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一更

第93章 一更

興平二十六年,三朝老臣、天下文壇執牛耳者,顧宏顧太傅逝世。顧太傅桃李滿天下,此時一去,受過太傅恩澤之人莫不慟哭失聲。就連今上亦是親臨顧府致哀,顯然是極為哀痛。

林琛先前還計劃着在年前攜顧嫣然回一趟顧府,此時卻是要在顧府耗上一段日子了。

送走了顧府過來的報喪的下人,林琛想了想,先往林海那邊去了一趟,想問問父親的意見。

林海便道:“太傅生前曾多次指點你父,算的上是有半師之誼。如今斯人先去,吾將執弟子禮,前往致哀。”又道,“你與顧氏的親事還是太傅一手促成,也算的上是老人家的半個兒孫了,正是該執桐杖,服齊衰之禮才是。”

林琛應了,向林海一揖首,轉身便往內院去了——想來顧嫣然也得了消息,此時不知道該如何難過呢。他這做夫婿的,自然該前去安撫探視了。

等他到鳴淵閣的時候,便見滿室素縞不見一絲鮮活色彩,來往下人也都換上了石青、鴉灰等色,心中難免不喜——顧家死了人,怎麼把他的院子也弄得像個靈堂似的。

只是等他進了屋,見到一身縞素麵容哀戚,垂頭哀哀哭泣的顧嫣然時,又難免起了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思,勸慰道:“太傅故去奶奶傷心亦是難免,只是太傅生前對奶奶殊為憐愛,必是見不得奶奶哀毀過甚,傷了身子的。奶奶需得多番保重,方才是全了對太傅的孝道。”

又訓斥屋內一干服侍的下人道:“眼睜睜瞧着奶奶傷心,也不知道勸!”

顧嫣然哭的眼角紅紅的,拉着他道:“是我自己要哭的,干她們什麼事!我難道不知道該保重身子么?只是但凡想到祖父生前音容笑貌,我這眼淚便止不住。祖父於嫣然恩深似海,可嫣然還未報其萬一,祖父怎麼就、怎麼就……”

說著便又慟哭失聲,一眾下人有拿帕子給她拭淚的,也有打了熱水來給她洗臉的,俱紅着兩隻眼睛,彷彿自家祖宗也死了一樣。

林琛接過婢女手中的帕子,親手給顧嫣然拭淚,自己也哽咽道:“我又何嘗不是呢。太傅生前於林某、乃至天下莘莘學子,皆是恩同再造。如今雖是……太傅之德,林某永生難忘!”

顧嫣然聽他說這些話,更是情難自禁,邊哭邊道:“祖父生前指點了多少學子、建了多了書院,這麼大的功德,為何我卻看不到蒼天給的福報呢?!”

那是因為你家祖父實在是心黑,貪墨了太多民脂民膏,老天爺實在看不過眼了,這才收了他呢!

林琛一面在心裏腹誹,一面安慰道:“話不能這麼說,如今多少得過老太傅恩惠的學子不是深感其恩,將老太傅當做再生父母、轉世孔孟一般尊敬愛戴呢?老太傅生前功德無數,身後定也能恩蔭子孫。”

又說了好些安慰人的話,俱是些什麼老太傅生前功績無數,實乃家國棟樑等語。又很是溫言軟語的寬慰了顧嫣然一番,才吩咐一干下人準備明日前往顧府的行頭來。

最疼愛自己的祖父溘然長逝,顧嫣然已然悲傷至極,只恨不得立時便到靈前狠狠哭上一通才好,此時又哪裏肯等到明天?

林琛又只好勸她:“老太傅剛去,貴府上正是忙亂的時候,奶奶這時候過去,難免攪擾了府上的大事。還是安生歇下一宿,明日早早過去才是。”顧太傅這一去,想必顧家正是一團亂呢,顧嫣然一個出嫁的女兒,實在不是回去的時候。

顧嫣然也是想到了這一層,只覺得自己不過是嫁了一場,便成了顧家的外人,連自己親爺爺去世都不能第一時間奔喪,心中更是悲戚。不由悲從中來,又是一頓痛哭。

林琛一邊勸她,一邊吩咐她的奶嬤嬤道:“嬤嬤且去把奶奶的行禮歸置出來,雖然離的近,也是要住上好一陣子的,行禮萬不可簡薄了。”

第二日一大早林府上下也都起來準備了,林琛梳洗一番后,來不及用膳便先去了一趟黛玉住着的竹溪閣。

黛玉剛梳妝畢了,正準備用膳,此時見林琛過來,忙站起來笑道:“哥哥怎麼這時候過來?”

