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葯
夜入三更的時候,府外的打更人穿着蓑衣斗笠敲着銅鑼慢悠悠地走過。
暮雪閣里,窈窕的身影晃過,慢慢地走向祁應的睡榻。
榻上的祁應翻了個身,似乎沒有察覺。
然而就在那身影靠近床榻俯身伸手的一瞬間,祁應突然睜眼出手迅捷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腕,“書晗,你做什麼!”
但他一瞬間立刻發現這根本不是書晗。
黑暗中女子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她意圖將自己的手收回,卻始終無法從祁應的手裏逃脫。
祁應似乎想要去點蠟燭,但他身上的傷不輕,且這女子的身手不在書晗之下。
對方也想到了他身負重傷,於是從容地站在了榻邊。眼睛一旦適應了黑暗,便能看見那道如海中礁石般若隱若現的輪廓。
祁應根本撐不住多久,一旦用力傷口便會再次裂開,慕青容的一刀刺得極准,不致命但一時半會卻好不了。
“什麼人?”
對方沒有回答,她在等待着祁應的耐力極限。
但顯然祁應的耐力要比她想像得好,以至於對峙了一炷香的時間,他的手依舊沒有鬆開。
“書晗!”祁應開口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
“她被我迷暈了。”女子終於開口,她將聲線壓得極低,是在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
祁應對於自己的手下極為了解,書晗有幾分本事,怎是能讓人隨隨便便迷暈過去的。要知他當初從家裏出來,帶的可都是精挑細選精心培養的殺手。
事情古怪,他不敢大意。
來人並沒有要殺他的意思,他摸不準對方想做什麼,“誰的人?”
“祁先生料事如神,怎麼會猜不到?”來人不帶任何與其,平靜得彷佛一潭死水,若說這昌榮公主府也藏龍卧虎,祁應大抵心裏也有個大概。
“是他?”他微蹙眉頭,“姜柏深!”
門口一陣極細極輕的腳步聲,隨即是一道鬼魅般若隱若現的身影盪過飛檐畫角的小樓,身手敏捷如水鳧清逸如燕,明月下生輝熠熠。
姜柏深站在門口,輕輕地笑了一聲,“七顏,回來吧。”
祁應鬆開了手,捂着傷口躺了回去。
七顏立刻回到了姜柏深的身邊,一如她待在慕青容身邊一樣謹慎低頭。
姜柏深慢慢踱步進來,環視了一下屋子,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屋子裏,依稀能看見桌椅擺設,還有祁應唇角那一絲微渺的冷笑。
“祁先生貴臨公主府,我怎麼能不來探望一番?”他自如地坐在了一方的椅子上,“聽聞青容讓你受了點傷,所以帶來些靈藥,不妨試一試。”
姜柏深的袖口移動,有瓷瓶從袖中飛出,穩穩地躺在了祁應的手上。
“太客氣了。”對待姜柏深,祁應顯然沒有對待慕青容那樣的好脾氣,“夜半三更來送葯的,只有兩種。”
“哦?”姜柏深聊有興緻地發出一聲疑問。
“毒藥,或者春|葯。”
“哈哈哈。”姜柏深仰頭笑了幾聲,“祁先生真是會開玩笑,我要殺你根本無需下毒,至於後者,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你很想殺我,不過慕青容難道沒告訴你要善待我嗎?”祁應冷笑道,“這已經不是以前的曇京了。”
“年輕人。”說道這幾個字姜柏深頓時有種滄桑感,倘若他現在正是祁應這般的好年紀,又何必嘆歲月流轉年華易逝,“我曾經也和你那麼自信。青容有什麼把柄在你手上我不知道,但是這個世上沒有任何可以完全鉗製得住一個人的東西,尤其是青容這般的性子,你以為如果我決心要她殺了你,她會不動手嗎?你以為她給你的這一刀,是鬧着玩的嗎?”
祁應摸了摸傷口,真疼。
他自然是知道姜柏深和慕青容已經開始追查他的身份,倘若他沒有這個自信,又怎會隻身入公主府。他把這兩人查得太清楚,但之所以能查到這麼多,也是一個巧合。
“不管你來是什麼目的,如果敢動青容一根毫毛,憑我姜柏深的能耐,天涯海角殺一個人不難。”姜柏深起身慢慢靠近祁應,“這天下,沒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傷害青容!”
