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盲」
聽到這個回答,澹臺薰默了默,似乎有些意外:“我認識一個大夫可以幫你治一治。”
“不必了。”葉池擺手笑笑,“我這是先天的,治不好。”
她低頭想了片刻:“要多吃魚。”
她說得一本正經,令葉池微訝:“你……很了解這個病么?”
澹臺薰沒有回答,只是注視着他的臉。
不知是不是因為天色太晚,他的雙眼較之白天的確顯得很無神,唯獨一張臉還是俊秀儒雅,如此好看。平時穿着寬大的袍子看不出,如今只着了件單衣,才顯出身形有些消瘦。
“你怎麼還留在這裏?”澹臺薰問。
“我在整理卷宗,不過燈燃盡了,長素跑去添新的,結果一直沒回來。”葉池疑惑道,“已經快三更了罷,你不回家去么?”
“我住在這裏。”
“……?”葉池愣了一下,“……什麼?”
這裏……這裏連張床都沒有啊,她竟然住在這裏?
難怪她每天都是第一個到,他還以為她是起得特別早,沒想到她只是住在官府里罷了。
“很奇怪么?”澹臺薰神色不變,目露惑然,“我在這裏住了快一年了。”
葉池難以置信,不可思議道:“你……沒有家么?”
“有,不想回去而已。”
她的嗓音總是平平淡淡,再加上光線昏暗,看不見臉,令他完全察覺不出她的情緒。這一陣沉默顯得有些尷尬,葉池正欲轉身回去,卻忽然被人握住了手。
澹臺薰的手是冰冰涼涼的,小小軟軟卻很有力。葉池一怔,慢條斯理地想將手抽出,誰知對方握得更緊了。
“你不是瞎了么,我送你回去。”
言罷,她波瀾不驚地拉着他就要往回走,葉池想要掙脫,無奈她使的力氣很大,只好道:“我不是瞎了,只要點上燈我就好了。而且……你可有聽說過‘男女授受不親’?”
澹臺薰略略蹙眉,鬆開了手。
這個人好麻煩。
往常她把外邊那些人打倒在地的時候,根本沒有人敢說什麼;而他不過是被她碰了兩下,怎麼一直糾結在這件事上呢?
“男人的手是不能隨便碰的么?”她突然問。
“不,應該是女人的手不能隨便……”葉池沒有說下去,無法想像她是在怎樣的生活環境下長大的,一時也無心再說,“你住在這裏總歸不方便,明日我去幫你找個住處罷。”
澹臺薰聞言,有些訝然地抬了抬眸子,搖頭道:“我的錢不多。”
“這個倒是無妨,我可以替你付,只是你不能再在這裏住下去了。”葉池無奈道,“你……平時都睡哪裏?”
她一本正經道:“被子裏。”
“有床么?”
“沒有,有桌子。”
“……”
雖然不知道她家究竟在哪裏,但她……似乎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
葉池沉思片刻,道:“這樣吧,我去給你打聽打聽住處,實在不行……你暫時來州牧府也好。”
澹臺薰聽罷,神色難得溫和了起來,微聲應道:“好。”
在晚間之時,不知是不是因為看不見,他的聽覺會變得比平時靈敏,聽出了她的情緒與以往不同,遂問:“你……笑了么?”
“沒有。”
“……”
剛剛步入夏天,晚風有些微涼,葉池穿得比較少,不由打了個哆嗦。澹臺薰想把他帶進屋,又顧慮到不能碰他,只好牽着他的袖子將他領進了書閣。
她有些驚訝。
往年的卷宗在這裏堆了不知道多久,原本還是有辦法整理的,可隨着案子越來越多,連她都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而今不過是一天多的時間,他幾乎已經整理了一大半,時間、種類標記得清清楚楚,擺放得整整齊齊,令整間屋子一下子煥然一新。
“長素回來了么?”
“還沒有。”澹臺薰鬆開了他的袖子,點了點他的肩膀,示意他進屋候着,“我那裏有蠟燭,我去拿。”
她說著便轉身走了,少頃舉着一支蠟燭從走廊的那一頭徐徐步來。柔和的燭光令葉池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映入眼帘的是澹臺薰那張白凈好看的臉,明艷的紅唇在燭火之中顯得十分朦朧。
“多謝。”
葉池微微一笑,與她一同在屋子裏繼續收拾。澹臺薰的動作比他要慢許多,明顯對此不是很熟悉,分類時都要上下仔細看一遍才能提筆寫標註。不過這本該是主簿的工作,只是這衙門裏的人一個比一個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倒也難為她了。
“我一直很好奇。”他突然開口,“除了你和鄭師爺之外,這府里還有其他管事的么?”
“有。”她點點頭,垂了垂眸子,“不過他們全都被原先的州牧撤職了。”
這個回答並沒有令葉池感到驚訝。
“把他們都找回來罷。”他嘆口氣道,“短時間內不一定招得到合適的人,了解這工作的人最好。”
澹臺薰低聲應下,有些奇怪他為何不問撤職的原因,但想起他或許是個缺心眼,再加上那夜盲的癥狀,不免升起了同情心,望着他的背影不動。
葉池的身形比她想像中要消瘦,她起初認為這是不懂武功的人的通病,後來才發覺長素偶爾會去藥房取一些葯來,不知究竟是治什麼的。
夜色愈發濃重,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三更。澹臺薰疲憊地打了個哈欠,注意到葉池已經許久沒有動過了,有些好奇地上前一看,才知他竟是靠在案上睡著了。
燭光漸漸變暗,屋中靜得出奇。他不知在這裏呆了多久,大約是有些勞累過度,睡得很沉,眉宇分明,此刻近距離看去,比平時更加俊逸。
說她逞能,他不是更加逞能么?
