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精彩一課
工農兵學員肩負着上大學,管大學,用**思想改造大學的重任,所以,形形色色的政治活動多如牛毛。譬如,每周五下午在教室聽報告,不能打瞌睡,不能做功課,真是無聊透頂。於是,小龍想出一個好方法,既能消磨時間,又能學會一門技藝——學寫魏碑體。
“文革”初期,小龍見有人用排筆書寫大幅標語的字體剛柔相濟,美不勝收,羨慕地不得了,心想,哪天自己也能寫出這麼一手漂亮字就好了。後來,在新華書店見到這種字帖,才知道是魏碑體。
一到政治學習,小龍就開始練字,一周練下來,已能初步掌握運筆的方法和技巧,以及,對字型基本結構的了解。
一天,年級輔導員找小龍談話:“小龍,班裏幹部向我反映,說你政治學習態度不端正,不嚴肅,總在做別的事,是嗎?”
“是啊——!我在練字,為大批判專欄練字啊。”小龍並不隱瞞,一口承認。
輔導員聽小龍這麼一解釋,無話可說,也就默認了小龍的“革命工作”。所以,三年的政治學習,小龍都在練字中度過的,報告聽了,字也練了,真是一舉兩得。
政治活動除了聽報告,還要結合形勢觀看大毒草《春苗》,《紅日》等電影,還要口誅筆伐,批來批去,批不出名堂,過過場而已。尤其是批孔老二——孔丘,幾千年前的人和事,相距遙遠,卻要聯繫實際,聯繫當前,聯繫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小龍無論如何聯繫不起來。
從小起,自己家外間一幅慈眉善目的孔子畫像已經根深蒂固地植入了腦海,祖母告訴自己,孔子盤發的頭巾像老鼠,是老鼠精投胎,所以聰明,所以會編文字,是讀書人的老祖宗。
祖父念過幾年私塾,懂一點《三字經》,也跟自己說過“融四歲能讓梨,香九嶺能溫席”。最讓小龍感動的是,有一個人為了讓母親能吃上魚,用自己的胸膛化開河面的冰凍去抓魚。這些可歌可泣,勸人為善的動人故事,難道也是錯的嗎?儒教歷來是中華民族的國教,丟掉了國教,就像一個人被抽掉了脊梁骨,還能站起來嗎?
當時,小龍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已日趨成熟,已有了自己的思想,已學會了獨立思考,不會人云亦云了。所以,對國家的命運和前途開始產生了擔憂。
從大的方面說,鄧小平重新復出,擔任國務院第一副總理,那麼,**為什麼沒復出?他倆不是一夥的嗎?鄧小平復出後主抓經濟工作,實行全面整頓,國民經濟開始有了好轉。可是,整頓才半年不到,自己反而被整了下去,被第二次打倒,罪名是,只講經濟,不講政治,與“四人幫”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唱對台戲。
“文革”時期,盛行小道新聞,傳說小平復出后,**召見鄧小平和王洪文,給他倆出了一道考題,問世界上什麼山最高?什麼石頭最臭?王洪文自恃地理知識淵博,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喜馬拉雅山最高,毛坑裏的石頭最臭。”
鄧小平想了想,操一口四川話不緊不慢道:“孫中山最高,蔣介石最臭。”
**笑了笑說:“看來,姜還是老的辣喲。”
政治課最枯燥,最無味,也是搞亂思想的一門課程。
大一的政治老師在分析**語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這句話時,強調了“核心”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並指出,萬事萬物都有一個核心,並用樹榦內一圈一圈的年輪打比方,舉例子,似乎很有道理,很有邏輯推理。
到了大二,另一個政治老師在分析黑格爾學說時,強調了唯心論的無核心論。他的話音剛一出口,底下馬上引起一片噓聲。這位政治老師被突如其來的噓聲搞懵了,正在愣神疑惑間,好多學員同時提出質疑,同樣是政治課,為何前後兩個教師對核心一詞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我們該聽誰的?所以,這樣的政治課,學員們都不感興趣。
小龍最感興趣的是現代漢語課,教課的是位老教授,湖南人,五十開外,臉黑的像包公,貌不驚人,但是,他的教學風度和教學藝術卻驚倒了小龍,讓小龍佩服的五體投地,儘管教授滿口湖南腔不怎麼好懂,還是讓小龍聽的津津有味,回味無窮,既大飽了耳福,又大飽了眼福。
第一堂課是關於字詞句的組合與搭配。教授先在黑板中間寫了一個“鳥”字,問學生這是什麼鳥?由於是第一次上他的課,有點拘謹,沒人作出回應。老教授見無人回答,一邊在講台上來回走動,一邊大聲地說:“你們不說,我也不說也。”還裝出生氣的樣子。
突然,教授展顏一笑,轉身走到黑板前,在鳥字的前面寫了一個“花”字,再轉回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掃視了一下課堂道:“烏鴉全身一片黑,不好看,像我一樣,黑不溜秋,好看的鳥應該是花鳥,你們說對不對?”
“對——。”底下的人齊聲回答,學生的情緒被調動起來。連女學員也拋開了矜持,和男生一起響亮地回答,還放縱地大笑。
待笑聲甫停,老教授又拋出第二個問題:“你們說,這是只大花鳥呢?還是小花鳥?”
