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天意難違
“沒正經的。”夏芳菲見這,趕緊啐了一聲,推了推甘從汝就叫他干正事去。
甘從汝再沒料到駱氏一把年紀了,竟然當真跟夏刺史團圓去了,如今他在長安城裏也沒什麼正經事做,出了門,騎着馬信馬由韁地在大街上遊盪,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曲江邊上,只見太后才登基,此時曲江邊上處處都是持槍拿棒的侍衛,若沒有他這麼大的膽量,尋常人哪怕是官家子弟都不敢出來閑逛。
見這岸上四下無人,一時也沒了賞心,只覺得寂寥得很,於是便又駕馬想向家裏去,想起夏芳菲還有一樁心事未了,於是專門繞到居德坊駱家門前,拿了銀子問坊丁駱家大娘沒出門吧?
坊丁得了銀子,便嬉笑道:“這麼時候,哪個敢出門?他們兩口子沒一個出門的。”
甘從汝道了一聲謝,再出來遇上巡視的官差,看也不看官差一眼,就往家趕。
這些個官差看他這麼大搖大擺,也不敢上前去問。
甘從汝兀自回到家中,進了房裏望見夏芳菲在整理帶回嶺南的單子,就坐在她旁邊略看了兩眼,見她此時已經十分務實了,不再似初次出門時那樣凈帶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見她略停下了,就道:“我打聽清楚了,那駱得計人在家裏坐着呢。”
夏芳菲一怔,立時摩拳擦掌地道:“那咱們明兒個就去登門拜訪。”說話間,就也不準備單子了,再三問了人,得知駱得計成親后一直沒有喜訊,便放了心,換了一身窄袖的乾淨利落的衣裳,叫甘從汝跟她掰了半日手腕,又支會駱氏一聲。
到晚間,駱氏打發綉嬤嬤來問:“七娘,是不是要先跟駱家那邊下帖子?”
“不必,不速之客登門,就打她個措手不及。”夏芳菲冷笑道。
綉嬤嬤見她竟像是回駱家報仇一樣,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匆匆回去稟告駱氏。
不想第二日一早宮廷里來人先報喜,只說新皇封賜的聖旨晌午便發下來,於是眾人便在家中等了半日。
到午時,聖旨降下來,不但賽姨封了個野路子的瓊州縣主,就連甘從汝也封了個不知所謂的刺史。
之所以說是野路子、不知所謂,乃是因雖有官帽官府,到底衙門在哪裏、食邑又在何方,在聖旨里一概含含糊糊,竟像是封他們一個藩王放手叫他們去海王拼殺一般。
因這聖旨,甘從汝少不得帶着夏芳菲、賽姨進宮謝恩去,謝恩后,有人登門道喜,又招待了兩日。
直到七八日後,夏芳菲再按捺不住,甘從汝便急忙忙地吩咐人準備了車馬,一大早踩着濕漉漉的地面向居德坊去。
半路上,竟然與項二郎、廖四娘的馬車相遇,兩家在坊中分開。
乍然來訪,駱家上下無不喜出望外,畢竟新皇對甘從汝一家甚是恩寵,到了門前,駱澄、駱得意、駱得仁,連同駱得計的夫婿鍾大郎都在,夏芳菲、駱氏並不下轎子,直接被人抬進院子裏;甘從汝坐在馬上兩隻手並不去韁繩,兩隻臂膀上各攬着一個孩子。
駱澄見了,不等甘從汝下馬,忙上前來將恭郎接住,駱得意也接了賽姨,將兩個小兒放在地上,待甘從汝下了馬,就道:“快進來說話吧。”
甘從汝跟駱澄沒甚交情,跟駱得意也是略有些來往,跟他們那裏有話說,一心惦記着要去看夏芳菲報仇雪恨,就道:“舅母可還好?當初多虧了有舅舅、舅母照應。”
“太客氣了一些。”駱澄含笑道,當真以為甘從汝是個懂禮儀的人呢,只覺反正並沒有外人在,因如今孫子外孫一個也無,見了恭郎甚是喜歡,於是抱着恭郎在懷中,輕聲問他:“幾歲了?都愛吃些什麼?”
恭郎稚嫩地回了,賽姨是懂事的人,此時牽着甘從汝的手走,不住地搖晃甘從汝的手腕,一心要看夏芳菲打人,催促甘從汝快走。
甘從汝也想先走一步,不想冷不丁地張信之快步走來漲紅了臉喊:“五郎快,快,七娘被人打了!”
