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一年,公孫瓚以步騎兩萬,大破三十萬黃巾軍,斬首三萬餘,攜大勝之餘威直逼冀州。
那一年,冀州牧韓馥連戰連敗,驚恐難定,終將冀州之地盡讓於袁紹,以拒公孫瓚之兵。
那一個月,公孫瓚屯兵磐河,與駐紮信都的袁紹兩軍對峙,戰事將起。
那一個月,袁紹急於收復冀州不服勢力,連斬原冀州長史耿武,別駕閔純,甘陵相姚貢。
那一天,才來到這世上一天的王嫵跟着趙雲一路狂奔,暫歇於甘陵城外的一個小湖泊邊。遇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身穿綾羅,頭髮散亂,面污如土,力盡昏厥在荒郊。
趙雲緊鎖着眉頭,遠遠看着那少年狼吞虎咽地將一塊乾糧往嘴裏塞,而王嫵則蹲在那少年身側,耐心極好地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本以為這少年只是哪家落魄的公子,但他清醒之後,卻立刻驚恐地尖聲大叫,尤其是見了趙雲等人手裏的兵刃,更是掙扎着在要往湖裏跳。若非趙雲耳力好,隱約聽到他含糊的咒罵中似有袁紹的大名,頂多也就將他當做是個被亂世兵戈嚇壞了的小孩子。
而這年代,誰也不會將這麼一個發瘋似的少年放在心上。
但被趙雲從湖裏拖起來扔到地上后,那少年反倒安靜下來,瞪着一雙受驚小鹿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們,卻無論他們問什麼,都一言不發。
王嫵就是在這種場合下,才無奈扮演了一回知心大姐姐。
“他叫姚奉,是甘陵相姚貢的獨子,上個月,袁紹下令甘陵相一個月內製造弩機一千,鐵盾一千,羽箭一萬,另籌軍糧萬斛,準備和公孫……和父親一戰,姚貢抗命不從,被袁紹一刀斬了。”將從姚奉那裏套得的消息告訴趙雲,手足仍自發軟的王嫵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她這時卻沒在意身上的不適,微微皺眉,眼神飄向了遠處。
公孫瓚要和袁紹打仗了。
王嫵知道大名鼎鼎的官渡之戰,袁紹最後會在曹操手裏一敗塗地,由盛轉衰。無論公孫瓚現在聲勢多麼浩大,他都最終沒能存活到三國分立之時。滅亡袁紹的是曹操而不是公孫瓚,那目前這場一觸即發的戰事,結局可想而知——公孫瓚必敗無疑。
那她還要跟趙雲回去么?雖不記得公孫瓚最後的結局如何,但公孫嫵記憶中的公孫瓚,剛猛果敢,悍勇過人,卻暴躁自負。這樣的人,怕是不知投降這兩個字怎麼寫的。那她是會作為敗將家眷被袁紹當做戰利品收入房中,為奴為妾,然後再因袁紹之敗流轉到曹操之處?還是會被公孫瓚在臨敗前一刀了結,來一個寧死不辱?
那若是不回去呢?茫茫亂世,她又有何處可以安身?
曹魏勢力固然是三國時期最大,然而曹操現在還不知道正在哪裏打拚基業,根基未穩,毫無安穩可言。
西蜀雖為樂土,但山高水遠,她要怎麼一個人在亂世中橫穿大半個國家?退一萬步講,就算讓她到了西蜀,靠這個時代的交通速度,那至少也要經年之後。劉備又要奪西蜀之地,不還是要繼續打仗?
至於東吳,一想到那條阻攔了曹操多年的天險長江,在只有小舟戰船的年代,王嫵直接將那塊地方從腦海中排除了出去。
一天一夜以來,王嫵頭一次意識到,雖然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這個國度還是這個國度,但時空一變,她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來者,無歸屬感,也無處可去。巨浪一般的歷史滾滾而來,而她空有千年的時光,卻全然不知下一個浪頭究竟會在何時將她擊得粉身碎骨。
王嫵的那句話將趙雲的神思扯遠,只不過他想的卻是現下的時局。
公孫瓚和袁紹之間必有一場傾盡全力的大戰,他離開軍營時,公孫瓚正在調集全部兵力,以至於只派出了三個三十人的騎隊尋找離家出走的公孫嫵。
而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九十個人雖都是白衣白馬,卻都還不屬於三千精騎白馬義從之內,只是些仰慕公孫瓚白馬將軍風範而新近來投的零散鄉士——比如,趙雲。
真正的精兵,全部都聚集到了磐河之畔。
公孫瓚軍中勇將眾多,趙雲受常山郡百姓推舉,率領本郡鄉民吏兵投靠公孫瓚,縱有一身武藝,一腔熱血,卻無人舉薦,亦無從軍資歷,想成為真正的白馬義從,成為真正精銳之師,若非大功而不能成。
而眼前,趙雲敏銳地意識到,這件大功的機會,極有可能就擺在他面前。
甘陵位於公孫瓚和袁紹駐軍之地的正中,左右接壤,如有所變,勢必會影響到整個戰局的走向。他不知袁紹殺姚貢是否僅僅只是因為姚貢不滿袁紹接管冀州,他只是隱隱覺得,兩軍交戰,既非城池攻守,又非拉鋸遠戰,何須這麼多的弩機羽箭鐵盾?