這一問,底下炸開了鍋,有說大的,有說小的,有說不大不小的。其實,老教授根本不需要回答,這是他的一種教學手段和方法,就是要把學生當牛,讓他牽着鼻子走。老教授轉身回到黑板前,在花字的前面寫了一個極小極小的“小”字。前排的學員勉強看出來,並笑了起來,後排的學員根本看不出,聽到前排的學員在笑,心裏痒痒的發急,都伸長了脖子盯着黑板,幾個膽大的學員乾脆跑到黑板前面去看。老教授非但不阻止,還站在一旁洋洋得意。
接下來,老教授講解語法知識,說“小”和“花”兩字是形容詞,修飾“鳥”這個名詞。再接下來,老教授又拋出第三個問題:“你們說,還有什麼形容詞可以修飾‘鳥’這個名詞?”
這一問,不僅學生的“牛鼻子”被他牢牢地拴住了,連思維也被他牢牢地抓住了。大夥開動腦筋,集思廣益,你一言,我一句,都想力拔頭籌,答出令老教授滿意的答案。其實,老教授又在故伎重演,正確的答案已在他的肚中。老教授又轉身在“小”字前面添上了“美麗的”三個字,但是,老教授的板書並不美麗,像小學生的字,歪歪扭扭。
小龍看到“美麗的”三個字,腦海中跳出小春的倩影再扭頭朝酒窩的方向瞥了一眼,給她倆打了個平分——95分。
老教授的授課還在繼續,又拋出了第四個問題:“你們說,美麗的小花鳥是一群呢?還是一隻?”
老教授喜歡用選擇疑問句,是最好答的,也是最難答的,所謂好答,答案是現存的,選一個就可以了;所謂難答,不知道老教授葫蘆里賣得是什麼葯,所以,這一次的回應顯然低落。老教授見這一着失靈,有點不甘心,又採用了激將法:“你們不說,我也不說也。”又假裝生氣的樣子。
老教授這種返老還童的憨態,足實讓小龍忍俊不禁,為了不掃老教授的興,學生隨性所欲地亂答一氣,有說一群的,有說一隻的。這下,老教授又一次展顏而笑,又轉身在美麗前面加上了“一隻”兩個字,接下來又分析語法,“一”是數詞,“只”是量詞。講到量詞,老教授又是一番侃侃而談,說英語中沒有量詞,所以,外國人學中文,最怕的是量詞,將一個人說成一頭人,將一棵樹說成一根樹,將......。又引得學生哈哈大笑,好像在聽單口相聲。
再接下來,老教授手指黑板問學生:“這是不是句子?”
有說是的,有說不是的,為了是與不是,學員互相之間還爭了起來。小龍預習過教材,知道不是句子,因為,句子要有動詞,這跟英語是一樣的。老教授也不理睬底下的爭論,自管自在遠離鳥字的後面添上一個龍飛鳳舞的“飛”。學生一看這個誇張的飛字,又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過後,老教授卻板起臉,一本正經地問:“一隻美麗的小花鳥在哪裏飛?”
這一回,老教授用了特殊疑問句,這個問題更不好答,因為,答案太多。老教授也不等回答,就在“飛”前面加上“天空中”三個字。寫完,老教授請學生將黑板上的句子讀一遍,“一隻美麗的小花鳥天空中飛”,好象不順口,老教授看出了學生的疑惑,請學生把句子改一下。大家又是七嘴八舌,又是一番議論,又是一番爭論。
最終,老教授採納了大多數人的意見,在“天空”前面加上了“在藍藍的”四個字。這樣,完整的一個句子就出來了。
可是,老教授又別出心裁,再請學生把句子擴寫一下。小龍環顧四周,大多數學員都干瞪着眼,小龍的智慧也被狼叼走了,不知該從哪裏擴起,怎樣擴。老教授見學生都啞口無聲,陰陰地乾笑了幾下,轉身在“飛”字後面添上了“來飛去”三個字。寫完,把粉筆一扔,將黑板上的句子重重地讀了一遍,尤其將最後面“飛來飛去”四個字,故意拖成長音,搖頭晃腦,讀得怪腔怪調,又一次引得階梯教室里一百多個學員轟堂大笑。
下課鈴聲響了,小龍覺得好象剛開始,以為鈴聲打錯了,正在納悶,老教授再一次轉身,在“鳥”字的上面寫上主語兩字,在“飛來飛去”四字上面添上謂語兩字,在“天空”上面加上狀語兩字。
課一結束,學員們都覺得意猶未盡,圍聚在老教授身邊問這問那。小龍也覺得聽這樣的教授上課,真是三生有幸,所以,這堂課成了小龍腦海中永不磨滅的烙印,像一張永不磨損的光盤,伴隨着自己的一生。
突然,小龍後悔進了外語系,自己應該讀中文系,想到中文系,小龍想起顧美英,想起在農村開河時她在廣播裏常說的“盤龍大隊知青通訊員小龍來稿”一句話,忍不住低頭笑出了聲,“嘭”的一聲,腦袋被彈簧門撞了個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