祁應豁然睜眼,他看到的,是不屬於姜柏深的憤怒。
姜柏深的話太耐人尋味,以至於讓他感受到姜柏深對慕青容的關懷,不僅僅是師徒之情。
但這是個年近四旬的人,哪怕他如何的風華,都無法掩飾歲月的痕迹。
“你言重了。”祁應感受到那一步一步逼近的威脅,卻始終坦然如故,“你是過來人,最明白權力的制衡和利用,我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來,既然來了,我自會讓你們看到我的誠意,在大成。”
聽到最後三個字的姜柏深身體一僵,停止了腳步。
祁應在暗示他什麼。
“嗯。”姜柏深突然忘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麼,“我只是來提醒一下你,希望你好自為之。”
姜柏深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了暮雪閣。
祁應站了起來,感覺到傷口又一次有膿血流出,他立刻拆下紗布用了姜柏深給他的葯。
姜柏深的醫術可是舉世無雙,但世人所知道的那個人,卻不叫姜柏深。
上完葯的祁應離開了房間,找到了書晗。她睡得很沉,空氣中隱約有一點殘留的香味,看着書晗沒事,他方才放心離開。
他一早便知道姜柏深一定會從北嚴回來曇京,卻沒料到他來得那麼快。
他不是個自傲的人,從不會輕視任何一個人,更何況是姜柏深,這讓他的行動變得困難。
好在,當務之急是幫慕青容清掉障礙,對於這一點,祁應相信他足夠能得到慕青容的信任。
這個女人雖然極度厭惡她父皇,卻依舊遺傳了她父皇的脾性。
蠻橫專斷,毫不講理,疑心重重。
祁應有心現在去慕青容那邊走上一圈,無奈身體實在不允許。
此刻的慕青容,依舊沒有入睡。
姜柏深突然回來讓她有些驚訝,而祁應那邊,她從來固執的習慣被他接連打破,她甚至懷疑祁應是不是她的剋星。
“七顏。”慕青容叫住了剛剛進來的七顏,“你剛才去哪了?”
“只是……出去走走。”七顏低下頭輕輕回答。
這三更半夜的還有什麼值得逛的?
慕青容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掖了掖身上的薄紗,“跟着姜柏深去暮雪閣了?”
“是。”七顏不敢撒謊,她知道慕青容一準就猜到了。
“沒動手?”慕青容突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沒有。”七顏回答,“姜大人要奴婢看看祁先生的傷口,被祁先生髮現了,所以留下藥就走了。”
“送葯?”慕青容一挑眉毛,詫異之至,“姜柏深去給祁應送葯,那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七顏怔了怔,“確實是葯。”
“是么?”慕青容垂下眼眸似笑非笑,“他也是越來越老奸巨猾了。”她何嘗不知道姜柏深的意思。
千燕山狩獵動手簡直就是去送死,讓祁應的傷快點好看看他有幾分能耐,想要借用他的勢力又不明說,各取所需相互利用,擺在枱面上跟你商量,先給了好處,卻又不讓人記住那一巴掌是怎麼來的。
說到底,姜柏深還是在為了她。
保存她的實力,至於別人,他不在乎。
對於姜柏深,慕青容無疑是感謝的,當年她的母妃,前朝的亡國公主常珮蓉后被慕連世霸佔為妃,常珮蓉三番四次意圖自殺未遂,引得慕連世心生厭惡將她打入冷宮,慕青容自然也變成了任人欺辱的孩子。哪怕她是公主又怎樣,當整個世界的惡意都湧向她一個人的時候,她開始隱忍,然後等待着爆發。
好在沒過幾年曇京出現了一個人,一個被封為國師的神一般的存在,將她從荒蕪的冷宮拯救了出來。那時姜柏深還不叫姜柏深,他將姜森。他利用十年前的西北大旱進言,將一切歸為神怒劫難,然後帶出前朝的千絲萬縷,使得慕青容免受了之後的凌|辱。
但至少慕青容是上進的,她很能投其所好,哪怕她厭惡她的父皇,她依舊笑臉相迎。喜歡美女?那進獻便是。東寧虎視眈眈?何妨,她能猜到慕連世心中所想,便將那些他不能出口的提議上去。
慕連世疑心重,卻也不會對一個如此識大體的女兒過於苛責,不疼愛,無視便可,反正吃穿用度一切都少不了她昌榮公主慕青容的。
反倒是她的母妃,常年鬱鬱寡歡不久便離世了。也正是那時,姜柏深偷出她的屍身在雪中整整坐了兩天兩夜的時候,慕青容才知道他為什麼要幫她。但那都是前朝舊事,慕青容並不在乎。
常珮蓉後來被姜柏深帶到了北嚴,也便是,慕青容所說的,守着她的墳墓。
這墳墓是她母親的,她卻從沒對她的母親有任何好感。
她向來覺得自己是個薄情的人。
但對姜柏深不同,這個男人給了她太多,讓她根本無法忽視。
曾經是依賴,而後,當時間慢慢推移,她能感覺到姜柏深把那份曾經心底的感情轉移了過來。
不確定,她選擇無視。
能讓她興奮的,是鮮血和陰謀。
七顏看慕青容突然有些失神,試探地輕輕喊了一聲。
慕青容立刻轉醒過來,“嗯,姜柏深在曇京的這些天你就跟着他吧,別讓他動了祁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