林琛見她穿着身顏色素淡綉綠萼梅花的袍子,頭上斜斜的插着幾枝白玉簪,耳璫也換成了白玉的,整個人瞧上去又素雅又精神。滿意的點點頭,笑道:“我不過是過來瞧瞧你,順道叮囑你一聲,到了顧府上也莫怕,自有那邊的丫鬟招呼你們。我也已託了長公主府上的蔣夫人在那邊看顧些你,左右你也只需去這一日便罷了。”

黛玉忙垂首應是,又笑道:“既然已經過來了,哥哥何不一道用了早膳再過去?”

林琛擺擺手拒絕道:“我便不了,正要回一趟鳴淵閣與你嫂子共用呢。”說著又急急往外面去了。

黛玉瞧着他急慌慌的背影,很是嘆了口氣,向一旁的湘竹抱怨道:“你瞧我這哥哥,哪裏是娶了個媳婦呢,竟是娶了個要供着的祖宗呢!”

這種抱怨主子的話,湘竹可不敢附和,只是神色間卻是十分贊成自家主子的話的——可不見自顧家的奶奶進了門,大爺便對她千依百順的嗎?只是都這樣了那顧家奶奶還不滿意,常常尋着由頭下大爺的面子,也就是大爺脾氣好不與她計較,要是換了別的人家,她還能這麼自在?便是公主也不敢這麼糟踐自己的夫婿的呢!

黛玉被教養嬤嬤□□了多年,很是練就了些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就是她這樣的脾氣對顧嫣然都忍不住開口抱怨,可見顧嫣然這幾個月在林家作威作福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等一切準備好后,眾人還要等到林海上朝回來,換過衣裳后才能去顧府。林琛見顧嫣然等得及,索性將姑嫂二人都接到前院來,一道等着林海。

想來今日今上也沒什麼議政的心思,天還未大亮林海就回來了,回來后見到顧嫣然略略的寬慰了幾句,便急急到書房換下朝服,換上一身素凈的。

一番忙亂過後,林府眾人連忙往顧家急趕慢趕,顧府門前早已是冠蓋如雲,林琛在大門外都能聽到裏面隱隱的哭聲,女眷的轎子自有僕從過來引着從側門進去,林琛這些男丁為了表達哀思,卻俱是從大門開始便下車下轎,步行前往靈堂的。

顧家的主子下人在外面站了一堆,俱是準備迎接前來致哀的賓客的。林琛舉目四顧不見人群中有顧青松、顧青岩二位,便知道宗室親王們的車架必是還未往這邊過來,不然這兩位定會親身來迎。

招呼林家父子是顧青松的長子、顧嫣然的嫡親兄長顧新堂,此時他穿着粗布孝衣,頭上扎着白布條,眼睛腫的跟核桃似的,鬍子拉碴的也不收拾,見到林海便是一揖到地,啞聲喚道:“林世伯……”話還未說完便往地下栽去,他身邊下人連忙扶住他。

林琛在一旁冷眼看着——顧家長孫為了給祖父守靈,哀毀過甚,形銷骨立,倒也算得上不負了顧氏詩禮傳家的名聲。

等到了老太傅靈前,林琛才知道,卻原來顧新堂還算是輕的,顧家比他過的都有,哭暈過去的比比皆是,還有人要往柱子上撞,隨了老太傅去的,只是都被攔下了。

林海一如先前所說,執弟子禮,給顧老太傅上了香,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也掉了一兩滴眼淚,想來他為官多年的確也曾得過老太傅些許恩惠,方才動情至此吧。

只是林琛連老太傅的正臉都未見過幾回,恩惠感情什麼的自然無從談起,此時不過是拿袖子遮住臉,勉力悲傷罷了。

兩家既然是親戚,林家父子上完香后便被請到一處偏堂靜坐,偏堂內除了林家父子還有不少人,其間亦有顧家子侄輪流過來招待,林琛被外面和尚道士做水陸道場的聲音攪得心煩,又要作出哀傷的模樣,便只管垂頭坐着,甚少與人攀談。

不一會兒外面嘈雜的聲音卻是安靜了一霎那,接着便是顧家的下人匆匆忙忙的過來通知眾人:“聖旨到了,各位老爺準備準備,都快到靈堂去吧!”

