“佛經中也說道: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情愛痴緣,在佛祖看來,不過全是一場空夢,但是紅塵中人卻怎麼都參不破悟不透,且心甘情願被這種痴念所困縛其中,掙扎不得,侯炳臣無法勸慰趙鳶,因為他自己何嘗不也是如此呢。
侯炳臣搖了搖頭,還是道:“罷了,你既已下了決定,三哥自是站在你這邊,明日你便去軍營中開始歷練吧,只是起先切莫急功近利,循序漸進才好,待幾月之後神武軍營拔營,我們再作打算。”
趙鳶跟着頷首。
而侯炳臣這方話才落,那頭便傳來一訝然聲音:“誰?誰要去軍營中歷練?”
緊接着書房的門便被打開,趙則急慌慌地沖了進來。
他腳步聲響,為人又沒有輕重,其實屋內兩人老遠就聽得他的動靜,此刻見他冒失,不由紛紛射去譴責的目光。
趙則接到這幾柄眼刀,不由吶吶一退,抓抓腦袋委屈道:“我……我一時忘了敲門通報,要不、要不我再出去,重走一遍好了……”
侯炳臣無奈地搖搖頭:“你這般激動,是因着也想去軍營么?”
趙則立時猛點頭,兩隻眼睛閃閃發光,能有一日為國參軍,大殺四方可算是趙則畢生的追求了。
卻聽侯炳臣道:“就你這脾性,早着呢,再磨練個五六年吧。”
趙則兀地就拉下了臉,那悲苦之情眼見着都要哭了。
趙鳶不看這偶爾傻缺的七弟,同侯炳臣點了頭,說道:“我去練劍。”接着,就回頭逕自離開了。
趙則一看他轉身,忙快步隨了上去。
“練、練劍啊?我也去我也去,三哥,我走了啊!六哥……六哥你等等我……”
趙則一路跟着趙鳶穿過了閬苑瓊樓,也沒有選將軍府中寬闊的演武場,而是就在一片花苑中停了下來。
牟飛緊隨在後,見趙鳶伸出手來,便將一直捧着寶劍交付到他的手中。
趙鳶的這把劍名為霽月,取自“春台玉燭,霽月光風”之美景,是他的某一位教習師傅所贈。
趙鳶接過霽月劍,在手中輕巧地挽出一個劍花來,便身姿若舞,練了起來。
趙則在一旁看得心癢,忍不住要加入其中,同他比劃比劃。但是無亂他怎麼挑釁貼近,趙鳶就是左躲右閃,明明也沒見太多動作,卻怎麼都不教趙則沾了衣角,只把這位七世子急得險些跳腳。
足足晃了趙則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趙鳶終於停下了腳步,趙則累得氣喘吁吁地瞧着他,出口的話卻是不願服輸。
“六哥,你不用慢下來,我能跟上,再給我些時辰就行!”
趙鳶收了劍,仍是一派淡然,只往一旁的樹下一站,說:“你練着,我來看。”
趙則明白這是他六哥要教他武藝呢,忙樂呵地答應下來,然後轉身眉眼一肅便認真耍起了招式。
你別說,不過幾月的歷練,得兩位副將指教,趙則的本事倒着實又有些進步,這一套“伏虎十二式”使得是鷹揚虎嘯乘風踏浪,頗有不少氣勢在,若是加上些閱歷沉穩,不出幾年便會更有一番長進。
趙則自己也是滿意,畢竟日日勤加苦練,若是拿不出手如何能在他六哥面前獻醜呢,只是當趙則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下來后,正想討些六哥的稱讚時,回頭卻見趙鳶半倚在樹榦之上,側着頭竟不知看向哪裏,連趙則走到身邊都不曉得。
趙則本想幽幽開口嚇一嚇六哥,卻又忍不住好奇順着對方視線尋了過去,就見這花苑的不遠處有一棟三層小樓,黃牆黑瓦台榭高閣,正是侯炳臣特意所建的府中佛堂所在。
而此時堂內窗邊正坐了一人,那人低首伏案,手執一筆,專心致志地寫着什麼,不是顧相檀又是誰?
