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又見舊人
一個背着背簍,一身青衫、素衣落拓,渾身上下都籠罩着一種說不出來孤絕氣息的男子默默上前一步,垂頭應道:
“姬公子——”
姬公子?
所有人都是一愣,除了扶疏外,視線盡數集中於那錦帽貂裘氣勢凌然的華服青年的身上。
青年身邊一個一身紫色官服頗有官威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傲然掃視眾人,冷笑道:
“倒沒想到還會有這麼一出好戲!”
掠過楚雁南時,神情明顯一滯,最後注目秦箏,神情里終於有了絲親熱:
“秦公爺,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神農山莊的姬青崖姬公子,公爺應還識得吧?”
“鄭大人——”秦箏也拱手還禮,又沖旁邊一位方臉男子和姬青崖頷首道,“周大人安好,姬公子別來無恙。”
陳乾卻是微微皺了下眉頭。
事情好像有些麻煩。
沒想到朝中這麼快就對葉漣的提議做出了回應,派了欽差大臣過來。
這兩位欽差,陳乾倒是全都識得,一個是禮部尚書、大學士周楷嚴,另外一個則是當今皇上寵妃鄭妃的嫡親兄長兵部侍郎鄭國棟。
據自己所知,周楷嚴近年來和二皇子——因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其實也就是實際意義上的大皇子——齊昭走的很近,至於那鄭國棟,自然力挺的是自己的親外甥、三皇子齊昱。
看來二皇子和三皇子此次又是旗鼓相當,竟是各派了一個親信來至邊關。
可這也註定了兩人為了和談大計,都不會和神農山莊的姬青崖對上——畢竟,皇上不可能把雁南指給葉漣做駙馬,那也就意味着,這個姬青崖將會是駙馬的不二人選,他能不能找到血蘭,決定着和談的成敗與否。
要是姬青崖堅決以主子的身份處死青岩,就是皇上也不好說什麼!
姬青崖冷冷一笑,看着青岩的眼神仿若看向一個死物:“秦公爺倒是頗有乃祖之風,生就的慈悲心腸。只是這等低賤如蛆蟲之輩,卻竟敢以下犯上,如此凶頑,留之何益?縱然秦公爺一片慈悲心腸,我神農山莊卻是不能替這賤奴背上如此惡名!”
瞥了一眼肅立面前有些蕭索的男子:
“商嵐,還愣着幹什麼?沒聽見我的話嗎,還不快去瞧瞧,是不是那個賤奴!”
秦箏微微皺了下眉頭,卻不知為何,下意識的瞟向扶疏的方向,神情頓時一愕——
扶疏正怔怔的往這個方向瞧過來,一雙美麗的眼睛裏卻氤氳着水汽,看的秦箏的心一下似是浸透了江南陰雨季節的黃梅雨,瞬間酸澀無比。
商嵐默默的轉過身來,往前走了一步,一抬頭,正對上扶疏因溢滿了淚水而仿若水晶般流光溢彩的眸子,腳下頓時微微一滯。殊不知,扶疏的心頭,卻是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一般。
這真的,是自己的大師兄嗎?
因神農山莊的巨大聲譽,儘管姬氏族人生性淡泊更恪守組訓,不願摻和到朝廷是非中去,卻還是有些人想把主意打到山莊頭上。也因此,各大家族都有以學藝的名目送到山莊的家族子弟。
除了那些別有目的的名門之後外,山莊還收留了一些孤兒,教授他們農藝之法。
而商嵐就是山莊收留的孤兒中的一個。
當初是和餓暈的小黑一起被發現的。
不得不說商嵐非常有天分——神農山莊存世將近千年,之所以始終掌控天下農業興衰,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姬家藏私,而是其他家族的人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和姬家相比肩。而商嵐還是第一個因農藝高超被姬家上一代家主收錄門牆的外姓之人——
本來扶疏的意思,是想要除商嵐之外,還有無數個師兄妹才好,因此才口口聲聲喚商嵐大師兄,可惜其餘人卻均是資質平平,很難再入姬莊主的法眼了。也因此,扶疏實際意義上名副其實的師兄,也就這麼一個,那就是商嵐。
因着商嵐神農山莊大弟子這一特殊身份,不獨神農山莊,便是朝廷內外,也沒人敢小瞧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只是商嵐之所以深得上一代莊主的喜愛,除了農藝上有天分之外,更兼他的性子和姬家人也相似的緊——一心只愛農事,根本無暇他顧,身邊甚至連個貼身使喚的人都沒有,慣常的一身青衣裝束——
每日裏天剛拂曉,一青衣男子和一個素裳女孩相伴在田野里或侍弄莊稼或相對凝思的身影,便是鐫刻在神農山莊幾乎所有人心頭最亘古不變而又無比寧馨的一幅畫面。
大師兄一向是怎麼也曬不黑的白皙肌膚,又生的挺拔,雖是瘦削,卻偏是如同風中的勁竹,說不出的英挺凌然。哪像現在的這人……
扶疏不錯眼的盯着商嵐,不過十年的時光,當初那個挺立如竹的風華男子這會兒卻是滿面風霜,不止眼角有了歲月的紋路,便是那雙總是溫潤如水無比純粹的眼眸,也被過往的時光沉澱成兩泓幽深的海——
這十年裏,大師兄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生生變成這樣一副不堪重負的模樣?
