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風頂雲尖
李塵被儘快安葬,隨葬的只有那柄斬雲劍。
夜深人靜,安卧錦榻卻無法入眠。
一幕慕往事,一個個人,依次出現在眼前。
父親、母親、哥哥、春靜、可人、書卿、李塵……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而今朱顏猶在,那些人卻一個個都離開了。
歸旋看着窗外薄白的月色靜靜地問:“湛霄哥哥,你說父親當年真的將我許配給李大哥了嗎?”
湛霄頓了頓,“我不知道,李塵從未提起過這件事。不過即便是真的我也一樣還是會娶你。就如李塵所說,你我婚事雙方親長早有默契,師傅當年即便真的許婚也不過是絕境之下的無奈之舉。師傅和師娘心底肯定還是希望將你託付於我。”
是嗎?想必如此,天下便沒有比湛霄更出色合意的夫婿。
可是,若她嫁了李塵,他娶了潤清,他們彼此的人生是不是會比而今順遂得多?而那些人是不是也會只如初見,不會變,不會死?
湛霄從後面擁住她,字字低沉、字字入心:“阿旋,不要再想了。你還有我。”
她眼中淚水驀然湧出,明明忍不住卻任性地說:“可我睡不着,可我想得睡不着!”
後面寬闊溫暖的胸腔沉穩如山,過了片刻,修長溫柔的手抬起一遍遍仔細撫過她的長發和背脊,猶若溫暖包容的泉水。
她猛然翻身過來緊緊抱住他,“湛霄哥哥,不要離開我。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丟下我……”
“傻瓜,”他說:“永遠不會。”
***
第二日,三司合議后將刺殺公主一案的審理結果呈奏陛下,而這份奏章卻引起悍然大波。
公主的貼身侍女自栽以抗不公。
月宛大皇子頌山領月宛眾人,全身素縞默然無言陳屍宮門,
翰林院方棘集其門生在上書陛下,言此通天大案卻如此糊塗宣判實乃折辱大魏鐵律,毫無公理道義可言,還請陛下徹查重審。
方棘雖官職不高,但乃是當代大儒,影響深遠,他此言一出天下文生紛紛附庸隨和,自發到宮門請願聲勢浩然。而朝堂之上也是針鋒相對風起雲湧。
一方言,此案三司同理九卿會審已水落石出,何須再生事端?況則靖南侯功蓋天下,太上皇早有鐵卷,恕其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所以即便是侯府與此案有牽連也不該再與追究。
另一方言,太上皇乃是恕南侯及其子孫之罪,而非家眷之罪,更不是恕此等謀逆長公主的滔天大罪。天下皆知南侯夫人乃本案第一疑兇,可此番少夫人卻未嘗踏足刑部一步便已結案,如此豈不滑天下之大稽也?我大魏律法尊嚴何在?況且即便要恕南侯夫人之罪責,也應查明案情上奏天聽后再做定奪,而不是如此遮掩包庇,引得天下議論紛紛人心不穩。
就在朝堂之上爭論不休亂成一鍋粥之際,雪融香初居的楚歸旋被人請到了慕家家祠。
祠堂之內供奉這一排排先祖牌位,以及歷代慕家家主所受的金匾、聖旨、丹劵。靖安侯在香案之前負手而立,肅穆軒蕭,身邊列着數名黑衣甲士。歸旋見此情形腳步微頓,緩緩走了過去低頭一禮,“父親安好。”
靖安侯回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旋兒,過來上柱香吧。”
歸旋依言上前恭敬上香。
靖安侯緩聲說道:“旋兒,我慕氏家規,尋常時日女子不進祠堂,你可知今日我讓你前來是何用意?”
歸旋沉默半響道:“歸旋知道。而今公主一案天下冤之,皆言歸旋悍妒殺人,湛霄弄權包庇,侯府備受誹譽,歸旋實愧對慕家先祖。”
靖安侯道:“我慕氏世代清譽,而湛霄更是傾世名臣,而今皆是白璧玷污。所謂清者自清,你可願去刑部自請徹查此案,還你與侯府一個清白?”
