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善惡
在我還穿着開襠褲的時候,我媽經常教我背書:“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我跟院子裏的小夥伴們曾經一邊背着《三字經》,一邊撿地上的煤塊砸別人家的窗戶玻璃,然後扯一塊別人家晾在院子裏的被單面把手擦乾淨,這樣回家才不會挨打。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環境決定論”,什麼就叫做“遺傳因素論”。當我明白原來這句話是針對“人性善惡”的討論之後,我毫不猶豫的將韓非子當做偶像。在我看來,如果小時候我媽沒有三天兩頭用家法擀麵棒制裁我,今天我指不定就成為埋藏在和諧社會裏的一顆炸|彈,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
人的本性,究竟是“善”還是“惡”?千年前孔子與苟子針對這一哲學問題掐過架,那個年代的掐架無疑是中國歷史上最高端的,後輩們站在前人肩膀上,做出總結——人性由先天遺傳因素和後天環境因素共同作用。結論是有了,但是在廣大老百姓的心目中“人之初性本善”的觀念根深蒂固,一個奶娃娃能“惡”到哪裏去呢?
2013年11月25日,在重慶長壽區的一個小區里,一名12歲少女在電梯內反覆摔打凌虐一名年僅1歲半的幼童,隨後,將其拋下25樓。這件事發生后,全國人民都震驚了。一個12歲的小女孩,就算想干點壞事,無非也就是搶一搶低年級小朋友的錢,怎麼可能兇殘到謀害虐殺幼童這種地步呢?大家認為,如此殘暴的小孩,大概會有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父親和一位干第三產業的母親。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行兇少女的父母都擁有正當職業,她本人在學校也並無不良素行,甚至,她在學校里的人際關係還不錯。那她為什麼會幹出這種普通人類絕不會幹的事情呢?
在新聞播出之後,我們中心討論這事兒的人不要太多,各種推論都有,比如小孩是不是受過虐待啊、父母關係是不是不和諧啊、她幼年是否有過恐怖經歷。可這些推斷,都找不到切實證據支持。最後,女孩父親爆出,在女孩幼年時期,父母喜歡拋着她玩,並且女孩還因此受過腦外傷。吳主任說,這很可能就是問題的根源。在聊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吳主任跟我說了一個案例。
2008年秋天,吳主任受邀到本市一所示範性小學開展教育心理學講座。受聽這次講座的,主要是學校老師和部分學生家長。在講座結束之後,學校里一名美術教師找到了吳主任,希望跟吳主任單獨談一談。
吳主任在這名老師的帶領下來到了她的辦公室。女老師從辦公桌抽屜里翻找出一疊美術課作業交到吳主任手中。
“吳老師,這是我們學校三年級一位學生的作品,請您看一下,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這名女教師雖然是在詢問吳主任,但她當時的神色並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吳主任看了看手裏的六張畫作,有鉛筆畫也有蠟筆和水粉畫。第一張是鉛筆線稿,小孩的線條亂七八糟,不過隱約可以看出畫面上展示的是一個城市,有高樓、有車也有人。天空和道路用鉛筆線條隨便塗抹出一塊塊黑色,而畫面上的“人”居然每一個站着,全都躺在馬路的上。畫中的車輛就行駛在“人”的身上。
一旁的美術老師指着畫面上的很多內容告訴吳主任:“這條曲線是人的腸子,這個圓圈是眼珠子,你看那個人臉上的眼睛不是塗成一個黑洞了嗎?眼珠子飛出來了。還有這個,這個長方形長毛的東西是人的手,被車子碾斷了,這塊黑色是血跡……”
吳主任很快又翻看了下面一張畫,這張畫是用水粉顏料畫的,畫了一片向日葵。金黃的花瓣,棕色的花蕊,粉色的天空,看起來還挺漂亮。不過,向日葵下方的土地卻塗了一片刺目的鮮紅。土壤邊上畫了一個小水桶,水桶里的水也塗成紅色。
“別的孩子畫土壤用土黃或者棕色,也有畫綠色的。但這孩子畫大紅色。我問‘土地為什麼是紅色’,孩子告訴我,‘剛施完肥,紅色是肥料的顏色,水桶里也裝着肥料,不過快要用完了’,我問‘施肥的人到哪裏去了’,這學生笑着告訴我,施肥的人去采肥料去了。我問‘去那裏採集’,孩子說,‘去人多的地方就行了’。天,您不知道,我當時聽着這話,心裏涼颼颼的。”
女老師說著,吳主任則埋頭看畫,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繼續翻找,其中有一張畫,畫的是一個人臉部特寫。用油畫棒畫的,畫面相當刺目。黃色背景,黑色線條,兩隻眼睛很大,然後塗了一臉紅色,眼珠子也掉了一個。
女老師說:“那次課教畫人物頭像,主題是‘媽媽’。吳老師,您看,這孩子是不是心理不正常?”
吳主任沒有回答女老師的問題,他問:“這畫給孩子的家長看過嗎?”