“弩機鐵盾,絕非尋常之物,甘陵之變,袁紹似別有用意,雲欲往甘陵一探。”趙雲的聲音將王嫵的神思拉了回來,一個晃神間,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若非是她的到來,公孫嫵被趙雲所救後會出面打發走上門挖牆腳的程昱么?若非如此,趙雲就不會帶着她連夜趕路,自然也就不會在這裏遇上姚奉,袁紹要弩機也好,鐵盾也好,趙雲自然也都不會知道。
一環扣一環,王嫵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傳說中那對蝴蝶的翅膀……只不知道,她這對略顯無知的翅膀,是不是會有傳說中的力量。
王嫵覺得自己的心跳愈發快起來,不由深吸了口氣定神,迫使自己儘快寧定下來。
她抿了抿唇,目光迴轉,卻見趙雲一張年輕的臉上眉宇生輝,眼中精光湛然,興奮之意,如那映着光的水波,別說一路薄塵,就算莽莽黃沙,都掩蓋不住其中凜然的戰意。
王嫵撇了撇嘴,橫了他一眼:“去甘陵?就你們這樣去,能探到什麼?”
趙雲一愣,轉而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他們雖然不是真正的白馬義從,但身上這一股軍中凌厲的殺伐之氣卻是無論如何都去除不掉的。若非如此,黃巾軍也不會僅憑他們一身白衣白馬的打扮就自亂陣腳,整整三百人在他們三十人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更別提他們還都騎着白馬,要在袁紹和公孫瓚如此敵對緊張的局面下堂而皇之地進入袁紹治下的郡縣,別說打聽消息,就連是否能安然進退,都成問題。
“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如何……”
“不行!”
趙雲反應極快的拒絕成功地換來王嫵又一個白眼。然而趙雲在拒絕出聲的下一刻也立刻意識到王嫵說的是“我和你”,而不是“我和你們”。
一男一女同行,沒有人知道王嫵的身份。就算是白衣白馬,也不會有人懷疑他們會和公孫瓚的白馬義從有什麼關係,剩餘眾人則可在城外接應,必要的時候甚至還能拖住城門守軍……這個提議的可行性其實極高。
見他眉頭緊皺,神色卻有些動搖,王嫵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實在有點像那些小說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自以為為父出力,就像當初離家出走時那樣,新鮮又痛快,卻全不考慮自己很有可能落到別人手中,而她高貴的身份會成為敵人最大的利器工具。
即使性情剛烈,寧死不辱,最終傷心的不還是自己的家人么?更別提其中還會累及多少人為她而喪命。
雖然還沒到那一步,王嫵卻輕聲嘆了口氣。身在亂世之局,進退維谷,若她真變成了蝴蝶的翅膀,不使勁扇一扇,又怎能甘心?
只她和趙雲兩人,若這雙翅膀不管用,歷史還是歷史,趙雲就還是那個百戰百勝,絕不會死在戰場上的常山趙子龍,那她跟着趙雲,又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若是管用,或許,還真能有什麼意外的收穫。
“將軍於我有救命之恩,因而我信將軍之能,縱危難萬分,總能護我周全,如若事有萬一,權當將軍不曾去過那黃巾亂軍之中,實天命也。”搜腸刮肚地拽文,王嫵打定了主意,擺出一副非去不可,生死由命的架勢。
趙雲眉峰一揚,整個人仿若利劍悄然出鞘。他雖年少熱血,但素來心性沉穩,行事謹慎,極少有真正少年人浮躁衝動的時候。然而一身技藝未得青眼,也斷不可能全無半點憾恨不甘,若非終是意難平,他也不會生出冒險一探甘陵的想法來。
王嫵雖只寥寥數語,想不出什麼長篇大論,連那天命之說,也勉勉強強,聽不出半點認命的柔順之態,而她眼中卻偏偏又有趙雲從未在公孫瓚那裏見過的信任,真真切切,激得他性子裏那沉寂了許久了少年傲氣翻湧起來,豪氣頓生。
明知此舉很有可能大功未竟反賠上王嫵的安危,但在那雙清透明澈的眼眸注視之下,趙雲忽地傲然一笑,若真有意外,大不了一桿銀槍,拚卻性命,定能護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