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霽風還算家財豐厚,可他的根基在雲南,京城富庶、各家商戶連接着官府,盤根錯節、暗流涌動。林霽風若想儘快立足於此,必須得找個盟友。
秦家雖然比不得薛家的富貴,可貴在行事低調,不惹是生非。家主秦業年逾七十,曾任工部營繕郎,現已病解歸家。秦業膝下有一個兒子秦鍾,還收養了自己的一個遠房侄女秦可卿,秦可卿與林霽風差不多的歲數,秦鍾則與黛玉年歲相當。
老洛身為林霽風的大掌柜,對秦家這個合作對象的選擇不能說什麼……可是,怎麼琢磨,都覺着有些不對。
林家的藥鋪里,林霽風正準備着給秦家的禮物,老洛在一邊打着下手,思來想去,還是打着膽子湊近林霽風,捅了捅他:“東家,您真要跟秦家……您真要見秦家那位大姑娘?”
怨不得老洛頗有微詞,秦家什麼都好,只有一點莫名其妙——秦家當家的不是秦業,也不是秦鍾,而是秦業的侄女,大小姐秦可卿!
秦業那官兒是一點油水都蹭不到,家業傳到這一輩兒,除了有瓦遮頭,勉強保證個三餐,也剩不下幾兩銀子。可是幾年前,他的侄女秦可卿進京,帶來了豐厚的家私,兩三年內秦家就在這藏龍卧虎的京城中鹹魚翻身,收攏了許多小營生,而後專註於藥材買賣——現在,已經獲了御葯的買辦權了!
眾人嘆服的同時,也難免在心裏嘀嘀咕咕,秦可卿再怎麼厲害也就是個女人——一個女人,短時間內能弄到那麼多錢,收服那麼多大男人……別是個妖精轉世吧?
京城中從來不缺流言蜚語,幾個有名的長舌婦人也不知道揣的什麼心思,想着辦法打聽秦大姑娘的是非——人家秦大姑娘果然不是好欺負的,選了個好日子,請了全國各地有名的醫者藥師,叫了自己所有的掌柜,在最熱鬧的市集處開了個斗葯大會,自己親自拋頭露面主持。
大會上,面對全國各地的藥商醫者,秦大姑娘溫和大方,有條不紊,無論親疏遠近,一碗水端得很平,話語溫婉卻不失鋒芒,一天下來,與會之人中沒有不敬佩的。但是她那姿容——那體態是沒得說,風流妖嬈又不失端莊模樣;可是秦大姑娘那張臉,本該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容顏,卻從右邊額角到右耳之後,橫了一道長長的猙獰的疤痕,硬生生破壞了那溫柔嫵媚的美感,可怕得堪比修羅。
一個女人,一個厲害的女人,一個臉上有道疤的厲害女人……老洛怎麼想怎麼不對味兒,林霽風卻無所謂地送了聳肩,抬起漂亮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看着自己的大掌柜:“關於秦姑娘的流言蜚語——別人怎麼說我都管不着,但是咱們的人,決不能瞎說。”
“啊……啊?是,是……”老洛愣了良久才趕緊低頭,卻又被林霽風手邊的東西嚇了一跳,“東家,您要帶這些去?”
“沒錯。”林霽風爽快一笑,小心地放好最後一株草藥,終於合上了那精細的椴木大盒,拍了拍,自言自語,“希望這些……能入她的眼吧?”
老洛在一旁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東家哎,您準備送出去的都是您這麼多年的珍藏……您還擔心別人看不上,不說用不用得着這樣抬舉人家,有這麼埋汰自個兒的嗎?
林霽風跟秦可卿約在秦家的藥鋪中里見面,時辰定於辰時二刻。
辰時二刻,林霽風安靜等待,秦可卿從後堂姍姍而來,不緊不慢,徐徐而行——林霽風眯着眼睛看:一身粉紅的簇新三層紗裙,外罩着一件半透明的玉白水袖流蘇長衫,胸前幾顆小珍珠綴成七瓣茶花,看起來高貴又不絕塵,為防秋寒,她還披了一條雪白的兔毛披肩,小巧毛絨,看起來頗為可愛。
林霽風在心裏讚歎:果然是身姿妖嬈、婀娜動人、處事沉穩、雍容大方……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沉澱了她從前的活潑靈動,但給她增添了一抹成熟的風韻。
林霽風常年混跡於花叢,浪蕩慣了,因此一時難以約束自己,“品評”秦可卿的目光毫不收斂到有些放肆。秦可卿被他那直白的“欣賞”目光看得頗有些彆扭,心底不着痕迹地提起一絲防備:正常的男人見了她,驚嚇有之,嫌惡有之,警惕有之,裝模作樣有之;可眼前之人,雙目含笑不似偽裝,嘴角微挑帶着輕佻,過於俊美的容貌帶着邪氣,帶着危險。
林霽風身邊有個老洛,秦可卿也帶了一個老僕,名為秦茂,是跟着秦可卿一起進京的,忠心耿耿,見狀不由皺眉,暗暗擋在他家姑娘身前。
秦可卿卻略移開幾步,不着痕迹地越過秦茂走向林霽風,嫣然一笑,悄然化解尷尬的氣氛:“林公子這般看着我——可是覺得,我臉上這疤痕太過嚇人?”