商嵐身形一震,一抹不可置信的錯愕在眼中一閃而逝,還要再看,楚雁南卻是不經意的往左跨出一步,恰好遮住了後面的扶疏。
商嵐一個不察,差點兒撞到楚雁南身上,慌忙後退一步,低低道:
“冒犯將軍——”
聲音溫和,宛若清風拂過水麵。
姬青崖微微蹙了下眉頭,這商嵐慣常和個啞巴似的,倒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副清雅的嗓子。
秦箏卻是再次不自覺的看向扶疏,入目卻是楚雁南俊美無儔卻冷若冰霜的一張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的哼了一聲,轉過頭來,甚而忘卻了方才橫在心頭的那個疑慮——
在山莊裏那麼久,商嵐的木訥是出了名的,也只有在對着扶疏時,才會表現出還算靈動的一面,而能讓他開口說話的,也往往是和扶疏有關,絕少面對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表現出如此熱情的一面。
商嵐退後一步,繞過楚雁南,繼續邁步往床前而去——一時房間裏站着的人都是哭笑不得,這商嵐性子可真是有些呆啊,明明就這麼大點兒地方,只要抬頭就能看到床上青岩的模樣,偏這商嵐如此死心眼兒,姬青崖讓他到床前辨認,就一絲不苟的跑到床跟前!
沒想到商嵐還真非得到床前去,楚雁南神情變了下,卻也不好再攔,只是回身站到扶疏身側,趁人不注意,用力握了下扶疏的手。
扶疏終於回神,意識到情形不對,忙低頭,兩顆大大的淚珠卻是啪的一聲砸落地面。
“你怎麼了?”下一刻,扶疏身前一暗,卻是商嵐正彎下腰來,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寫滿了憐惜,“怎麼哭了?”嘴裏說著,掏出塊兒帕子就想幫扶疏擦拭。
“你幹什麼?”楚雁南臉色大變,抱着扶疏往自己懷裏一帶,商嵐伸出的手頓時僵在半空中,收回也不是,伸出去也不是,神情一下尷尬無比,“將,將軍,我是不是,又冒犯了你,對不起,對不起——”
又一指扶疏,臉上流露出純然的無辜神情:
“我只是看她在哭……”
扶疏抬頭,怔怔的瞧着神情關愛而又無措的商嵐,張了張嘴,半晌才啞聲道:
“大,”
勉強把“師兄”兩個字咽下,又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馬上要傾瀉而下的淚水逼了回去:
“這位,大哥,我,無事——我只是,有些,難過……”
卻再也說不下去,心裏的委屈更是成倍的翻湧了上來,明明是最疼自己的大師兄啊,自己卻不能相認!
“別,別哭——”商嵐神情愈發無措,那模樣,若不是楚雁南杵在一旁,是一定要把扶疏抱起來好好哄一哄的。
後面的姬青崖看的幾乎氣樂了,這個商嵐果然是獃子,明明自己是讓他去認人的,他倒好,竟然開始哄起一個不相干的小孩子來!
“商嵐——”
“啊——”商嵐回神,傻傻的瞧向姬青崖,“公子有何吩咐?”
有何吩咐?姬青崖咬着牙,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般:
“我讓你仔細看看,躺在床上的這個東西,是不是神農山莊的叛奴青岩?”
扶疏只覺手腳冰涼,終於清醒過來,抬頭又驚又懼又傷心的看向商嵐。
“你,不想他死?”商嵐似是突然明白過來,下意識的看向廢人一般躺在床上的青岩,又看了一眼神情萎頓哀絕的扶疏,終於轉過身來,衝著姬青崖緩緩跪下,“公子,他是青岩,可是,可不可以饒了他?”
“你說什麼?”姬青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為他求情?”
“是啊。”商嵐仍是一臉迷茫,“我說這麼長時間見不着青岩,原來他受傷了,他不會背叛山莊的,真的。而且,要是他死了,扶疏和小妹都會難過的。”
商嵐嘴裏的扶疏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誰,可是,小妹?
看大家有些疑惑的模樣,商嵐一指扶疏,傻傻的道:
“呶,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