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 帝都會聚(11)
當一個人絕望痛苦到了極點的時候,要麼死亡,要麼瘋狂。當然,瘋也有不同的瘋法,有的會產生滅世傾向,成為極端危險的人物,有的則會給自己編造出一個幻想的世界,從此沉溺於其中,不願清醒。蘭瀾明顯屬於後者。
她也許是痛苦於親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也許是自責於自己沒有勇氣站出來,跟兄弟姐妹一起對抗災難,也許是迷茫於未來不知要何去何從,於是她給自己構建了一個美好的幻境:離去的家人都因為各種合理的原因歸來,大家還是和以前一樣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她的人格分裂可能便是由此而來。不如此,以她的性格,哪怕再有實力,恐怕也活不下來。
至於她的異能——
“異能是什麼?”面對這個問題,蘭瀾顯得很疑惑。對於一個從末世開始便躲在家裏,幾乎沒怎麼跟外界接觸的人來說,對異能一無所知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於是南劭給她做了一個示範,將一塊隨手撿來的金屬板捏成了一把半米長的鋒利砍刀。
蘭瀾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我……我可以看……看一下嗎?”
南劭將刀遞給了她,在她仔細確認刀是真是假的時候,張易將異能的事大致說了一下。
蘭瀾聽得眼中異彩漣漣,滿是嚮往:“聽起來好像電影裏面的超人。如果人類都變得這樣厲害,那麼還怕什麼變異生物和喪屍啊。”說到這裏,突然想起自己家的情況,情緒又低落下來:“可惜我們家誰也沒覺醒。”似乎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覺醒了異能。
提醒?還是不提醒?
張易和南劭對視一眼,然後有了決定。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顆普通喪屍的晶核扔給蘭瀾。
“這是什麼?很漂亮啊。”蘭瀾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對着火焰看,十分喜歡。
“屍晶,從喪屍腦袋裏取出來的。”張易解釋。
蘭瀾手一哆嗦,晶核掉在了地上,臉上青白交錯,看上去有些想吐。
反應騙不了,尤其是像蘭瀾這個年紀的孩子,除非是天生的戲精。現在張易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確定她恐怕真沒見過晶核。事實上,如果不是有人偶然發現,誰會沒事去剖開喪屍的腦袋來看。
“你試試看能不能吸收,如果能,那你就是覺醒者。”他說。
蘭瀾臉上露出噁心又害怕的神色,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心裏的好奇和想變強的渴望佔據了上風。她彎腰撿起晶核,只是手伸得遠遠的,生怕沾上病毒一樣。
“不用擔心,這個不會傳染人。”張易失笑。
接下來就由最有經驗的南劭教她怎麼吸收晶核。
蘭瀾看着膽小怯懦,但悟性顯然不錯,只聽了一遍,又問了幾個比較關鍵的問題,便知道怎麼做了。兩分鐘之後,她原本還帶着一絲嫌惡的臉上突然露出驚喜的神色。
“我能吸收!”
能吸收有什麼用,關鍵是什麼異能?她自己說不清楚,南劭張易就更不可能知道了。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確實是覺醒者。然而只是這一點,就足夠她開心的了。就好像一個原本是乞丐的人突然發現自己身上一直掛着塊寶貝,哪怕暫時還不知道這寶貝有什麼用,但寶貝終究是寶貝,只要肯花時間,早晚能研究出它的作用。無論如何,總比一無所有來的好。
於是從這天起,蘭瀾除了手裏多了把砍刀以外,最常做的事就是和“家人”在那裏討論研究自己究竟是什麼異能。
至於對她的試探,張易和南劭已經完全放棄了。倒不是說全信了她的話,而是這樣的試探已經失去了意義,因為之後幾天,他們不止一次見識到她在無意當中化險為夷的本事。