趙則瞧瞧遠處靈佛,又瞧瞧自家六哥,摸了摸鼻子,沒懂這是怎麼個情形。
六哥看着靈佛一動不動地發獃是做什麼?
半晌,趙鳶才淡淡收回目光,對上趙則莫名眼神,趙鳶一派自然,直指他方才劍招中的錯處。
“下盤虛浮,腳步沉滯。”
又在他背闊和肩胛處輕輕一點,便得來趙則一聲痛呼:“——嗷!”六哥好大的手勁,點的他又酸又麻,一下手臂都抬不起來了。
“肌腱無力,揮劍不動,一日需得練上三個時辰,才有微效。”趙鳶冷冷道。
趙則驚恐:“三、三個時辰?可是副將師傅只讓我每日練上一個半時辰便夠……”
後半句在趙鳶淺淡的視線下收了回去。
“你若不練,也可,隨你。”趙鳶說完,又執了劍,逕自舞了起來。
趙則忙道:“我練,我練,我這就練。”他比誰都想要快些長進,只要能有一日如三哥、六哥這般威風,吃些苦頭又算得了什麼。
而趙則的這一生痛呼,自然被顧相檀聽去了,顧相檀本在抄經,一回頭就見不遠處一白一綠二人在苑中練劍。
顧相檀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到了那白色的身影上,衣袂翻飛,飄忽若神,趙鳶舞劍時的英姿無論顧相檀看過多少次都不禁為其折服。
顧相檀不由得想起小時候,不管有事無事,他總愛挑在趙鳶練劍的時候去尋他,就這麼悄悄站在院外,將他那一襲身姿看了個完全,便好像得了什麼天大的寶貝一般,心滿意足地回去連多看兩本經書或聽師傅叨念訓斥都沒那麼難熬了。
其實從小到大,這個人之於他,都是枯乏慘白的生命中,難以多得的旖旎美好。
顧相檀垂下眼,瞧着自己方才在紙上不知不覺寫下的那句話,輕輕嘆了口氣。
欲因愛生,命因欲有,愛欲為因,愛命為果。
一切本就全因愛欲,有了愛,有了欲,所以捨不得這條命,也捨不得這個人……
……
自佛堂出來,天色都近了昏黃,沒走兩步,前頭便現了一人,顧相檀瞧見他,自然笑了出來。
“這是要去哪兒?”
趙鳶走過來,把他手裏抄完的經書都交予了安隱,然後拉着顧相檀往正廳去:“除夕,吃團圓飯。”
顧相檀一怔,片刻才吶吶道:“團圓……”
趙鳶捏了捏他的手,輕“嗯”了一聲。
這個詞,於兩人來說,皆是那般陌生,也許曾存在過,只是時日久遠得已是快要忘記它的諸般模樣了。
整個將軍府都張燈結綵,熱鬧得很,兩人走到廳內,一個大圓桌擺在正中,筵席還未開,一伙人正圍在一旁案邊指手畫腳着什麼。
趙則最是起勁,咋呼着:“這般大好的日子,自是該寫點威風的掛在外面,也好討個大好的彩頭,嗯……就寫:橫戈躍馬,八面威風!”
“嘖……”羿崢不給面子的直接頂了回去,“我比你少讀那麼多年大鄴的書我都曉得你這話說得有多俗不可耐!”
“那你說啊!”
“就寫:進賢黜奸,否極泰來如何?”
趙則一蹦三尺高:“糊塗,你這是要三哥謀……”
好在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就被薛儀陽喝止了:“大過年的,說些好聽的。”
趙則咬咬牙,把話吞了回去。
顧相檀和趙鳶也來到了近前,一見這情形發現原來大家是在寫春聯。
這麼些年眾人還是第一次團聚,對於這尋常百姓家司空見慣的事兒,於他們卻一個比一個陌生,侯炳臣站在正中,手中執着筆,瞧見顧相檀似要將這主意給他來選,顧相檀卻對他笑着搖了搖頭,示意將軍做主便是。
於是侯炳臣想了想,在紅紙上寫下了八個字。
如將白雲,清風與歸。
作者有話要說:如將白雲,清風與歸(《二十四詩品》)
字面意思是:就像乘着白雲,同清風一道歸去
不過裏面的禪意,每個人理解各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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