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密室相會
“空軍一號”專機穩穩降落在虹橋機場,尾隨總統一起步下舷梯的人叢有一位不被人注意的華人,瘦削的臉龐,鼻樑上架了副玳瑁墨鏡,下榻錦江賓館后,中美聯絡處的中方官員將他帶進一間雅緻的密室:“夏先生,請稍候片刻,敏女士馬上就到了。”
被稱為夏先生的男士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在厚實的波斯羊毛地毯上急速的來回走動,雙手不停的來回搓掌,等了22年,盼了22年,小敏馬上就要出現了,自己的女兒應該23歲了吧,如果她的血管里流的是皇家血統,應該長得像自己,儘管她的生母未被皇室冊封,可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畢竟是愛新覺羅的後裔,是皇家格格。想到此,夏先生的眼眶中噙滿了思親的淚水。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門被輕輕推開,聯絡處的中方官員畢恭畢敬跨進門檻,身後跟着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士,齊耳的短髮,長相酷似後來的中央電視台女播音員杜宣,聯絡處的中方官員悄悄耳語幾句后,又畢恭畢敬地轉身輕輕退出密室。
夏先生見橡皮門一合的瞬間快步走向中年女士:“敏——。”一聲敏,一聲等了22年的敏,從遙遠的國度,飛越千山萬水,太沉重了,太心酸了,太……。
“弘(夏的昵稱)——,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嗎?”
“不是!不是做夢,是真的,是真的,敏——,你受苦了。”夏先生邊說邊將敏攬入懷中
“弘——,你不該來找我,你不該來中國。”敏邊說邊從弘的懷裏掙脫出來。
“不——!我一定要來,我一定要找到你們母女倆,你看,我給你們帶來了什麼。”
夏邊說邊從旅行袋裏翻出包裝精美的禮盒,其中,有一件是光緒皇帝賜予夏先生爺爺的雙龍戲珠玉佩:“敏,女兒屬龍,這掛雙龍戲珠是我給她的見面禮,今天無緣相見,你代她收下吧,這次來時間倉促,下次來,我一定要和女兒見上一面,如果可能,接你們母女倆去美國定居。”
“女兒是你們皇家人,你可以把她接去,我不會去的。”敏想起當年的一場婚姻風波,至今耿耿於懷。
“為什麼?我倆已經分離22年了,我想和你度完餘生的22年作為補償。”
“弘——,我已不是你的人了,你要現實些,在上海,我還有兩個兒子,我不能丟下他們。”
“噢——,Wygod!”夏痛苦地垂下頭,“那你快告訴我,我們的女兒的哪裏?”
“小琴在插隊落戶。”
“小琴是誰?”
敏痛苦地垂下眼瞼,愧疚地喃喃道:“小琴是我們的女兒,隨了繼父的姓,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
“不——!女兒必須隨我的姓,她是我們皇家僅存的活在世上為數不多的格格之一,在美國,有她的遺產要繼承,所以,必須姓我的姓。”
“女兒能去美國嗎?政府會讓她去嗎?”
“會的,美中關係正在建立,等正常了,你也可以去的。”
敏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身子晃了一下,夏先生急忙上前一步,又一次將敏攬在懷中:“敏,怎麼啦——?”
“咳——,”敏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弘——,你知道中國最近幾年發生了什麼事嗎?你是不知道的,還好你去了國外,否則……,算了,不吉利的話不說了,你我有緣,今生還能相會,我還能有機會把女兒交到你的手上,否則,我是口眼難閉。”說完,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琴的半身照,顫抖着雙手遞給夏。
兩滴清淚從夏的眼眶中滑落,朝思暮想的女兒近在咫尺,卻無法聞到她的氣息,無法聽到她的聲音,夏的思緒回到了22年前的那個夜晚……。
——襁褓中的女兒微蹙着雙眉,小嘴囁嚅着似要喝奶,夏慢慢俯下身,在女兒的嫩臉上輕輕波上一口,一滴熱淚同時落到了女兒的鼻尖,滾滑到嘴唇,小傢伙伸出舌尖舔了舔,露出不滿意的神情,夏回身將敏攬在懷裏,在敏的額角深吻了一刻,提上旅行袋,再一次環視了一遍愛的巢情的窩,一頭鑽進雨幕,消失在黑夜中——。
聯絡處中方官員再一次畢恭畢敬跨進門檻的時刻,一對淚人兒已經泣不成聲:“夏先生,時間到了,部長在等您。”
兩年後,琴的命運發生了逆轉,琴懷揣着雙龍戲珠玉佩,臂戴着黑紗跨進了安徽師範大學政教系。
……。
小龍學農回校不久,在學校食堂迎面碰上小琴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小春的魂跟來了,小春的眼睛追來了。小琴見到小龍的一剎那,呼吸加快,心跳加速,難道是天意,老天爺讓春瘋掉,再讓自己頂小春的位置?沒等小琴繼續心猿意馬,小龍的招呼聲把她拉回到現實。
“呀——!怎麼是你?!”小龍裝出萬分驚訝的神態。
“呀——!沒想到我倆成了校友。”琴也裝出萬分驚訝的神態,而且,還帶幾分驚喜。
當晚,小琴和小龍坐在學校圖書館一角竊竊私語:“小琴,你家誰過世啦?”