夜宿時踩破朽壞的木製樓梯,卻被牆上支出來的木頭掛住衣服,整個人被懸吊在半空,沒落到樓下去;不小心踩滑摔倒,明明後腦勺是衝著一根斷裂斜立在地上的尖銳鋼筋砸下,結果一陣狂風刮來,愣是將她往旁邊颳了半分,那根鋼筋險險從她耳邊擦過,留下一道擦痕;吃着飯屋頂被雪壓垮了,別人都拼了命才躲過被埋的命運,只有她傻獃獃端着碗坐在那裏反應不過來,偏偏除去接了一碗雪外,屁事也沒有……
張易和南劭幾乎都要懷疑她的異能是跟運氣有關了。只不過運氣也能算異能嗎?而且她的這個運氣,說好聽點,是運氣好,說難聽點,要不是總遇上這樣那樣的意外,又怎麼可能看出運氣好來,所以說是好是壞就真的很難判斷了。
但不管怎麼說,這多少能夠對她獨自一人活到現在做出了一些解釋,不再像之前那般如同隔了重重迷霧一樣讓人難以捉摸。
而另一點促使他們停止試探的原因就是,同行這麼些天,對小姑娘的實力和脾氣心性都摸了個八九分,知道此人無害也就夠了,用不着刨根問底,誰能沒有點秘密呢。當然,如果這樣都能看走眼,他們也只好認栽。
然而就在他們不再去想蘭瀾身上的古怪的時候,這一天,正趕路中的她卻突然停下,扭頭看向某個方向,眼裏露出疑惑的神色。
“怎麼了?”注意到她的異常,張易身形微滯,問。
“那邊……很難受。”蘭瀾遲疑着說。
“什麼?”張易有點沒聽明白,但目光還是跟着看向了她所指的方向。
南劭牽着張睿陽也停了下來。
因為路況種種問題,他們早就偏離了高速,此時正走在雲東通往鄰省的老公路上。這一段路路況還行,沒有廢棄車輛和游散喪屍擋路,積雪也沒別處深。按常理推斷,應該是有人經常來往的,附近說不定有個倖存者聚居地。
蘭瀾所看的方向是一條岔道,隔着茂密的變異林,隱約可以看到一小片高低起伏的自建房。在公路的兩邊,這樣的自建房隨處可見,所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那邊讓我不舒服。”蘭瀾斟酌了一下用詞,儘可能準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感覺。
張易與南劭交換了個眼神,追問:“你是不是感覺到了危險?”如果是有危險,他和南劭沒理由一點感覺都沒有。
蘭瀾搖了搖頭,想說什麼,卻又覺得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不是……就是很難受……特別難受!”
“我去看看。”南劭說。與其在這裏猜來猜去,還不如直接過去查看一下。沒事當然好,如果真有什麼問題,也方便他們對她的能力重新做出評估。
張易沒意見。對於南劭的實力他還是很放心的,假如有危險,不說對不對付得了,逃跑完全不會有問題。
南劭是走路過去的,因為隊伍里有女孩子在,變身不方便。但走路他的速度也不慢,只等了十幾分鐘,他便已經轉了回來。
“什麼情況?”張易見他臉色不是很好,心不自覺提了起來。
南劭沉默了一下,才開口回答:“那邊是一個倖存者聚居地。”
“是嗎?”張易精神不由一振,然而還沒等他高興,南劭接下來的話卻如一盆冰水當頭潑下。
“但是被襲擊了,沒留一個活口。應該就是這兩天的事。”
蘭瀾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張易看了她一眼,說:“一起去看看。”
蘭瀾的臉更白了,眼裏露出恐懼的神色,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不去,囁嚅許久,卻一字也沒能吐出來。
那片聚居地離公路並不遠,就五六百米的樣子,有一條三米左右寬的小路將其與省道連通。因為大雪覆蓋,又有變異植物相隔,這條路時隱時現,但沒有完全斷絕。
走到近處,他們才看到那一片自建房的外面圍了圈簡陋的土牆,一扇防盜鐵門裝在土牆上,看上去有點小家子氣。此時鐵門敞開着,一具只剩下半邊身子的屍體趴在那裏,身上的雪已經被南劭拂掉,被凍得硬梆梆的,仍保留着死時的驚恐和絕望。胸腹腔敞開着,內臟落了一地,同樣被冰雪保存住了最初的形狀,另一半身體則不知所蹤。
張易蹲下身去仔細察看。身後突然傳來嘔吐的聲音,回頭一看,卻是蘭瀾被這一幕給嚇到了,在那裏乾嘔。想了下,他沒出聲安慰,而是回頭繼續檢查屍體。
張睿陽看看屍體,又看看蘭瀾,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作為一個親手不知道殺了多少喪屍,還從喪屍大腦里掏過屍晶的小孩來說,那具屍體除了新鮮點以外,並沒有什麼特別。
