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捌
下了朝,朝臣們三三兩兩結伴離宮,只有林白起一人獨行。她方走到太和門,便看見嚴小段抱着個坎肩兒,正窩在城牆根下等着她。
嚴小段也是女官,從六品,只是沒有個官樣子。按照朝臣們的話來說,白花館中全是奇葩,真不愧是江湖草寇招安進宮來的。
“主子,下朝了,咱們回白花館喝酒去?”嚴小段見林白起出來,站起身跺了跺腳,這宮中的陰冷真讓人受不了。
林白起由着她替自己把披肩披上,方道:“去東岫庭罷。”
“哈?”嚴小段見鬼似的看着林白起,“主子,您今兒早晨才從東岫庭出來,現在剛過巳時!”
林白起手裏把玩着一串碧璽珠子,笑問道:“你可知我多久沒見他了?”
“我的主子,您要真想跟七爺長長久久的,還是別膩歪得太惹眼。帝座對您什麼心思,您又不是不知道,前次若不是您求帝座賜婚,他能把七爺派到君術輝身邊去?且不說東岫庭中多少能人,別留宮隨便哪個檔頭要反,也是不會讓人生疑的,為何偏偏派的是七爺去?還不就是呷了您的醋么。七爺這身病才略略好了些,您還是等他大好了才去讓他操心罷……”
林白起聽了這話,抿嘴笑了笑,“你這丫頭,倒不知誰才是你的主子了。”
嚴小段嘆了口氣,湊到她耳邊悄悄道:“主子,有句話小段本不該說,前些日子誤會了七爺是小段的不是,可小段如今是真心替七爺難過。主子您大概不知道,這次從沖城回來,有多少人戳着七爺的脊梁骨說他不自量力,敢跟帝座搶女人。”
“有人這樣說他?我倒不知了。”林白起眼中精光一閃。
“您自然是不知道,誰敢當著您的面說這些事,七爺也不會告訴您。”
林白起仍舊捏着自己手上的碧璽串子,半晌方抬頭看着宮牆上那幾隻嘰嘰喳喳的雀兒,低聲道:“小段,有時我真希望自己不在這個位置,或許是一個琴師,或許是一名舞娘,誰知道呢?我與師兄在一起了便是在一起了,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着我們。”
嚴小段一時語塞,她又何嘗不知道自己主子的苦楚?一個女人坐在郡王的位置上,不徇私,不枉法,不貪贓,不穢亂,絕沒有辱沒白花館和白王府的聲名。大夏從未有過這樣的女人,所以也沒有人能看進她的心。
林白起回過頭,拍了拍嚴小段的肩,“可我若不在這個位置,白花館便是真的滅了。”
“主子……”嚴小段咬牙,攥緊白王的衣袖。
“是我多言了,原本不該與你說這些的。”林白起朝嚴小段笑了笑,“走,咱們先去添儀宮看看老太太罷。”
“是。”嚴小段應了一聲,垂着頭與林白起一同向添儀宮走去。
***
從展羽殿往添儀宮,要經過一道凈乾門,皖帝君天戰下了朝,便來到這門前站着。
君天戰不是龍淵宮裏嬌生慣養出的皇族,從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便跟着皇叔打了許多仗了,如今穿的是龍袍,但骨子裏那穿着戎裝的戾氣仍在。
雖是初夏,這幾日卻陰冷得緊,穿堂的風呼呼刮在臉上,君天戰面不改色地迎着。身後的宮人看皖帝不用風帽,也不好自己用,畏畏縮縮地跟在後面,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衣裳中。
皖帝在門前站了不多時,他的貼身陰人高狸走近兩步,低聲細語道:“陛下,天兒濕冷濕冷的,您這是要去哪個殿?奴才扶您去。”
“朕就在這等人,你們不必跟着,退下吧。”
君天戰朝身後的幾名宮人揮了揮手,獨自在宮牆下徘徊。
幾名宮人相互對視一眼,不敢走卻也不敢留。半晌,只聽高狸又道:“陛下……眼看就是用午膳的時辰,您……”
皖帝正在走神,被高狸喚得一驚,怒目叱道:“高狸,朕的私事,何時輪到你來質疑?”
這能掉腦袋的罪名按得冤枉,高狸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哆哆嗦嗦地跪下顫聲道:“奴才不敢,奴才僭越了……”
他話未說完,便被皖帝踹得往前滾了幾個圈兒,抬頭卻見面前站着兩位女官,正是要去添儀宮的林白起與嚴小段。
“參見帝座,帝座萬安。”
“起來罷。”君天戰端端看着林白起,面色十分不好。
林白起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浮灰,也沒在意皖帝的臉色,自顧自地笑道:“帝座今日好興緻,是哪位妙人兒勞您在這等着?”
“朕等的就是你。”皖帝盯着林白起的臉,這幾個字似乎是咬着牙擠出來的。
林白起看着皖帝的怒容,卻也不怕,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其實她已隱約猜出皖帝是因何氣惱,卻不點破,只問他:“帝座這氣勢洶洶的樣子,可是怪臣殺了君術輝?”
君天戰聽她這話氣得更狠,又不舍對她發作,只對身邊幾個陰人吼道:“都給朕滾下去!”
