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趙雲微微皺了皺眉,欲言又止,前一瞬還怒意隱現的眉宇間卻瞬間浮現一絲略帶尷尬的不自然,頓了片刻,慢慢沉聲應了句:“不敢。”

夜風輕飄,從屋裏傳來的淡淡熏嗆煙火氣中,一縷米香格外誘人。

王嫵只當趙雲那句“不敢”是古人特有的謙遜之辭,全沒放在心上。倒是方才由於過分緊張而暫時忘記飢餓的肚子在夾着煙火氣的米香味中立刻響應式地發出咕嚕嚕的悶響,糯糯的米香味,甚至還帶着一絲微甜,好像憑空正在向她輕輕招手。

原來,歷經無數洗劫,唯一保留下來的屋子是破廟以前的灶間。

不愧是民以食為天,王嫵心裏默默感概,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

少女被驚得恍惚的眼神漸漸寧定,轉而又直勾勾地越過他直望向屋裏,再加上那腹中的響動,趙雲方才心裏的怒意轉瞬間變了味,他用力壓了壓唇角,清了下喉嚨,將王嫵的注意力喚回來,側過身,將她讓入屋中。

“這位是程昱,程仲德先生……”一邊向她介紹那位“說客”,趙雲一邊手腳利落地從灶台里端出一碗米粥遞給王嫵。

若是王嫵的歷史功底再紮實一點,聽到這個名字的第一時間她一定不會如此淡定,至少,會被這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那個人嚇一跳,甚至由此立刻生出種種盤算顧慮,乃至戒心。

但現在王嫵眼中腦中,全是那碗米粥。程昱兩字,於她,不過又是個這個時代里耳熟而人不熟的名字而已。

然而以前從事窗口行業的職業慣性,令王嫵自然而然首先考慮到禮貌問題,即使不熟,也不好不理不睬。於是,默默又咽了一口口水之後,她從米粥上移開目光,準備端一下公孫瓚之女的架子,點頭招呼,敷衍了事。

程昱年紀不小,中等身材,中等相貌,甚至連頜下、唇上之須都是中等長度,絕對屬於那種扔到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出來的人。倒是他帶來的東西,無論哪裏,古今中外,人人都能認得出來——黃金和美玉。

手掌大小的整塊黃金,一共八塊,正整整齊齊地壘在黑呼呼的灶台上,還有長逾小臂的兩條青翠色的玉帶,好像兩汪王嫵見過的最清澈的山泉,碧瑩通透,終於成功地將王嫵的注意力從米粥上牽了過去:“還……真是份重禮。”

王嫵不懂玉,卻對金價熟悉得很,對於充其量只買過二十克裝金條的人來說,這麼大的金塊,她還只在電視劇的搶銀行情節里見過。

喃喃一句感嘆,她下意識想上前掂一掂那金塊的重量,而目光一轉間,卻正好看到她話音方落,趙雲臉色微變,而程昱眉眼不動的臉上卻有一絲說不出的微妙之意,一閃而過。

心念微動,王嫵一下子想到她之前隔着門聽到的那段對話,兩相對照,頓時心中瞭然。牆角挖不成,轉眼間,又要變成收禮受賄被抓了個當場的戲碼了!

她現在的身份是公孫瓚的女兒,要是她懷疑趙雲私下受禮,與人結交,轉頭告訴公孫瓚,只不知以這公孫瓚的胸襟,還能不能仍舊對自己這名部下給予信任?

從程昱的反應來看,多半應該是不會。

反算人心之疑,不得不說,確實高明。可惜,遇到的是王嫵。

趙雲是誰?常山趙子龍的品性如何?任何知道三國演義的人,誰會相信趙雲會貪圖財物?

王嫵心裏暗笑,藉著從趙雲手中接過粥碗之際,向他眨了眨眼,引來趙雲一臉不解。

王嫵的眉梢忍不住先高高揚起來,稍稍沉吟了片刻,在心裏打了一遍文縐縐的腹稿,正了正臉色,做出一副落落大方的神情,向程昱矜持地點一點頭,慢條斯理地說道:“程先生遠道而來,既然是‘只言私交’,這份禮,趙將軍代父親收下也未嘗不可。”

這句話一說出來,別說是程昱,就連趙雲也是一愣。一句原本在古人聽來措辭生硬,甚至不合身份的話,愣是沒人注意到有什麼不妥。

程昱奉命結交趙雲,故意挑他單獨領兵在外時一人一馬,孤身前來送禮。能與趙雲交好固然是最好,若是不能,有朝一日這事傳入公孫瓚耳中,也足以激起他對趙雲的疑心。公孫瓚的疑心,這也是趙雲在發現王嫵在屋外偷聽時最擔心的事情。

但這話到了王嫵嘴裏一轉,怎麼反倒成了他向公孫瓚送禮,而由趙雲代收了?