“你生病了嗎?”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這個原因了。
蘭瀾捂着嘴連連搖頭,不敢再回頭看一眼。張睿陽撓了撓小腦袋,更加不明白了。
“是被很大的力量直接撕成兩半……”那邊張易得出結論,“大腿處有手指壓痕,根據壓痕的大小,初步判斷兇手的體型應該超過兩米。”
一邊說著,張易一邊用手刨開周圍地上的雪,然後在鐵門裏面五米左右的地方找到了他想看到的巨大腳印殘痕。
“有可能是變異人,或者變異喪屍。”通過腳印,他得出結論。至於正常人類這個選項,他持保留態度,不是不可能,而是可能性太低。一是這麼高大的體型在正常人類當中十分的罕見,二來就是除非心理極度變態,又或者有深仇大恨,不然不會這樣殺戮同類。
在不遠處,他找到了另外半具屍體,於是將兩者並在了一起,收攏內臟,放到圍牆裏面的空地上。南劭過去幫忙。
蘭瀾十分害怕,可是又不敢一個人呆在外面,只能貼着牆根,緊拽着張睿陽的小手蹭進大門,然後亦步亦趨地跟在張易和南劭兩人身後。
通過她抖個不停的手,張睿陽終於明白她在害怕,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害怕。不過想想那天她被喪屍嚇得哭了好久,似乎又不是那麼難理解了。他明智地閉緊嘴,不去戳破這一點,以免她又哭起來自己哄不住。
圍牆裏面是七八棟自建房,有一層的,也有兩層三層的。不大點的地方,屍體隨處可見,有的腦袋被捏得稀爛,腦漿和碎骨混在了一起,有的被啃得露出了森森白骨,有的四分五裂,死狀千奇百怪,看他們臉上凝固的憤怒表情以及落得滿地的武器可以確定都死於戰鬥當中。但現場卻不見一具喪屍或者變異獸的屍體,排除被清理帶走的可能性,只能說明襲擊這個小聚居點的東西強大無比。
想到可能有一隻厲害的變異生物在周圍窺視,南劭和張易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其實已經處於高度警戒狀態。
他們將一具具的屍體收撿出來,擺放到圍牆入口處的空地上,順便看看還有沒有活口,或者其它襲擊者留下的痕迹。
老實說,自進入末世之後,類似的場景實在是見得太多了,從最開始人類被喪屍和變異生物逼得幾乎沒有容身之地,到後面屍潮獸潮圍攻雲洲基地,再到南歸時那些被林安滅掉的倖存者聚居地,哪一個不比眼下的情況慘烈。所以收撿屍體歸收撿屍體,兩人的心裏幾乎是平靜無波的。
倒是蘭瀾的眼裏滾動起了淚花,欲掉未掉,也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悲傷。
“今晚恐怕要在這裏過夜了。”忙碌中的張易突然回頭說。
蘭瀾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一直含在眼裏的淚珠沒收住,終於滾了出來。這裏死了這麼多人,她根本不敢想像住在這裏的情景,尤其是她還要單獨守幾個小時的夜。
“我們要把這些屍體埋了,坑不好挖,要花些時間。”張易簡單地解釋。事實上,焚燒的話會省很多事,但他們沒誰是火系異能者,又缺少燃料,凍硬的屍體根本燒不起來。
頓了一下,他又補上一句:“你最好快點適應。”他們不可能一直照顧她,等遇上合適的倖存者基地,應該就會分開。如果那時候她還沒學會怎麼面對喪屍和死亡,生存恐怕都會有困難。想到此,他硬起了心腸,說:“過來幫忙吧。”
蘭瀾頓時覺得全身上下的寒毛都立了起來,卻知道不能拒絕,只能磨磨嘰嘰地往那邊蹭。
“我也可以。”旁邊張睿陽已經跟猴兒一樣竄了過去,幫着從雪地里將屍體刨出來,然後往空地上拖。
見狀,蘭瀾哪裏還好意思再拖延,趕緊跑過去,硬着頭皮幫着抬。只是手剛碰觸到屍體,便被那冰冷的觸感嚇得哆嗦了一下,腿軟得站不住,一屁股蹲癱坐在地。張易和南劭看在眼裏,也不出聲勸慰或者鼓勁。張睿陽背着身子,完全沒察覺到她的反應,一小個兒自己拖着屍體慢吞吞地走遠了。蘭瀾咬咬牙,抹把淚,給自己加了兩次油才終於又爬起身,趔趄着追上去。
一大一小其實幫不了太大的忙,張易只是想讓他們學會對同類的死亡不要麻木無視,但也不要驚恐畏懼。