女老師說:“看過,我很早以前就發現這孩子的畫很不對勁。我給他們班主任看過,班主任也聯繫了學生家長。這孩子在學校表現很好的,平時跟同學關係不錯,學習成績在他們班也是拔尖的,而且還非常有禮貌。”
“非常有禮貌?”吳主任問。
“是的,每次上課之前都會主動問老師要不要幫忙擦黑板,我下課如果抱了很多作業這孩子會跑過來問要不要幫忙。除此之外,在學校里看到老師,都非常有禮貌的打招呼,教養很好。這孩子的爺爺是我們□□,幹部子弟。父母都是高學歷,家庭關係看起來也沒有問題。他們班主任把事情告訴孩子家長之後,家長也很奇怪,因為他們很愛這個孩子,平時對孩子的管教也是嚴厲的,孩子成長過程中並沒有受過什麼打擊。家長問孩子為什麼這麼做,孩子說好玩。覺得這麼畫很‘酷’。家長說,孩子可能是受了西方某些現代藝術的感染……我是美術老師,現代藝術我不是不了解,不至把一個9就的孩子感染成這樣。我們建議過家長帶孩子找心理醫生看看,但你也知道,現在哪家孩子不是心肝寶貝,做老師的說這種話,家長很不高興,覺得我們小題大做,再加上孩子在學校的表現確實非常好……”
“孩子現在在學校嗎?”吳主任問:“我想見見他。”
吳主任在十分鐘后見到了這名學生。讓人頗感意外的是,這名畫風獨特的孩子竟然是個長得白凈乖巧的小女孩。女孩被老師領到辦公室見了吳主任露出甜甜的笑容:“爺爺您好!”
確實是很有禮貌的孩子,不需要老師教,主動問好。
吳主任笑對孩子道:“剛才你們老師給我欣賞了你的作品,我認為你的畫十分特別,尤其是這一副。”
吳主任說著,拿出了那副水粉向日葵。
“我聽老師說起,這幅畫上的土地之所以是紅色,是施加了肥料的緣故。天空是粉紅色,是被土地映襯的緣故嗎?”
孩子說是的,土地上全都施加了肥料,所以天空也被染上了淡淡的紅。
“肥料為什麼會是紅色的呢?”
孩子笑眯眯地說:“這種肥料是血,人的血。”
“哦,原來是這樣。那向日葵花瓣是黃色的,如果是用血液作為肥料,我還以為花瓣也會變成紅色呢。”
小孩當時愣了一下,接着她非常高興地對吳主任笑了起來:“您說得對,我沒想到這一層。其實花瓣也可以是紅色的。”
“你很喜歡紅色?”吳主任問她。
“嗯。因為紅色很漂亮。”
“這些肥料是從什麼地方採集的?怎麼採集?”
女孩單純地笑道:“很簡單啊,去人多的地方抓一點回來,放在機器里攪拌就變成肥料了。”
當女孩一臉純真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旁邊的美術老師面色僵了。她似乎要開口詢問孩子什麼,但吳主任抬手攔了她一下,讓她不要說話。
“為什麼不用針管抽呢?如果把人放在機器里攪拌,肯定會很疼。”吳主任道。
“可是花要施肥啊,光是血不行,還得有點其他東西。我奶奶養花的時候,還把吃剩的菜湯倒進土裏呢!”
“那如果把你放在機器里攪拌,給花施肥,你願意嗎?”
女孩笑了起來,靦腆地搖搖頭。
“那些人是我畫裏的,不會疼。”女孩如是回答。
“你畫這副畫的時候,想像過怎麼把畫裏面的人變成肥料?”
女孩點點頭:“當然啊,我覺得很好玩。用一個鏟子,把人一鏟子一鏟子弄到攪拌機里。”
“你喜歡這麼去想,想了之後覺得開心?”
“嗯,想到就覺得很好玩。”
“為什麼會覺得好玩呢?一般來說,小女孩看到血,看到人被攪拌成肉塊,眼珠子掉了、腸子也流出來了,不是應該很害怕嗎?”
女孩告訴吳主任,她不覺得害怕,想到這些,她覺得很好玩,每當她畫完這些畫,心裏會特別舒服。她覺得畫裏那些人,被攪拌成肥料然後變成花,他們也會很開心。
當時,老師的辦公桌上擺着一盆風水小金魚。吳主任順手將這盆金魚拿了過來,他問女孩:“你覺得這紅紅的金魚好看嗎?”
女孩說好看。
“如果我現在把它摔倒地上,你覺得會怎麼樣?”
女孩呵呵笑起來,她搖了搖頭道:“老師會罵你的。金魚離水就死了。”
“那麼人被攪拌也會死的,你這麼畫畫,不擔心家裏人責罵你?”
女孩頷首,抿嘴笑了笑,接着她輕輕地踮腳湊到吳主任耳邊悄悄道:“不會的,我跟他們說,這是抽象畫!”
吳主任與女孩的聊天到這裏就結束了。那天,在離開那所學校之前吳主任告訴美術老師,最好能再次通知一下孩子的家長,把他跟孩子對話的內容轉述給家長知道。另外,既然孩子喜歡畫畫,可以引導她把自己的情緒投放在畫面中去。在那之後,吳主任沒有再看見過那名女孩,也不知道女孩的父母是否會聽從老師的建議帶孩子去接受心理治療。算起來,孩子現在應該也有15歲了。
吳主任說,所謂的反|社會人格障礙又叫做無情性人格障礙。有先天因素,但更多是後天腦損傷和刺激造成的情感喪失和情感麻木。患者無法通過正常渠道獲得情感體驗。
美國有一名現代藝術家,在他9歲的時候目睹了一場車禍,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滾到他面前,給他的視覺帶來了極大衝擊。成年後,這名畫家一直無法忘記這一幕。他開始通過手中的畫筆重現自己當時的感覺。他認為,那畫面儘管血腥,卻非常美麗。人世間沒有什麼能比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滾到你腳邊更能刺激到你的感官,他覺得那是生命綻放最美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