澹臺薰蹙了蹙眉,覺得睡在這裏不太妥當,想將他扛去外邊,又想起不能碰他,不由感到煩悶。
……好麻煩。
她低頭想了一會兒,跑去外邊取來了一床棉被,將葉池整個人裹了個嚴嚴實實。望着那個卷餅似的人,她撣了撣手,心滿意足地走了。
***
大雨過後,澹臺薰收了傘從官府里出來,找了個攤子吃了碗面。
昨晚她睡得不太好,被子沒有了,有點冷,於是在公堂里坐了一宿。
葉池沒有提過,長素其實是個典型的路痴,都快跑到城外才被人攔下來,好不容易找到回家的路,給她點了盞燈,沒過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她很好奇這主僕二人是怎麼千里迢迢來到秦州的。
離衙門不遠的一條街上有一座寬敞的宅子,裏面住着一個孟姓女子,前不久剛剛與丈夫和離了,擔任衙門的管事,負責捕快們的日常伙食。
澹臺薰到達之時,正巧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在劈柴,於是走了過去:“孟姐。”
孟語晴聞言,放下了手中的斧頭,笑道:“阿薰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我想要魚。”
她愣了愣,“……魚?”
“就是你之前給阿遙做的那種魚。”澹臺薰補充道,“治眼睛的。”
“有是有,你要吃么?”孟語晴略略疑惑道,“你……會做么?”
“不會,你能幫我做么?”澹臺薰搖頭,“是給葉州牧的,他瞎。”
“……”
畢竟是從她兒時就看着她長大的人,孟語晴比誰都習慣她的說話方式,知道她指的是夜盲,只是沒想到那位新任的州牧大人也會有這種病症。
“聽說這個葉大人人還不錯,你們相處得如何?”孟語晴笑着問。她有一種本領,能從澹臺薰那幾乎沒有表情的臉上察覺到對方的情緒,她一直很引以為豪。
此刻澹臺薰嘴角的弧度表明了她沒有不高興,即是證明了她對葉池暫時還沒有任何排斥心理,這很難得。
澹臺薰想了一會兒,並未回答,反問:“讀書人都很害羞么?”
“為什麼這麼問?”
她不知道具體該怎麼說,於是把葉池初到秦州那天的事情交代了一遍,以及他後來每每靠近她就會臉紅的樣子形容得栩栩如生。
“你……你親了葉大人?”孟語晴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更不可思議的是葉池的反應。
……年輕真好啊。
澹臺薰點點頭,原本不覺得此事有什麼,但每每看到葉池那發紅的耳垂就能想起來這件事,“我不是故意的,不過他好像不這麼覺得。”
孟語晴丟下手中的活,拍了拍她的肩,“既然情況危急,那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嘛。不過……倘若大人他真這麼念念不忘的話,你也可以考慮去安撫一下他。”
“怎麼安撫?”
她的想法總是很直接,也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事。秦州很亂,亂得翻天覆地,沒什麼事不可能發生,而意外發生的事於她而言,都是可以一笑而過的。
然而葉池總是用他的嬌羞來提醒她這個意外。
“你不是要魚么,我這就給你做兩條。”孟語晴琢磨道,“你直接送去州牧府,把誤會說清楚不就好了?”
一提到州牧府,澹臺薰忽然想起什麼,低頭沉思少頃,眸中有微光閃爍,像是做了什麼決定。
“賭坊一事你可知曉背後□□?”
孟語晴雖然平時只是個燒飯打雜的,但在探聽消息方面是行家,對秦州城亦是了如指掌,點頭道:“小道消息說商行那邊把情報賣了出去,不過手段很巧妙,暫時查不到身份。”
由買家出價的方法固然刁鑽,但也並非完全處於被動,畢竟做買賣的是人,而規則是死的,鑽空子並非難事,只是空子需要鑽得巧妙。
“我……大概知道是誰。”莫名覺得這個套路再熟悉不過,澹臺薰微微凝眉,卻是抬頭道,“不過在這之前——我想要魚。”
***
葉池是在巳時轉醒的。他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暖和,還迷迷糊糊躺了一會兒,隨後才發覺起不來。
低頭一看,他整個人都被裹在了一床棉被裏,封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腦袋。
他覺得自己像個春卷。
“長素,救命……”
另一邊,長素前一天晚上在外面跑了好幾個時辰,又好不容易把他挪回家,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睜眼,發覺自家公子仍然被卷在被子裏。
澹臺薰不知是怎麼裹的,緊得就差沒用繩子捆。長素使了吃奶的力氣才將葉池給弄出來,坐在地上氣喘吁吁。
官府今日休假,葉池想起先前答應過要幫澹臺薰找房子,大致定了今日的行程,聽得外面有人敲門,出屋一看才知是澹臺薰來了。
她今日的出現很獵奇,一手牽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手捧着一個飯盒,飄出饞人的魚香。她的身後還背着一個包袱,看樣子……像是搬家來的。
“你們這是……”
不等他問出口,澹臺薰將手中之物交給了長素,凝視着他道:“你說過我可以暫時住在州牧府。”
她將身邊小童牽到了葉池面前,隨後闊氣地揚手抱拳,擲地有聲:“承蒙款待,打攪了。”
“……”
葉池望了望那個一本正經的小童,又看看同樣一本正經的澹臺薰,抬手捂住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