聚居地很小,人口也少,一個多小時便收拾得七七八八,就剩下最後兩棟房子還沒查看。張易並沒有讓張睿陽和蘭瀾分散去搜找,而是讓他們一直呆在視線當中,以免發生意外。
最後兩棟都是兩層的小樓,一棟門臉方向貼了紅色瓷磚,一棟沒有貼,露出灰色的水泥牆面。末世的建築物無論造型是否漂亮,都充斥着一股死氣沉沉的感覺,這裏的尤其如此。
兩棟小樓面對面而建,他們也沒挑選,直接進了那棟沒貼瓷磚的小樓。
早在他們到來之前,南劭就對整個聚居地大致搜查過一遍,排除了可能存在的危險。但是當他們進入這棟小樓,正準備先查看樓上時,走在前面的兩人卻齊齊站住了腳,目光不約而同落向樓梯下的儲藏間。
嘭……嘭……嘭嘭……
很輕很沉悶的撞擊聲,隔一會兒才響上一兩聲,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就會被忽略過去。南劭之前來時就沒發覺。但在這樣一片死寂的地方聽到,卻不免有些驚心動魄。
已經幫着搬了幾具屍體的蘭瀾膽子似乎並沒有因此而變得稍大,在聽到響動之後,竟然下意識地靠緊了張睿陽,伸手將小傢伙抱住,以此壯膽。顯然張睿陽的膽大以及高武力值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以至於直接將年齡給忽略掉了。
張易和南劭對望一眼,抬腿便往儲藏室里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就留在原地。”
南劭則搶先一步,進了儲藏室。
儲藏室的門並沒有關,光線很暗,這對南劭影響不大,但他還是拿了根隨手找到的蠟燭點燃,方便張易看清。
儲藏室里很空,有一堆煤塊,幾個破爛的空編織袋,還有一些廢棄的雜物,因此一具趴在地上的屍體便顯得異常顯眼了。
嘭!就在這時,又一聲悶響,那屍體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別說跟張睿陽偷偷探頭往裏看的蘭瀾嚇得差點沒叫出聲來,就是已經有心理準備的張易南劭都被嚇了一跳。
“還活着?”張易詢問地看向南劭。
南劭異能凝目看過去,搖頭,“不是,也沒喪屍化,就是一具屍體。”說話間,他已經邁步走了過去。
“小心點。”張易叮囑,自己在後面緊跟。
走得稍近,一股赤鼻的血腥味衝進鼻中,讓兩人都不由皺了皺眉。之前也收了不少屍體,但因為外面太冷,又空曠,血腥味都散了乾淨,所以乍然聞到這味兒竟然有點不適應。
南劭感到落腳的地方有些粘腳,還有些滑,低頭一看,發現竟然是已經凝固了的血液,從那具屍體的身下一直蔓延過來,暈散成了一片血塘。
“這麼多血……”他有些意外。
就在這時,又是兩聲嘭嘭,屍體跟着震顫了兩下,將他的話打斷。
南劭走過去,在屍體面前蹲下,一手舉着蠟燭,一手將屍體翻過來。張易握刀站在一側,隨時準備應付突發情況。
屍體的正面露出來,是一個中年男性,骨架很大,但瘦骨嶙峋,顯然生前過得並不好。不過之前收拾的屍體也大都這樣,再結合對整個聚居地的查看,可以推測出這裏的倖存者在遇難以前食物就十分緊缺。而讓人意外的是,眼前這具屍體卻與其它屍體有些不同,它似乎是自殺。
一把刀緊緊握在它右手中,刀上還殘留着血跡,在它左側脖頸的位置被割開了一道很大的口子,傷口兩旁的肉外翻,頸動脈顯然是被割斷了,那滿地的血就是這樣流出來的。
這人確確實實死透了,而且沒有任何屍變的跡象。那麼是什麼導致它發出動靜的呢?張易的目光先是將它上上下下都仔細掃視了一遍,隨後目光轉向它之前趴着的地面。
“阿劭,蠟燭放低點。”他說。
南劭領會他的意思,將手中蠟燭的燭焰靠近地面。
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出現在光線當中,兩人對視一眼,心中瞭然。
張易走過去將屍體挪到旁邊,於是那道縫隙便更加明顯了起來,乍然一看就是一個一平方米左右大小的方框。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之前的嘭嘭聲此時也消斂無蹤,就彷彿是他們的錯覺一樣。
“我來。”看到張易用刀把在那塊地板上敲了敲,聽到硿硿有聲,於是將刀反轉,刀尖伸進縫隙,準備把那塊地板撬起來,南劭連忙說。
張易搖了搖頭,手腕用勁,地板被撬起了個角,依稀可以看到下面黑洞洞的一團,不是實地,而是空的。