“我媽。”說完,臉上浮現出一層茫然若失的神情。
“啊——!你媽?”小龍想了想繼續道,“去年春節你媽來我家,見她身體蠻好的,怎麼突然……。”
琴欲言又止,目光空洞地搖了搖頭,小龍心生憐憫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覺得面前的琴越來越神秘,越來越成了未知數。
“小琴,我和春的關係已經過去了,我對不起她。”小龍故意引開琴的悲思。
“憑你一句對不起就能了卻得了嗎?”琴想起春發病的慘狀,恨不得替小春咬龍一口,“你知道嗎?小春一家搬走了,就是不想見到你。”
“家裏來信告訴我了,不知道小頭……。”龍突然收住口,差一點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從嘴裏滑出來。
“小頭怎麼了?”小琴還是聽到了,追問了一句。
“噢——,聽說小頭也瘋了,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龍急忙搪塞了一句。
“哼——,”小琴的鼻孔一擤,“他要瘋了,全世界的人都要瘋了。”
“噢_——,小金是怎樣上的大學?”小龍轉了一個話題。
“她呀——?!”小琴的鼻孔又擤了一下,“政治人物加新聞人物,每個人走的路不一樣,我不想在背後講人家壞話。”
小龍知趣地訕笑一下:“咳——,我不想讀書的,卻上了大學,真是陰差陽錯。”
“你的運氣好,憑一技之長上了大學,得了巧還賣乖,哪像我,憑手上的硬繭。”小琴的鼻孔又擤了一下,還伸出雙手往小龍的面前一杵,“你看。”
小龍一邊看,一邊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掌,一股同情油然而生,沒想到,一個女孩子的手掌竟然成了一張粗鐵皮砂紙。
“你說離開淮北時去探望了銅頭,他怎麼樣?”小龍的心裏還保留着銅頭的一角。
“還能怎麼樣?剃個光頭,頭皮發青,臉發白,看上去比以前斯文多了,看來,人是要改造,就像你我在廣闊天地一樣。”琴在說這一串話的過程中,鼻孔連擤了兩次,還做了一個怪臉。
小龍聽完琴的一串話,不由自主地扭動脖子朝圖書館牆上的“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管大學用**思想改造大學”大幅標語掃了一眼,對自己,也像是對小琴調侃道:“哼,到處是改造,勞動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觀改造,全中國的人都成了改造分子,不知道銅頭的改造什麼時候結束。”
“快了,他說喝不到你和小春的喜酒是不會死的。”這是小琴故意借銅頭的話來刺激小龍,言下之意,到時看你小龍怎麼辦。
小龍急忙岔開話題:“哎——。忘了問你,你在哪個系?”
“政教系。”
“啊——!那你是怪裏怪氣。”
“什麼怪裏怪氣?”
“你不知道——?我們學校11個系都有一個雅號,有一句打油詩,我背給你聽聽,中文系文里文氣,歷史系古里古氣,數學系尖頭八氣,地理系傻裏傻氣,藝術系嗲里嗲氣,體育系蠻里蠻氣,生物系土裏土氣,化學系烏煙瘴氣,外語系洋里洋氣,還有物理系臟里臟氣,
“你是什麼系?”
“外語系,在烏煙瘴氣旁邊。”
“真逗,誰想出來的?”
“不知道,估計是文里文氣想出來的。”
“學外語好,將來當個外交官。”
“屁,我們系主任說了,能湊合當個中學外語教師就不錯了。”
“那倒是,現在的人連中文都不要學,哪有心思學外語。”
“喂,你們政教系學什麼?”
“什麼都學,以大批判為主。”
小龍邊與小琴交談邊不時向閱覽室門口張望,所以,有點心不在焉。
“你在等人啊?“小琴試探着敲問一句,憑女人的第六感覺,小龍似乎在有意迴避自己的目光。
“呵——,沒有。”小龍嘴上說沒有,心裏在七上八下,擔心梅的突然出現,因為,小琴現在坐的位置就是梅和自己晚自習坐過的地方。
說到曹操曹操到,小龍剛要起身與小琴道別,梅翩然而至,先是六目環視,再是四目相對,相對的是龍和梅,小龍從梅的眼神讀出了必須回答清楚的疑問句,所以,小龍必須運用語言配合眼神才能投鼠忌器。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學同學,在政教系。”小龍手指着小琴,語氣不卑不亢,目光卻對着梅,“這是我的同班同學,姓梅,”語音語調像美式英語,有點上揚,目光還是對準梅。
小琴再淑女,也能聽出看出辯出龍與梅的關係等級,所以,知趣無趣地打了個對象不清的招呼:“你們談,我走了,再見。”小琴的目光和神態告訴龍,自己可不願意當電燈泡。
梅先落座,先審視了一下龍的神情,沒發現雜質,再兩嘴角一翹,兩酒窩一閃,含情脈脈盯望着小龍。
“給,”梅從書頁中翻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往小龍的面前推了推,“我在教室等你,總不見你人,就過來找找看。”梅說話時兩頰飛起了彩虹,雙眸調皮地忽閃忽閃。
小龍垂目一看,梅的半身黑白玉照,呈半側面,正對着自己微笑。
“快收起來,別讓人家看見。”梅的奶吊聲語速很快,“你什麼時候畫?”語速依然不減。
“今晚就畫。”
“那——,會給劉峰他們看到嗎?”
“不會的,我躲在蚊帳里畫。”
“那——,我先走了,有個老鄉來看我。”
小龍看着梅的背影閃失在門外,馬尾辮的跳躍還在眼前晃動,小龍暗暗的欣喜若狂,自己假借給她畫像,梅爽快的拿來了,難道這就像小說中描繪的姑娘喜愛一個男人的表示嗎?難道也像春一樣嗎?把照片夾在《安娜卡列妮娜》裏,看來,自己的艷福還真不淺,還真能討女孩的歡心,甚至……。
小龍離開閱覽室時,差一點走錯了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