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發嫁(6)
唐終站直了身體。他直視着面前的父親,這麼多年過去,這個男人早就沒有了印象里的巍巍挺拔如山嶽,而是被歲月剝蝕了面目,再沒了原本在他心裏的偉岸。
有些人,一旦剝掉了那一層偽飾的外皮,就再不像原本那樣不可撼動。
唐終審視着他,一字一頓,字句划裂了兩人之間矯飾的安穩:“你當年起兵之時,手下三千人有一千多條洋槍,靠着這個,一路馬到功成。可我最近常常在想,你最初是拿什麼買了這一千多條洋槍,又是拿什麼裝備的那三千多人,我自己現在也帶兵,你不必哄騙我,我很清楚一桿槍那時候作價幾何。”
他看着面前的父親:“我前些日子跟妻子一起去過舊宅,我記得我曾聽家裏的舊仆說過,母親當年嫁入唐家之時,也是十里紅妝,可那些嫁妝,卻不翼而飛。如今想來,這大概就是…”他有些嘲諷的彎了彎唇角,“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你這孽子!”唐大帥惡狠狠的目光投在他的面上,彷彿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而是他的不共戴天之仇敵:有兒子罵自己的父親是家賊的么?他查,他心裏知道不就好了,這些事情如今被他一一說出,還有給他這個做爹的留半點面子么!
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的親事,如何他們父子就到了這樣決裂的地步!
他舉起手來,下意識的“啪”一個耳光甩在面前俊朗青年的面上,許是因為激憤和羞惱,他一點也沒有留力,這記耳光打的極重,唐少帥半點未曾閃避,卻被打的微微偏了偏臉,連原本挺直的身體也被大力打的偏了一偏,古銅色的面上登時泛起了五個手指印。
他的目光依舊沉靜,深的如同大海一樣讓人捉摸不清。
唐大帥不知怎麼的,就漸漸的泄了力。
他慢慢跌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一寸一寸游移的日光,待那金色漸漸從屋子裏離開,這才將自己失了焦距的眼神重新放在了兒子的臉上。
面前這人風光正茂,自己卻已經老了。
良久靜默,他終於說出了一個字:“好。”
其實他還有很多話可以說。
比如他現在就只有這個孽子這麼一個兒子,他娘臨死還坑了他這個父親一把,所以他這輩子大概都只會剩下他這麼一個兒子,他們夫妻之間當年的關係也並不是這兒子在心裏所描摹的那樣,他們夫妻相敬如賓了一輩子卻也鬥了一輩子,她的死雖然是他親自下的手,但他自己如果死了,那女人也只會彈冠相慶。原本就是那樣不正常的夫妻關係,誰棋高一着,都怨不得誰。
他那時候要起兵,手裏沒有錢,他旁敲側擊的問那個女人,能不能問她借一筆錢。
那個女人入門的時候,嫁妝極豐厚,她自己又頗有兩把經營的刷子,錢生錢,錢滾錢,他不過是要借一筆,她卻冷冷的看着他,嘲諷的只說了一句話:“你也會有求我的時候?”
他真的求她,她看着他說盡了好話,臉上卻毫無笑容:“把錢投在你身上,不就跟丟在水裏一樣么?我的銀子,都是要留給我的兒子的。你?”她只是搖頭。
他當年若有別的辦法,如何會走那樣一條路!
可那個女人對兒子來說,卻是百依百順的慈母,又是支持他去留洋,支持他走出國門的好母親,他們夫妻之間真正的情狀,這孽子根本就不會體諒,也根本就不會理解!