地板沒有想像中的重,他用一指手扣住,將刀放到一邊,兩手同時用力,輕輕鬆鬆就將其抬了起來。一股濃烈的悶臭味沖了上來,與之同時出現的是一個漆黑的地洞。
不是喪屍的腐臭味道。他確定,看了一眼南劭。
一直在旁邊準備着隨時策應的南劭接收到他的目光,立即拿着蠟燭湊了過去,往地洞裏面照去。然後他們看到了一雙眼睛。
是一個人。不,是兩個,只不過一個人正仰頭看着他們,而另一個則埋着頭蹲在黑暗的角落當中,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仰着頭的是一個女人,三四十來歲的樣子,因為又臟又瘦,可能看上去年紀略微偏大。之前的響聲應該是她想推開地板所發出來的,只是沒有力氣,所以才有一下沒一下。蹲着的那個看身形小小的,年紀恐怕不大。
那女人正警惕又驚恐地盯着上面,卻因為長久處於黑暗當中,被燭光一照,下意識地眯了下眼,等睜開眼看清上面是人的時候,眼裏的恐懼消退了很多,還多了一絲驚喜。
“人?是不是人?”不知是太激動了,還是幽閉得有點糊塗,她一開口,給人的感覺思緒有些凌亂。
“是的,我們是活人。”張易暫時還無法判斷她的精神狀態,因此儘可能地將聲音放輕緩了回答,但語氣卻十分誠懇篤定。
“那……那……”女人似乎想問什麼,但又有些害怕,最後一回身,將那個蹲在地上的小身影抱起,遞了出去。
張易看了一眼,發現是個七八歲左右大的小孩,很瘦,垂着眼皮,但有呼吸,可以確定是活人,於是伸手接了上來。然後再把女人也拉了上來。
女人一隻手裏緊拽着小半布口袋東西,也看不出是什麼。南劭將蠟燭往地穴中再照了照,發現裏面空間其實不大,兩個人在裏面只能坐着蹲着或者站着,連躺都不能躺,四壁和穴底並不平整,就像是倉促之間挖出來的一樣。
張易將地板歸回原位,而那女人一上來就撲到了那具屍體邊,推了幾下,“大成!大成……”喚了數聲,感覺到人都已經凍硬,沒有活的可能性,又起身踉踉蹌蹌地往外面跑。
而那個小孩則默默地蹲在那具屍體旁邊,不言不語,就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跟他無關一樣。
不片刻,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哭號,在周圍一片寂靜當中顯得異常的刺耳。張易和南劭走出去,看見女人跪在一片屍體前面,哭得撕心裂肺,幾欲暈厥。
“狗日的天爺,你怎麼就不給個活路啊……”
杜鵑啼血般的悲泣聲中,短短的一句控訴顯得是如此無力又無奈。
之前收拾屍體時心情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張易不知道怎麼就被這句話給戳痛了某根敏感的神經,腦海里浮現起末世降臨后的一幕幕,屍化,動植物變異,氣候異常,屍獸潮,林安的兇殘,人類的掙扎,絕望的哀號……那些他以為已經隨着適應末世而被埋葬進了記憶中的東西似乎一下子蘇醒了過來,在女人凄苦的哭號聲當中提醒着他,人類的苦難從來就沒有因為適應就消失了,它一直存在,而且時不時會跳出來找找存在感。
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去勸慰女人,南劭更不會,兩人只能站得遠遠地,默默地看着這一幕。
張睿陽和蘭瀾扒着門框,一會兒看看屋裏的小孩,一會兒看看外面哭得凄慘的女人,一大一小竟然不自覺都跟着哭了起來。
好在女人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傷痛,在狠狠地發泄了一回之後,便擦乾淨了眼淚,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了回來。
“謝謝你們。”她啞着嗓子說,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手腳無力,卻開始跟着收拾剩下兩棟房子的屍體。
只不過在抬屋裏那具叫大成的屍體時卻遇到了麻煩,那個一直默默蹲在旁邊的小孩撲到了屍體上,抱得緊緊的,不讓他們抬出去,無論誰勸說都沒用。
張易兩人當然有手段可以強迫小孩放開,不過他們並沒有這樣做,而是轉頭去收拾別的地方。
原本他們是準備先挖坑,將屍體都埋葬了,才找棟房子休息。但在看到拖屍體的時候女人數次栽進雪地中,虛弱得厲害,卻又倔強得不肯停下,於是等將最後一棟樓的屍體抬到空地上之後,便找了個比較乾淨的屋子生火做飯。