甘從汝一愣,心中想着夏芳菲也太沒用了一些,當即大步流星地跟着張信之向游氏放中跑去,遠遠地就聽見一陣聒噪聲,近了就聽一陣嘈雜的快住手,到了門前不先看一看,猛地一腳向門扉上踹去,待一爿門被踹得脫了合頁耷拉下來,這才望見裏間里夏芳菲被一個粗壯女子壓在地上,駱氏、游氏二人合力都拉不開那粗壯女子。
“五郎救命!”夏芳菲狼狽地向甘從汝伸出手。
那粗壯女子見來了人,才起身讓開,冷笑道:“這是你來撩撥我的。”
甘從汝忙扶起夏芳菲,見她鬢髮繚亂、蒼白如紙,忙扶着她臂彎關懷道:“嚇着了吧?這是怎麼回事?”
夏芳菲欲哭無淚,原想幾年不見,她日日抱着賽姨、恭郎,又山上地下的四處跑,已經比長安城中上下一乾女子強壯得多,原想提溜小雞一樣地提溜駱得計,不想反倒被人當小雞提溜了。
“來喝杯茶壓驚。”甘從汝待雀舌遞了茶來,忙捧到夏芳菲面前,偷偷去覷那女子,打量了半日,見那女子膀大腰圓,認了半天,才試探地問:“駱大娘?”
駱得計方才擼起袖子教訓夏芳菲,此時甘從汝進來了,也不敢胡鬧,落落大方地行了個萬福,“見過姐夫。”
甘從汝一噎,此時半是心疼夏芳菲,半是覺得她太過不自量力,怔怔地看了駱得計半日。
游氏漲紅了臉,雖是夏芳菲有心撩撥,但夏芳菲是客,且又與駱得計實力懸殊甚遠,見甘從汝一直看駱得計,哪裏不知道他為的是什麼,咳嗽兩聲,遮遮掩掩地道:“得計新近一直在吃藥,是以發福了一些。”
駱得計先還坦然,此時也不免漲紅了臉,福了福身就退了出去。
夏芳菲瞠目結舌,駱氏心裏有數,卻明知故問道:“莫非是遲遲不見有消息,這才吃的葯?”
游氏點了點頭,“葯都吃了上百斤了,總不見好。又疑心是她早先太過瘦削的緣故,於是又補了一補。”見夏芳菲如今已經兒女雙全,就連廖四娘也是出嫁一年後就生了兒子,不禁心裏泛酸,越發焦心起來。
夏芳菲喝了熱茶,聽游氏這麼一說,也便心氣平和了,捧着茶碗偷偷去看駱氏,見駱氏面上微微帶着笑意,又打發甘從汝去隨着駱澄等人說話,心有餘悸地摸着脖子,只覺自己大意了,原本當駱得計外強中乾,誰知道她便是中干,也足以靠着重量將她壓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料想自己今生報不了仇,不免悻悻然,也沒心思聽駱氏、游氏人虛偽地互相客套,在一邊坐了一坐,本要叫恭郎、賽姨回來,誰知前頭來說恭郎、賽姨隨着駱澄玩笑呢,便作罷了。
略坐了小半日,便匆匆告辭了,待回到家中,夏芳菲、甘從汝二人在說著駱得計發福的事,說了好半日,駱氏才開口說:“她原先吃過一種葯,那葯吃了之後,再胡亂吃旁的葯來解,定要發福不可。”
夏芳菲、甘從汝俱以為駱氏說的這葯是早先梁內監給駱得計吃的葯,便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略遲了半月,待到正當順風南下的時節,夏芳菲、甘從汝等人便整理了行裝準備乘船南下,駱氏是鐵了心要隨着他們去的,只是臨走前機靈地將自己的嫁妝全部帶上了船,她的意思,是絕對不便宜了駱家人。夏家上下攔不住她,也只能由着她去了。一群人順風順水地重新回到霽王府,偏站在門前,眾人便為難了。
項二郎、甘從汝、秦天佑望着霽王府的匾額高高地懸挂着,不約而同地望向同來的嶺南王項漱郎。
新皇倒是給了項漱郎一座王府,可那王府也是偏遠得很,據說十分破爛,於是項漱郎、宋大娘夫婦二人都不肯去,此時隨着船到了霽王府門前,眾人都為難了。
昔日甘從汝、秦天佑住在偏院還可,畢竟如論如何都要敬霽王這主人家,可項漱郎是做過皇帝的人,而且人家的母親如今又是皇帝,若叫他住在偏院,未免太不敬重他了;可叫他住在正房,以他為尊,眾人不甘心。
於是眾人怔怔地站着,連是叫項二郎先踏進門,還是叫項漱郎先走一步都判斷不出。按着齒序,是項二郎年長,可項漱郎是做過皇帝的……
“大幹爹、小乾爹,親爹,什麼時候進門呀?”賽姨領着項漱郎一家的小兒歪着頭不耐煩地走來問甘從汝等人。