程昱一時不防被王嫵繞進去,臉色幾變之後,半是試探,半是解釋:“薊侯坐擁幽州,兵精糧足,裕安一方,在下豈敢以區區薄禮,見笑於人。只是聽聞趙將軍行軍至此,這才特來拜會……”程昱話說得客氣,可一字一句,無一不是直指此禮是他專程來送給趙雲的,可沒有公孫瓚的份。

這話要是由王嫵傳回去,足以令任何一個主帥對趙雲生出不滿來。當然,如果趙雲因為不願王嫵將話傳回去而做出什麼事來,那當然是更好不過的了。

這是當她有多瞎才會信這鐵了心,又赤/裸裸的挑撥之言!王嫵眉峰徐徐一挑,萬分不情願地將粥碗放於一邊,很有幾分朽木不可雕的神情強調:“程先生沒明白我的意思。”

程昱一怔。

王嫵若無其事地上前幾步,拿起一條玉帶。冰冷堅硬的玉質入手細滑,窄窄的一整條玉面澄凈通透,沒有絲毫拼接的痕迹,就算不懂玉器,她也看得出這東西價值不菲。

“我的意思是,來而不往非禮也。勞煩先生代為向……”被眼前的金塊晃得分神,王嫵一時有些斷片,努力回憶了一下嗎,才想起來程昱方才說是代誰前來送禮,“……那個……曹公致意,等我見到父親,再請父親準備回禮。”

程昱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這下,他徹底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些離間之言,全是白說,她一個字都不信!他送禮,她就收下。至於究竟是送給誰的?抱歉,送禮的程昱說了不算,王嫵就是一口咬定這是送給她父親公孫瓚的,就是信定了趙雲。反正出面的是王嫵,和趙雲不同,難不成還會有人說她為了這區區金銀出賣自己的親生父親不成?

除非他程昱能到公孫瓚面前說,你女兒胡說,這份禮明明是我送給你的部將趙雲的……可這些話,就是要通過他人之口轉述才有效果,才能令公孫瓚心生猜忌,要是他當面去說,公孫瓚會不會見他暫且另說,豈不正坐實了他挑撥的意圖?

程昱自問擅於口舌之辯,但無論如何辯法,旁徵博引,舌底燦蓮,都要依據個“理”字,而現在王嫵擺明就是不講道理!

但是,王嫵憑什麼這麼相信趙雲?公孫瓚之女,為何會如此相信一個還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程昱想不通,趙雲顯然也沒想到。

和程昱一同露出詫異之後,趙雲的眉頭輕輕擰起,看向王嫵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但還是非常配合地立刻應諾,順着王嫵的話頭,將擺在灶台上的黃金玉帶統統都收了起來。

花了重金,卻因一個少女寥寥數語無功而返,程昱的臉色難看,一時之間,偏又想不出更好的應對來,沉默良久之後,最終很有名士風範地一拂袍袖,不再看趙雲一眼,草草一拱手:“既如此,那就有勞兩位,程昱告辭。”

自古名士多毛病,而諸多毛病中最甚者,就是自視太高。說好聽點叫傲骨錚錚,其實不過是自抬身價的一種手段而已,用的好了,自然有人買賬。然而若是用過頭了,用得變成了處事性格,往大里說,可參見同是這個時代的楊修的下場,而往小了說……則很容易把自己氣死。

王嫵沒想到程昱居然還能沉得住氣,這倒和她印象當中古代的名士頗為不同。她本以為程昱至少要罵兩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之類的話,好給她機會發作,徹底粉碎這次假惺惺的友好結交企圖。

心裏的盤算落了空,王嫵有些可惜,但既然趙雲這麼配合,唱了一半的雙簧總還是要繼續。她側了身子,讓開門前的道路:“天黑難行,煩勞趙將軍送程先生一程,免得山路陡峭,有所損傷。”

是防他受傷,還是防他故意在山下的騎兵面前露了行蹤口風,將來惹得公孫瓚懷疑……程昱臨行前最後看了王嫵一眼,鷹隼似的目光中越發多了幾分探究。

然而,本就餓着肚子的王嫵動了這一番腦筋後幾乎頭暈眼花,金玉之物又交由趙雲收了起來,於是一腔注意力立刻又飛到了米粥之上,絲毫沒注意到程昱有些陰鬱的眼神。趙雲和程昱前腳走出門,她立刻端起那碗粥,不顧形象地直接往嘴裏倒。

米粥是用黍飯乾燥后的乾糧浸軟后煮的,薄而黏糯,雖然放得久了,有些涼了,偶爾還有些微刺的糠梗刮過喉口,但王嫵餓得久了,倒也喝得異常香甜。

一碗粥正要見底,王嫵正高高仰着頭,眼角突然閃過一片白影,趙雲似帶着一陣風,平地而起,快得讓人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腳步聲,嚇得驚魂甫定的王嫵心裏咯噔一下猛然斷了半拍,最後一口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米粥頓時在食道口拐了個彎,跑錯了軌道,嗆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猛咳。

“車駕已備好,請三小姐上車。”看王嫵咳得直不起腰,趙雲遲疑了一下,卻後退了半步,肅手而立。

“車駕?”抬手抹了一把咳出來的眼淚和嗆出來的口水,王嫵喉嚨口直到鼻樑處隱隱發酸,連聲音都有些嘶啞,“去哪兒……咳咳……何往?”

趙雲看了一眼被放在灶台另一邊無人問津的木勺,又看了一下王嫵手裏乾乾淨淨的空碗,和唇邊的米漬,嘴角幾不可見地微微抽了一下,隨即又緊緊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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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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