那幾個陰人如獲大赦,拎着衣擺一路小跑到沒影。這時皖帝才斂了斂自己的神色,沉聲道:“知道他沒死,你便總會惦着他,可他就真沒死。”
“他死了,我一樣惦着他。”林白起瞭然輕笑。
皖帝的眼中突地劃過一絲狠戾,壓抑着的情緒中似有一片山雨欲來之勢。
“林白起,你入朝多年,為朕做了許多他人不敢為之事,如今連君術輝都敢替朕滅了口。你這樣盡心輔佐朕,為何竟不能成全了朕?”
這話似晴天霹靂,劈開了白王臉上的鎮定。
君天戰竟會這樣問她,難道他竟以為蕭寵離開這兩年,她對師兄的心意便會更改?他是帝王,尊貴,驕矜,哪有得不到的東西?許是他終於等不得了,便索性將話說開,答與不答都是大罪。
林白起呆立半晌,終於跪下道:“輔佐帝座,是臣的本分;惦着他,臣卻是情難自己。臣此生不能成全帝座,卻盼帝座能成全臣下。”
“好一個情難自已,你不願成全朕,卻讓朕成全你?”皖帝氣得渾身發抖,抿緊薄而蒼白的唇堪堪走到她面前,“若朕不依你呢?”
林白起低頭沉吟半晌,再抬頭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她唇角微揚,輕聲道:“如若帝座不依,臣下便只有自己成全自己。”
皖帝聞言低頭掃了她一眼,便疾步朝龍淵宮走去。只是那一眼,卻仿若包含了無盡的意味在裏面。
嚴小段見皖帝走遠,方才吐了口氣,攙起林白起安慰道:“主子,皖帝他……”
“可笑他九五之尊,情之一字,竟然不懂。”林白起看着皖帝的背影,神色凄惶間竟帶着些倨傲。
小段並不知她所指為何,只覺她面上神色讓人憂心,便問道:“主子,咱們可還去太后那裏?這個鐘點,太后怕是在讀道經。”
“不妨事,我要辦的事,可比太後手上的道經要緊。”
***
戚太后信道教,她住的添儀宮寧靜而樸實。相比之下,林白起覺得自己的白花館簡直是龍宮仙界。
林白起喜歡昂貴奢華的東西,比如金銀,珠寶,美玉,異獸的毛皮。君天戰喜歡送給她這些,只要是他送的,她也都一個不落的拿上。朝中大臣對這對君臣非議頗多,常將林白起比作前朝的傾國禍水秦玉腰。
這也難怪,皖帝面冷心寒,硬要說他偏頗什麼人,那便只有白王林白起了。可眾臣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納罕皖帝雖對林白起寵愛有加,卻並未納她入後宮,而是封她做了郡王。
要說是皖帝看不上她的樣貌,這說法顯得略有些牽強,因為在朝堂之上,皖帝時常會盯着她不撤眼,皖帝讓畫師給白王畫的像,也比秦貴妃的還多。
兩人走過前廳的抄手游廊,便看見戚太后坐在中庭的月桂樹下,盤着腿,身下墊着一方蒲團。她身旁還站着一個人,卻是靈丘殿的醫官樓小含。
樓小含細皮嫩肉的,帶着厚厚的風帽,恨不得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他看見林白起,眯起眸子笑了笑道:“喲,白王今日好氣色,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是有什麼喜事,說出來讓下官也喜慶喜慶。”
“喜事是沒有,煩心事倒是一件又一件。”
戚太后聽她這樣說,原本閉着的雙眼便睜開了。她伸手扯了一個蒲團在自己身邊放好,對林白起拍了拍道:“白起,坐罷。”
林白起也不跟她客氣,坐下便道:“殊王已除,容斂的三萬親兵還剩兩萬,沖城城守也照太后的意思給了傅寒塘。”
“你辦事一貫利落,哀家是極放心的。”戚太后將道經往矮桌上一放,側過身來看了林白起一眼,方道:“聽說你昨兒在東岫庭過的夜?”
“太后明察秋毫。”林白起說著便站起身子,接過東翠手上的方墨,在硯台上細細研着。
太后笑道:“倒不是哀家有意打聽,實在是這話就鑽到了哀家的耳朵里。白花館主的事,哪一件不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你倒不怕有人傳閑話。”
林白起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沉聲道:“自我懂事之日起,傳我什麼的都有,若是那樣沒氣性,合該被氣死了。”
“這話除了你,其他人也不見得說得出。”戚太后笑了笑,“說起來我兒對你也算是一往情深了,與其是蕭寵,為何不遂了我兒的心意?”
“臣心裏已有了一個人,便只要那一個人。臣踏踏實實給帝座做事,只盼帝座念着這情分,勿要為難臣要的那個人。”
太后也不惱,只是頗可惜地搖了搖頭,“不知我兒聽了這話,要氣成什麼樣子……”
“他哪天不與我生氣?他生氣,雞就不下蛋了?”
“這話倒是說得新鮮……”太后被她逗得笑了出來。
“老帝座可還好?”林白起拿出兩個金絲線包着的錦盒,一個放在戚太後身邊,一個遞給戚太後身旁立着的東翠。
“他?他那桃花運走得熱火朝天的,怕是沒工夫領你的孝心。”戚太后給東翠使了個眼色,東翠便進了內殿,不一會便拿着個硃紅色的小匣子遞給林白起。
林白起將那匣子收好,給太后跪了安,便與小段朝殿外走去。
添儀宮內,樓小含看着林白起的背影,依舊是笑眯眯的樣子。他一面給太后添了香,一面道:“您倒是不惱她。”
太后擺了擺手,“要什麼便能得什麼,那不是皇帝,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