歸旋胸口一窒,猶如被土堵住了一般,過了片刻,點頭說道:“媳婦願意。”
靖安侯目光稍霽,道:“你不用怕,即便去了刑部,依我慕家聲望也無人敢對你無禮。來人,送少夫人去刑部投案。”
“是。”六名黑衣甲士上前分列歸旋兩邊,歸旋緩緩又行一禮正欲往外走,忽然一聲冷冽的聲音傳了過來:“且慢。”
抬頭只見靖南侯慕湛霄邁步走進祠堂。
***
湛霄走到靖安侯面前長揖而拜,“請父親收回成命。”
靖安侯眉目低沉,默然不語。
湛霄緩緩抬起頭來,父子倆彼此對視,靜靜不語。
過了良久,安侯緩聲說道:“送少夫人去刑部。”
慕湛霄眼中的光芒微微一暗,黑衣甲士圍着歸旋從他身側無聲走過,歸旋迴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眼帘低垂,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快走到門檻時,慕湛霄道:“諸位稍等。”說著抬起眼眸從懷中取出一本奏摺雙手奉給安侯,“父親,這是兒子明日呈給聖上的奏摺,請父親先行過目。”
靖安侯面沉如水,眉頭微微一蹙,接過一看,才看一眼臉色陡然大變,將手中的奏摺劈面砸在慕湛霄的身上。
眾人不禁都驚呆了,靖安侯從來都是從容不迫、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何嘗見過他如此勃然大怒?!
慕湛霄的表情依那般平靜,沒有任何起伏變化,靜靜平視着父親凜冽憤怒的目光。
靖安侯眼中的怒火慢慢冷卻下來,冰冷無比地盯著兒子道:“送少夫人回房。”
黑衣甲士們皆一愣,為首之人垂頭答道:“是。”
說罷,示意歸旋,“少夫人,請。”
歸旋緊緊盯着湛霄,他一襲青衣,孑然而立,背影那般不屈而蕭索,卻一直未曾回頭看她一眼。在她被送出門的那一瞬,慕湛霄跪倒在地,“父親,孩兒不孝。”
靖安侯心中怒極,亦灰心失望之極,“你跪我?你不如想想有何臉面在這祠堂里跪慕氏的列祖列宗!當初你要擁立偃修之時我便讓你在祖宗面前想好,你每一次選擇都關係到整個慕氏的命運。而今君臣相爭,慕氏步步危機,你卻要在這個關頭辭去官職?你是讓整個慕氏任人魚肉,為了一女子你置祖宗家業於何地?!”
湛霄低垂着頭,平素醇朗悅耳的聲音沙啞無比,“……慕氏是兒子的責任,歸旋亦是,求父親成全。”
靖安侯道:“現在只是讓她去刑部投案,待到此案結束你再接她回來。何苦如此執意庇護惹得天下非議?”
慕湛霄搖頭苦笑,刑部大牢是何等地方?他如何能讓阿旋去?何況……湛霄抬起頭來臉色慘白如紙,“父親,你我都知道,去了刑部便等於去了偃修之手,他不會讓她清清白白重回侯府,而您,也不會讓她活着回來令侯府蒙羞受辱。”
靖安侯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睜開眼眸目光已變得溫和惆悵,“湛兒,此女子是你心中所愛,也是我故友之女,你以為我就希望弄到這一步?我知你難以割捨,但事到如今若不舍了她,君臣相爭、天下非議,你和整個慕氏都會為她所累!”
湛霄默然不語。
靖安侯取下香案前的一把鐵弓,“湛兒,這是你祖父隨身的寶弓,當年他追隨太祖征戰,家眷妻小皆被敵將所虜,敵將將他們綁於陣前讓他投降獻城,你祖父用這柄鐵弓親手射死了自己當時唯一的親子。破敵之後他憂極昏厥,終身不復用弓。
湛兒,你看看這些牌位,我慕氏雖不是皇族,但歷代為名臣、為賢相、為廉吏、為將帥,傳承悠久遠勝皇族,在天下萬民心中更是比皇族更令人仰止的高山。此是為何,只有四個字,心懷天下。你之資質才華更甚為父,慕氏基業需你傳承,慕氏而今數千人的生死也由你背負,你斷斷不可為一己之私所累、為一己之情所誤。”
湛霄低首良久,終於從喉間擠出幾個黯啞卻斬釘截鐵的字,“兒子不孝,不能舍了歸旋。”
靖安侯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慕湛霄抬起頭來,目光痛苦卻硬朗堅毅、剛硬無比,“兒子願為慕氏九死,卻萬萬不能捨棄歸旋。阿旋在兒子心中亦重如泰山。”
靖安侯拿着手中鐵弓狠狠一弓抽下,湛霄背脊之上頓時一道血痕。
“你說什麼?你為了一名女子瘋魔了不成?!”
慕湛霄跪在地上抿唇不語,背脊挺直如松,直到背部血光一片,眼前驟然一黑,直挺挺如齊根折斷的玉柱一般轟然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