吃飯的時候小孩仍然蹲守在屍體旁邊,既不讓人動屍體也不吃飯。張易他們沒有辦法,考慮着是不是要採取強硬手段的時候,哭得眼睛紅腫的蘭瀾說話了。
“你爸爸在那裏呀。”她指了指離屍體不遠的地方,那裏有一隻破破爛爛的小狗布偶。這個布偶之前就有,只是誰也沒在意。
聽到她的話,張易和南劭都頓了一下,以為這姑娘又犯病了。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除了不讓搬移那具屍體以外,一直對周遭一切都顯得很漠然的小孩竟然動了動眼睛,目光落在那隻浸染了鮮血的小狗布偶上面。片刻后,抬頭詢問地望向蘭瀾。
蘭瀾肯定地點了點頭,說:“他就在那裏。”
小孩木然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勉強可以稱之為笑的東西,但很快又收斂了起來,他雙手撐地爬了過去,將小狗布偶撿起,也不嫌臟污,就這樣抱進懷裏。
這一回南劭和張易再去搬屍體,他就沒再阻止,只是安靜地跟在後面。
“我們是從雲東市裡逃出來的,一路死了不少人,也不知道哪裏有政府的收容點,走到這裏實在是走不動了,就大伙兒一起將這幾棟房子清理出來,修了圍牆,算是有了個容身的地方。”吃飯時,女人說起往事,眼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
她叫姜紅,二十九歲,末世前是一家外資企業的白領,結了婚,還有一個剛滿一歲的小寶寶。老公是大學時的初戀,夫妻感情很好,雙方收入都高,有房有車,什麼都不愁,如果沒有末世,他們還準備生第二胎,可以說是幸福家庭的典範。
但末世發生了,寶寶變成了喪屍,老公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被咬傷,在發現自己有屍化的跡象時,抱着已經變成喪屍的寶寶從頂樓跳了下去。兩邊的父母也都沒能逃過那一劫。一日之間家破人亡,世界大變,如果是性格稍為軟弱一點的,只怕已經悲痛絕望地自殺,但她心裏卻憋着一口氣,想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災難,想要將滿腔的仇恨火焰狠狠地砸向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所以她活了下來,跟着小區里聚集起來的一群倖存者往城外衝去,與更多倖存者匯合到一起。他們逃離雲東市,想要尋找由政府或者軍隊建立的收容點。然而末世初期,雲東這邊並沒有組織任何救援行動,別說收容點,連成建制的救援力量都沒有見到。
在逃離城市的過程當中,死了不少人,被堵在高速路上時,又死了不少,最後他們不得不棄車下了高速,順着省道前行。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死人,等抵達這裏時,原本的三百多人就只剩下百來人。
沒人再想往前走了,又或者說他們害怕了,因為沒有希望而害怕,因為再過去是一個縣城,裏面會有大量的喪屍而感到害怕,所以他們停留在了這裏。
這裏只有幾棟房子,末世時又沒幾個人在家,對於一路拼殺過來的他們來說簡直就是一片凈土。
他們清理掉幾隻喪屍,在這裏安住下來,一邊為了活着而努力,一邊想辦法打聽政府的消息,後來又收了幾波路過的倖存者。人數都不多,每波也就三五個的樣子。
這附近有農村,還有縣城,距離不是頂近,但也不是遠得要跑上幾天。他們後來又弄了幾輛車,開着車去搜集物資,等慢慢習慣了與喪屍戰鬥,日子也能將就着過下去。只是一直都沒有政府和軍隊方面的消息,漸漸的大家也就不再抱希望。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情況已經壞到不會再壞,以後的日子要一直這樣不死不活地過下去時,氣候變了,動植物變異了。因為事先毫無心理準備,再則變異后的動植物又兇殘得厲害,那一遭他們陸陸續續又死了不少人,最後等適應過來時,就只剩下五十來口子人了。這還虧得是殺了半年喪屍鍛煉了出來,不然只怕一個活口都留不下。