唐大帥囁嚅良久,最終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這大概就是命運的捉弄了。他現在所奮鬥得到的一切,也只能這孽子繼承,可他現在很清楚,等他自己死了,這孽子會來給他摔盆子送終,可他只要活着,他們父子大約是很難再恢復父慈子孝的時候了。
他靜默,也許也只能靜默。
唐少帥微微扯了扯嘴角,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答覆,他卻笑不出來。
他打直了腳跟行了個禮,拿起了原本脫下放在桌上的帽子,重新帶回到了頭上:“大帥,這裏,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我和公主的院子,您也可以安排別的人住進去了。”他回頭淡淡一望,“這家裏,總是不缺人的。”
他走的頭也不回,但等他走出了一段距離,這才聽到了背後院子裏傳來的,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音和困獸一般的咆哮。
***
就連瞿凝遠在東北,都在小報上看到了唐家兩父子疑似鬧翻的消息。
京城之中,消息的傳遞最是快速,這豪門秘辛又最是得人眼球,記者添油加醋起來,就更是不知道筆下留情是什麼東西了。
等消息進了瞿凝耳朵里,已經被扭曲的變了樣子,倒全成了唐少帥的不是。
瞿凝看到第一份報道的時候,還並沒完全放在心上,看到第二份報道的時候,她從漫不經心變成了微微緊張,等看到第三份報道的時候,她就已經心神凝重了。
搖了鈴讓身邊的侍女進來,她指了指那被她摜在桌上的,封面是唐少帥緊抿嘴唇,頰變五個手指印清清楚楚的報紙,吩咐道:“叫人去找找,市面上所有報道這個事件的報道,全部給我買一份來。”
“是。”
侍女去了不久就回來了。
她手上厚厚一疊,瞿凝拿過來一張張一看,眯起了眼睛來,揮了揮手神色凝重的就叫侍女下去了。
她把自己關在房內整整翻了一個下午的報紙,越是看,她心裏對情勢的判斷就越是明晰。
她十分肯定:這一定是有心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唐少帥臉上的五指印很清晰,她看着,就知道打他的那人用了多大的勁道,她越是看,就越是覺得心裏疼。
為他覺得難過,心疼。
這大概是每一個為人.妻子的心情。
但瞿凝卻又無比的清楚,假若他想要躲這個巴掌,他一定能躲得開。假若他想要迂迴曲折的去解決這個問題,他也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可他都沒有,他選擇了最艱難的那條路,她看着雖然心疼,卻也只能站在他背後支持着他往前走,幫他擋去那些暗處的刀劍。
很多報紙上都在說,說他不孝,是他忤逆長輩,說他和唐大帥意見相悖卻不肯低頭,這才有這麼一個巴掌。
甚至,有幾份報紙在那裏長篇大論,上綱上線的討論,一個不孝之人,能不能統帥東北軍?從他的人品人格討論到他統領軍隊的資本,這哪裏只是捕風捉影,這根本就是毫無底線的惡毒!
這一盆盆的髒水往他的身上潑,他自己也許不在意,可她這個做妻子的,怎麼可能就此袖手旁觀?
而且,那些字裏行間,根本就能看得出非常明顯的孔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如果告訴她這其中沒有孔景豪的參與,她還真就不信了!
孔景豪,他怎麼就不肯消停呢!
好在還有幾份和她關係不錯的報紙,倒是都只秉持公正報道了一下這件事,卻沒對此多做評論。總算是她還有幾分人情,可要是想要把輿-論這東西翻過來,光光現在這樣可不夠。
瞿凝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了一下胸口的怒火,抓起了書房裏的電話,給的金允珠打了過去。
時值下午,金允珠正在主編室奮筆疾書,現在已經銷往全國,而且幾乎是供不應求,人手一本。
不只是賺錢,帶給她更多的,是一種叫做成就感的東西,沉甸甸的。
因為雜誌社終於開始有了大量的盈利,光光是那些商戶給的紅利就已經可以讓這雜誌社的每一個笑逐顏開,所以雖然電話是個稀罕東西,可他們這兒也已經十分高端洋氣的裝上了。
只是……沒響過太多次罷了。
聽得電話鈴聲響,她放下了手裏的筆接起了話筒,起初漫不經心,等聽出了另一端的聲音是誰,她立刻坐直了身體:“少帥夫人?”
“金主編,你在京中吧?”
“對啊,夫人有什麼消息要便宜咱們么?”
瞿凝一聲輕笑:“最近那些報道,你應該都看過,知道吧?”
金允珠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想起對面看不見,才說:“是啊,夫人是想要出來為這件事做辯駁么?”潑髒水容易,可這不孝兩個字,要澄清,卻很難。
更重要的是,當新民晚報跑去採訪唐大帥這件事的時候,問及他和兒子的糾紛,唐大帥當場黑臉拂袖而走,這就是赤.裸裸的說明了,這件事根本就是煞有其事啊!
大帥都默認了,那少帥這邊就算站出來澄清,除了把場面搞的更難看,把自己的形象弄的更加狼狽之外,還能有什麼用!
“恰恰相反,”瞿凝回答道,“我是想讓你證實了不孝這兩個字。”
“咦?”金允珠愈發驚訝,嘴巴幾乎要張成一個“o”形,情不自禁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又是為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