林霽風一愣,看清秦可卿眼底的好笑,趕緊搖頭:“絕沒有——只是覺得,瑕不掩瑜。而且,我似乎在哪裏見過秦姑娘。”
這回愣的反而是秦可卿愣了——“在哪裏見過”——這種俗得爛透了的話本對白,怎麼會被用在自己身上?而且,她見過這個人么?如此耀眼的相貌……可能忘記嗎?
林霽風看她滿眼的疑惑,心裏暗暗嘆息,卻又有點兒慶幸:到底,還是沒認出來。
“抱歉,是我唐突了,”林霽風半轉身體,側着讓出自己準備的紅色錦緞大盒,微笑道,“秦姑娘親自蒞臨,在下深感榮幸。套話不必多說,秦家乃是太醫院的供葯之家,秦姑娘專精此道,在下愧不能及——但是,雲南邊陲之地,險惡障毒、米糧難生,卻是靈藥生長的妙土,別的不敢說,但是西南邊境的藥材,沒有人能拿出的比我這兒多,比我這兒全。”
秦可卿示意秦茂接過錦盒,打開,姣好的秀眉蹙起——裏面的東西,不是不貴重,而是太過貴重。
中華醫藥九大仙草,只要是生在西南的,都被置於其中,葯香清靈,動人心魄。尤其是那株節生的石斛蘭,長有半尺,粗有半寸,葉片厚實,可謂絕世珍寶。
秦可卿看着這一株株貴重的藥材,帶着特質的細薄絲絨手套的纖指一樣樣撫摩而過,卻有些心不在焉:西南邊陲,雲南……他是在暗示什麼嗎?林家當年確實是被貶居於雲南,可是,對於眼前這人,自己確實完全沒有一點兒印象。
半刻后,秦可卿終於放棄了毫無作用的回憶,抬手合起蓋子,莞爾一笑:“這些藥材確實珍貴難得,林公子不容易。”
林霽風爽快地替她把實話說完:“沒錯,這些都是要命的葯。”尤其是石斛蘭,生在斷壁懸崖之上,偏偏還是陰暗處,採藥人需在腰上繫上長繩,由人牽着,慢慢放下狹窄的山縫之中,攀着那粗糙易碎的石壁,小心翼翼地跳着、挪着,直到摘下那一株小小的草藥。
仙草石斛蘭之下通常是萬丈深淵,草藥人一不小心,或是麻繩在石壁上摩擦過度斷裂,便是粉身碎骨、死無全屍。
秦可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林霽風卻不再說話。
既然如此,秦可卿便只是笑言:“林公子的才能確實令人驚嘆。正巧,上個月,御藥房的王太醫還送信來抱怨宮裏好些珍貴的藥材因為常年不用,都陳舊不堪,需要大換血一番,這可是難為了我,御藥房的葯都要極品,您說,我這麼短時間內上哪兒去找那麼多好葯?現在可好了,林公子您在這兒,我明兒就派人去跟王太醫說說,讓您負責這事兒,如何?”
意思很明白,秦可卿願意幫林霽風獲得御葯的買辦權力,或者說向皇宮進貢的資格。
林霽風當然拱手:“那就多謝秦姑娘了,您幫了我一個大忙,從今往後,只要姑娘從我這裏拿葯,一律分兩成利,如何?”
“林公子果然出手大方。”秦可卿笑容溫和,完全看不出諷刺之意,似乎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林霽風當然也很滿意——他要的就是御葯的進貢權,而不是通過秦家往宮裏送葯——之後那檔子事,他並不想牽連下秦可卿。
秦可卿定然不知道自己的計劃,可是她很聰明,她並不信任自己,或者說無法放心跟政局聯繫得太緊的林家,所以寧願放棄最大的利頭,以保全自身為第一重。
秦可卿吩咐秦茂將林霽風送走,又讓幾個丫鬟抱着那隻錦緞大盒子,慢慢踱回了後堂,回到自己屋中。當家的大小姐不好做,她為了家中的生意,經常住在鋪子中。
鎏金的梳妝枱前,秦可卿輕輕嘆了口氣,慢慢收斂起滿面春風化雨的笑容,看着鏡中面有瑕疵的自己,淡淡的眼神中帶着迷茫。
“小姐……”看着秦可卿又慢慢撫摩着自己臉上的疤痕,丫鬟瑞珠連忙出聲,焦急不已。
“沒事。”秦可卿又換上了溫柔的笑容,用自己的平靜去安撫總是憂心忡忡的瑞珠,“沒事的,就是有些累了,林家的小子的紈絝瘋癲之名果然不做假,張狂無禮,還滿嘴胡話,差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轉。”
瑞珠上來幫秦可卿取下頭上的珠釵,再小心幫她捏着背,嘴兒嘟着,似乎替小姐委屈:“小姐是千金之體,本該像牡丹花似的嬌養着,現在給逼得拋頭露面不說,竟然還要跟這幫臭男人斡旋。要說咱們家那位鍾小爺也忒不爭氣了些,但凡他有些擔當,您又何必如此操勞……”
“你這丫頭,沒事兒少胡說!”秦可卿故意笑罵道,“鍾哥兒年紀小,我這做姐姐的只希望他好好念書,將來光耀門楣。俗話說長姐如母,就算他沒法給我掙個誥命夫人回來,可我要是有個狀元郎弟弟,肯定就不必如此親勞親為了!”
瑞珠扁扁嘴,雖知道不該背後非議主子,可是心裏也覺得堵得慌:就鍾哥兒那軟弱風流的性子,真的能指望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