姜紅哪怕是滿腔的仇恨也被現實給磨了個盡,她想報仇,難道還能找老天爺報?而當初喪失親人的悲痛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中已經變成麻木,只剩下本能的求生。第二遭災難過後,她跟一個帶着孩子的男人搭夥過起了日子。
男人叫趙大成,末世后力量一下子變得很大,實力在整個隊伍里處於中游水平,不說很強,但磕磕絆絆的也帶著兒子渡過了兩次災難。姜紅自己也覺醒了異能,但別說是女人,哪怕是男人,在這樣的時候,只要不是實力強大到一定程度,能有個伴支應,那處境都是孤身一人完全不能相比的。
末世之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簡單而現實,不是欺凌壓榨或者利益交換,就是相互依靠取暖,至於感情什麼的,不是說沒有,但絕對是最不重要的一樣東西,要誰真把這個當成標準來找伴,那絕對是一個笑話。
姜紅跟趙大成在一起之後,出去時有人搭把手照應着,輕鬆不少。至於幫着照看一下孩子,趙大成的兒子已經有七八歲,穿衣吃飯什麼事都是自己做,也不調皮,只需要注意一下他的安全即可,並不費神。
就這麼湊和着,在喪屍,變異生物以及嚴寒氣候的幾重夾擊下他們撐了下來。日子苦是苦,也沒什麼盼頭,可是能活着也沒人願意去死。
誰知道就是這樣跪在地上,將腰佝僂着,將臉埋到了塵埃當中,老天還是不願意給他們一條活路。
“一組在出去拉煤的時候,遇到了只變異喪屍,死了幾個人,好不容易逃回來,誰知道竟讓那隻喪屍摸到了這裏。”不知道是不是在朝不保夕的生活中鍛鍊出來了,姜紅嘴裏吧啦吧啦說個不停,卻不不耽誤吃飯,同時更沒忘記照顧趙家小孩。
趙家小孩叫趙新,姜紅也沒弄清楚他是末世前性格就比較內向沉默,還是末世后才變成這樣,但小孩子乖,不添麻煩,這無論是對家長還是對整個團隊來說都是一件好事。至於他是不是有心理方面的疾病,連能否活下來都是個問題,誰還顧得上琢磨這個。
“那隻喪屍大概有兩米五六的樣子,很壯,力氣大,還很靈活,沒看到有什麼特殊的異能,但是皮厚硬實,根本砍不動……”說到那隻襲擊聚居地的變異喪屍,姜紅眼裏流露出恐懼的神色。“大家用盡了手段,人一個一個地死,卻拿它完全沒有辦法。”她的眼淚再次落了下來,掉進飯碗裏。
也許是因為兒子的存在,也許是天生缺乏安全感,趙大成在偷偷摸摸地挖地下室,就是儲藏室里的那個。聚居地人不多,但住的地方更少,一棟房子要塞六七人。這還是暴雨之後。暴雨之前,每棟屋子裏都要塞上十幾二十人才能勉強住下。
趙大成是瞞着其他人挖的,平時又要外出去搜集物資,還要小心翼翼地處理掏出來的土,所以挖得很慢。直到出事,也沒真正完成。但就是這樣,還是救了她和他兒子的命。
當然,救下他們兩人的不僅僅是靠這個沒完成的地坑,還有他的鮮血和生命。
躲在地坑裏的這一段時間,姜紅不止一次地在想,那時候他其實是想殺了她的吧,但不知道為什麼沒動手,反而將她推到了坑裏。
如果時間足夠,他完全可以拖一具屍體過來頂替。可是沒有時間。於是他只能用殘忍的手法,讓自己的血噴洒出來,以此掩蓋住他們的氣息。
也許並不一定要用自殺這種手段,也許還有更好的辦法,但是那時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用這種極端慘烈的方式保護住自己的兒子。至於姜紅,只是順帶的。
張易和南劭兩人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在圍牆外面原本應該是菜地的地方挖了一個大坑,然後將一具具屍體抬了進去。
“大成,你放心,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委屈着趙新。”或許是出於回報的心思,姜紅咬着牙單獨給趙大成挖了個坑,親自動手將人拖進去后,跪在坑邊說。
趙新蹲在她的旁邊,既沒有哭鬧,也沒有看躺在坑裏的父親屍體,全副注意力都在手裏抱着的小狗布偶上,彷彿周遭的一切都跟他無關一樣。
“趙新,來跟你爸說幾句話。”姜紅說完,轉頭喊趙新。
趙新一點反應也沒給。
姜紅嘆了口氣,開始給坑裏填土。別說是這麼個小孩,就是她,在感覺到趙大成的血從地板縫隙漏下來,聽到他死前喘不上氣的嗬嗬聲,都覺得受不了,何況是親生父子。