卻原來因這四個男人猶豫不定,整個隊伍都在後面停下了。
甘從汝咳嗽一聲,心知今次誰先進門,是決定日後主從的關鍵,昔日是他們三人掌管這一方的水土,連地方上的官員都要懼他們三分,如今項漱郎來了,先不說他是後來的,且說他至今沒遞上投名狀,就這,他們就不甘心叫他分一杯羹。
秦天佑、項二郎也咳嗽一聲,俱是不說話。
項漱郎雖是後來的,可也是做過皇帝的人;雖那皇帝有名無實,可到底做到哪裏都有人敬他三分,於是好不容易擺脫了權欲熏心的蕭太后,也想主持一方,於是也不肯讓步。
“你們不走,我們走了。”賽姨不耐煩地領着一群小兄弟小姊妹向那門去,見四人擋路,又折回來先推霽王再推項二郎,又叫甘從汝、秦天佑讓開路來,隨後對後頭隊伍道:“快進來吧!”說著,先帶着一群小夥伴跑了進去。
奶娘、太監們緊跟在進去,轎子、車隊見了,就也匆匆跟着進去。
只剩下甘從汝四人立在門外,項漱郎耷拉着臉,心知其他三人是一夥的,自己要入伙沒那麼容易,於是開門見山道:“我是不打算走了。”
項二郎一愣,甘從汝道:“漱郎,你不知道,這嶺南大得很,又道路不通,你樹個幌子招兵買馬,過兩年就能再做皇帝了。”
項二郎連連點頭稱是。
旁的不說,只聽甘從汝這話,項漱郎就知道嶺南這地是真正的山高皇帝遠,於是道:“我又不想做皇帝,做皇帝有什麼好?我這愛你們這地上的荔枝龍眼果子,旁的並不求。”
“果真?”項二郎笑道,讓開路待隊伍蜿蜒着都進了門,立時先一步向霽王府大門去,誰知到了門前就被項漱郎抓住了袖子。
“你不是不求別的嗎?”項二郎冷笑,心知自己只要拿一句項漱郎把他們項家江山弄丟了,就可叫項漱郎啞口無言,但那話太過傷人心,遠不如用其他話挑釁項漱郎來得有趣。
項漱郎臉上漲得通紅,又見甘從汝嘲諷地看他,只有秦天佑厚道一些並不嘲笑他,憋了半日,終於吐露心扉道:“我好歹也做了二十幾年的皇帝,你好歹也要敬我一敬,也叫我嘗嘗掌權的滋味。”
“那可不成,萬一你給新皇的荔枝里下毒呢?”甘從汝抱着手臂嬉笑道。
項漱郎冷笑道:“你當我傻?若是母皇沒了,我就成了油鍋里的酥骨頭,多的是人搶着要拿着我做幌子起兵呢。”見項二郎還要先走一步,又扯着他的不放,只說:“你且給我定下個章程來。”
“還要什麼章程?”項二郎、甘從汝明知故問,就算最同情項漱郎的秦天佑也不開腔。
項漱郎見這三人皮厚得很,少不得豁出去道:“自然是日後拿我怎麼辦?甭管眼前你們要做什麼,我都要摻一手。”又見甘從汝、項二郎齊齊向他伸手,不解地問:“這是做什麼?”
“投名狀。”秦天佑道,見項漱郎還是不懂,就又道:“買路錢。”
項漱郎恍然大悟地想起甘從汝的本行來,忙道:“這自是當然,母皇賞賜給我不少金銀,我拿出來一半入伙,你們叫我攙和進去。實不相瞞,我這皇帝做了幾十年也沒嘗過掌權的滋味,你們必要分給我一件差事。我已經打聽明白了,二郎主持中饋,五郎負責守衛,天佑負責運貨。如今我想……”
“不用想了,我們想在瓊州建碼頭,如今就任命你去。”甘從汝笑道。
項漱郎微微蹙眉,“我好歹做過皇帝,五郎,我昔日待你也不薄,也曾配合著你們……”
“好漢不提當年勇,走吧走吧。”項二郎攬着項漱郎,到了門檻處,待要先進又被項漱郎絆倒,不甘心地扭着項漱郎,見甘從汝、秦天佑先進去了,二人才撒開手跟着進去。
項漱郎見此,登時明白到了這地面上,什麼霽王、嶺南王都沒用了,心裏沒底地再三問甘從汝:“我到底會有個什麼差事?”
甘從汝道:“你想做什麼?”
項漱郎為難了半日,思量着自己是絕技不肯孤身去瓊州那僻壤的,可留下來了,樣樣差事他們三人都分派好了,自己冒然插手哪裏像話,於是沉吟道:“我便負責教化,勸導本地鄉人讀書知廉恥懂禮節”
“好,很好,那你以後就要在夏夫人手下辦事了。”項二郎鄭重地道。
項漱郎一怔,聽這意思,是駱氏早先乾的就是這事?見到了這地面上還要被個婦人壓一頭,不禁想這大概就是他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