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恨我嗎
在蒼蔥森然的林間穿行。
風雨在耳邊呼嘯,時緩時急,不變的是我劇烈的心跳。
雨水順着我的額頭不斷地淌下來,我拽緊懷中人的衣衫像囈語一般輕輕喚他:“師父……”
他聽到我叫他,把我揉得更緊了一點。
夏天的雷雨來得急去得也快,空氣中有濃郁花草汁液的芳香,師父帶我到一個廢棄的渡口,遠近無人。
晚風襲來,頂棚的蘆葦蒿子噼啪拍打着斑駁的梁椽,濕衣貼在身上,我抵着椽子瑟瑟發抖。
師父相繼脫下斗笠和蓑衣丟在地上,無星無月的夜,我看着他身後江水滔滔,勁浪翻滾,在夜幕下如黑色的濃墨,驚濤千疊,狂怒拍岸。
他脫下淺褐色的褙子走近我,輕輕蓋在我身上。
我趁機拽住他的手,看向他:“為什麼救我?”
他蹲下來,墨色的瞳仁比黑夜還要暗上幾分:“因為你是我的筠兒。”
還在裝!
我就這麼與他對視着,冷然的笑意漸漸匯聚在我的嘴角,眼底卻是一片寒芒:“師父,你知道你這麼做於公有害么?南坪王會因為朝廷沒有守約而揮軍北上的。”
師父的另一隻手掌不動聲色地疊在我的手背上。他說:“首先你是我的筠兒,然後才是臻朝的公主。”
可惜肌膚上傳來的熱度完全不夠驅散我身上的寒意。
“師父,”我認真地盯着眼前這張沒有任何鬆動跡象的臉,“如果有人一直在利用我,想借我的手貽害社稷,師父會幫我怎麼對付他?”
我慢慢地將手從他溫暖厚實的掌心抽出,虛假的溫暖不如不要。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看了看驟然空虛的指間,站起身來,至高而下地望着我:“筠兒不乖,一點都不聽話了。”
夜風吹過,愈發森寒。對岸的礁石在僅存的夜光下顯出猙獰的模樣。
“彭詡!”我喊他,我的手緊緊拽着自己的濕衣,一股細小的水滴從拳縫間滑落,滴答,滴答,“你怎麼忍心對你的筠兒下手,告訴我,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閉上眼睛沒有說話,睜開眼的一剎那眼中有微芒閃爍:“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的?”
我雙手撐地站了起來,盡量與他平視,任披在我身的褙子掉落在地:“我之前就一直在想,元筠公主通敵叛國也好,去太清觀也好,去漠北也好,都是十分隱蔽的事情,為何會走漏風聲?為何那麼多人都知道了?元筠公主的身邊一定有姦細!”
“那你又為何覺得是我呢?”
“當你私會面首的時候……”一陣冷風吹來,我哆嗦了一下,聲音有點顫,“我只是懷疑,你那麼清高淡薄的樣子,又豈是個色令智昏的人,除非另有原因。”
“說得好。”他雙唇勾笑,“繼續。”
“當我知道萬虹殘花功可以保住一命的時候,我才幡然覺悟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徹大悟丹,當初你給我吃的根本就是毒藥!元筠公主肯定是發現了你的秘密,你想殺人滅口,只是後來你發現我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於是打消了殺我的念頭,好繼續利用我,對不對?”
“你這麼聰明,”他走近我,逼得我步步後退直到撞到了身後的椽子,“叫我怎麼忍心殺你呢。”
他俯身,撿起了地上的褙子,再次蓋到了我身上。我想扯又扯不掉:“如果可以選擇,我想做一個傻乎乎的元筠公主永遠都不要知道真相。”
“恨我嗎?”他繼續用褙子裹緊我的身子,“彭詡還是你所欲嗎?”
“不不不,”我舉起雙手,掌心朝向他晃了晃,“我不想恨你,也不想阻擋你們的千秋大業,放我一條生路即可。”
“千秋大業……”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怎麼聽都顯得有點無奈,“你還知道什麼,說來聽聽?”
“如今看來你應該是跟南坪王勾結想謀反篡權?你潛伏在元筠公主身邊,把她搞得臭名昭著,不就是想藉機生事?你救我也不過是為了可以讓南坪王繼續有借口起兵。你讓我送鉛壺給太子,是想讓他不省人事讓朝中大亂吧,皇帝病倒也未必沒有你們的功勞。現在我更是不得不懷疑駙馬究竟是怎麼死的?”
“你知道的還真多,不得不對你刮目相看了。”他看向我的眸光忽而變得犀利,“你不是筠兒,你是什麼人?”
我能告訴他我是被他用一顆毒藥毒出來的倒霉蛋么。“不管我是什麼人,反正只是你的一顆棋子罷了。現在你已經利用完了,我也不打算找你麻煩,你就放過我吧。”這個人心思深沉,老奸巨猾,我有這個雄心豹子膽找他麻煩么。
他的身體擋住去路,手支在另一側,將我禁錮在角落,明顯沒有放走我的意思:“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筠兒。我的筠兒最畏寒,而你怕熱,筠兒最喜歡吃水晶糕,而你對甜食也缺乏興趣。你們,很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他的眼睛看着我,卻又好像看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幽黯幽黯的,有些懾人。
我被他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你,你想如何?你不能殺我!我在你身上下了連心蠱,只要我死了,你會立馬跟着心痛而死。”
“連心蠱。”他笑了起來,“名字不錯。”他將支起的手臂放下,“我不想殺你,但是沒有人告訴你知道得太多了,不是好事么。”
誒,早知道我應該裝蠢到底,又何必趁一時之快,撕爛他的面具呢。我忙道:“我會當做什麼都不知道的。”
看到他解開了禁錮,我朝他咧嘴一笑,沿着潮濕的扶欄,慢慢地慢慢地挪得離他越來越遠,嘿,好像沒有過來攔着我呢。
我正欲轉身奪路狂奔,身側突然撞上個綿軟溫熱的事物,一下子沒站穩,伸手一撈,抓到個越發綿軟的地兒。
“你做甚!”一身嬌滴滴的輕叱傳來。
我立馬知道自己抓了什麼,趕緊放下手來,怎麼突然躥出個小娘子呢。
夜色下還沒辨識出對方面孔,黑暗中只見寒芒一閃,冰涼的劍尖就這麼指着我的胸口。
“啊!”
“嬋兒,不要亂來。”彭詡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嬋兒?那不是前駙馬的貼身丫鬟嗎?這兩人居然連成一氣,果然有貓膩啊。第一次出現就欲置我死地,第二次出現又對我刀劍相向。
“彭掌門,”嬋兒口氣中有些不服,“少主說不喜歡她,要我殺了她。為何你每次都阻止我殺她?你是不捨得嗎?現在的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嬋兒,”彭詡打斷她道,“記住你的身份,我做事情,不需要你來過問。”
“是。”嬋兒收回劍道,“船隻已準備好了。”
“把她帶上。”
嬋兒拽住我走下渡口的木棧道,把我推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