她和趙大成其實沒多少感情,在一起不過是各取所需,有必要的時候,為了活下去,一腳將對方蹬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在最後的關頭,趙大成選擇將生路留給她,卻讓她被生活折磨得已經麻木的心再次有了痛的感覺。
或許是來不及了,也或許是怕她會反抗將時間拖延以致功虧一簣,不管趙大成當時是出於什麼原因沒有選擇對她動手,當然,如果他真想犧牲掉她保全他們父子,她肯定也不會坐以待斃。但不管怎麼說,他做出了選擇,而她得以保住性命,這就是事實。
所以她欠他們父子的。她得還。
泥土混着殘雪灑在屍體上,一層一層覆蓋,最後壘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土坡。有風從原野上刮過,吹動了不知名的變異植物,發出如同古塤一樣蒼涼悠遠的嘯聲,像是在為這片土地上逝去的生命送上一曲葬歌。
“怎麼不睡?”吃過晚飯,其他人都睡了,南劭看張易抱着雙臂靠站在廊檐下不知道在想什麼,走過去將自己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給他圍上,一邊抓過他有些冰冷的手焐在兜里,一邊問。
南劭先守夜,後面是蘭瀾和姜紅,然後才是張易。平時張易這會兒已經去睡了,但今天看着似乎有些神思不屬,也不在屋裏獃著,就站在這零下二三十度的外面吹冷風,沒事才怪。
寒風夾着雪片,大把大把地飄落,讓人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是個頭,更不知道還有沒有看到太陽的那一天。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張易開口,聲音有些低沉,幾乎湮沒在風雪聲當中。
南劭與他何等默契,只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便知道了張易在糾結什麼。回頭看了眼虛掩的門,透過縫隙可以看到裏面蜷縮在火堆邊的趙新身影,小小的身體極度不安地蜷縮成一團,懷裏緊緊抱着沾血的布偶小狗,眉頭在睡着之後才緊緊皺起來,讓人感覺到一絲活氣。明明姜紅是緊挨着他睡的,時不時要伸手照看一下小孩被子蓋沒蓋好,有沒有受涼,但偏偏就給人那裏只有他一個小小的傢伙,像是被全世界遺棄了的錯覺。
“說什麼呢,就算你是陽陽的爸爸,也不能因為同情其他人,就幫他把決定做了,讓小小年紀什麼都不懂的他承擔起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責任吧。”南劭笑道。
事實確是如此,未來的路要怎麼走,還得張睿陽自己來決定。而在此之前,做為父親的他只需要保護兒子不被強迫着去選擇就好。
張易一點就透,本就不是鑽牛角尖的性子,想明白了也就不再糾結,轉身跟南劭回了屋。
然而心思終究是鬆動了。從末世開始,他看到了不少人間慘劇,包括他自己都是其中的一員,如果不是種種機緣巧合,只怕早骨頭都化成了灰。然而那時候他是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除了拼了命的讓自己,讓身邊的人活下去,哪裏還有精力去管其他人。頂多看到時,心裏升起些許悲哀和無力,然後……然後便沒有然後了。自己都顧不上,怎麼可能還顧得上別人。
但現在卻不同,病鬼告訴他,這一切其實有解,老天不是不可對抗,而解決的關鍵就在他兒子身上。自此之後,再遇上因末世而造成的各種慘劇,他看到時感覺就不一樣了。他會忍不住去想,這些其實是可以不發生的,如果沒有那個“神”的一時興起。他會想,以後是不是還會有更多類似的慘事發生。他明知道解決的辦法,卻要眼睜睜看着。
這也是他為什麼會失常的原因。從林安,到蘭瀾,再到姜紅和趙新,一樁樁的事積壓起來,但凡有些良知的人,很難不受影響。
當然,哪怕是這樣,心裏被愧疚不安憂慮種種複雜情緒折磨着,他也沒絲毫改變主意的意思。要他命可以,但想打他兒子的主意卻不行,他不是聖人,做不出舍子救世的事,他只想兒子平平安安渡過這一生。如果這樣的私心是罪孽,那麼所有罪孽他願意一肩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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