等大伙兒急匆匆又趕到靈堂去,顧家早就擺好了香案,男男女女早就跪了一地,只是不能換吉服,人人都是一身熱孝。

聖旨是頒給顧家的,並不幹林琛他們是什麼事,不過他們仍得撿個地方跪着,只是不需要像顧家人一般男男女女都要出來跪迎罷了。至於作客的女眷那邊,顧家壓根兒沒派人通知。

前來頒旨的也是林琛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現下京城最熱門的忠敦親王殿下姬汶是也。

姬汶先是一臉嚴肅的念了遍聖旨,大意無非是顧太傅身前是如何如何忠君愛國,今上與他是如何如何君臣相得,此時人走了今上又是多麼多麼的悲痛……然後今上便說了,追封顧老太傅為一等公,謚號“文忠”。

等顧青松雙手接了聖旨,又叩謝了聖恩,姬汶便親手將人扶了起來,道:“聖上今晨甫聞噩耗,悲從中來不能自持,欲親往憑弔卻又國事纏身,故特命小王前來宣旨。”

又道:“小王亦是欲往文忠公靈前祭上一祭,也好聊表哀思。”

顧青松焉有不允?忙將人引至靈前,又親手點了香奉給姬汶,讓他祭拜。

姬汶莊重的給老太傅、現在應該喚作文忠公了,上了三炷香,又撫着文忠公的棺蓋哭了一場——文忠公先前是廢太子姬汯的老師,其餘的幾位皇子卻也是老爺子門下的學生。

忠敦親王剛走,忠順、忠誠、忠恆親王,廉郡王等等也都親自過來憑弔,在短短一日內京城數得上號的人物竟都來了顧家,能有這般隆重喪事的,天底下便也只有一個顧文忠了。

顧家陸陸續續又來了不少人奔喪,大多都是敬了香用過膳便走了。林海也是,用過午膳后便與幾個相熟的大人們一道走了——當今又沒有罷朝,他們這些在內閣行走的大臣還要當值呢。

只是林琛卻走不得,他是顧家的女婿,顧嫣然又是老人家生前最疼愛的孫女兒,此時夫婦二人自然是要在靈前聊表孝心的。

顧嫣然先前已經哭暈過去一回了,這時候正在她出嫁前的院子裏歇着,顧家二奶奶正陪着她。林琛沒地方去,只好在靈堂附近走走。

卻不防遇見一個熟人——正是前不久還給他薦過美人的賈璉。

賈璉是跟着他二叔過來的,榮國府往常和顧家這種實權人家並無多少交情,和賈璉玩得好的紈絝們又不怎麼今日都沒來,賈璉在這邊一個能說得上話的都沒遇見,百無聊賴的很。

這時候見到林琛,賈璉自是高興地很,興沖沖的過來打招呼:“林兄弟,不想在這兒遇見你了!”

林琛也不答話,只笑眯眯的看着他。

賈璉這才想起林琛娶得就是這顧家的小姐,不免有些訕訕的,又不知道怎麼把話圓回來,只好在一邊乾笑。

幸虧林琛也不惱他,見他明白過來了,便道:“璉兄弟定是過來為了哀悼文忠公吧?貴府厚德,林某先在這裏替拙荊謝過了。”

賈連忙道不敢,又道:“我是和鄙府二老爺一起的,一道過來的還有寶玉。鄙府二老爺被顧家二老爺請過去喝茶了,寶玉卻不知是去了哪裏。”

林琛聽到過來的是賈政,又是一笑。賈璉焉能不知他笑的到底是什麼?這樣的大事,本該是他父親承爵了的長子出面的,可他們家的老祖宗仍是二話不說就遣了二叔來,說出去多下他們長房的面子!只是這種事情屢屢發生,別說賈璉了,就是賈赦這個當事人也都習慣了。

可這回林琛風淡雲輕的一笑,賈璉卻有些坐不住了——憑什麼?襲爵的是他們長房,得到忠敦千歲重用的是他賈璉,二房就只有個在親王府還不知道得不得寵的大姑娘,憑什麼老祖宗就要捧着二房踩他們!

文忠公的葬禮持續了一個多月,其間今上亦是曾親臨顧府致哀。原本合該停靈滿九九八十一日的,只是年節將近,方才不得不在過年前出了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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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曾表,文忠公生前最疼愛自己的孫女兒顧嫣然,纏綿病榻時都心心念念孫女兒雲英未嫁,在天下的才子中間愣是挑中了林琛做了他顧家的金龜婿,兩人好歹在他閉眼前成了親。

文忠公對顧嫣然的疼愛可見一斑,此時老人家一去,雖然顧嫣然亦在靈前哀哀痛苦數十日,略略的寄託了一番哀思,可是至親離世之痛又哪裏是短短一個月能抹殺掉的呢?

再加上她雖是顧家嫡女,卻並非是長女,不過是自小長在文忠公身邊得了祖父祖母的偏疼,才會在顧家地位超然。比起脾氣有些驕矜的次女,她的父母更為疼愛的,還是那位因為身子骨弱而被寄養到寺廟裏去的長女。如今文忠公一逝世,顧嫣然的倚仗已然少了一半。

現在還是她父母當家呢,等日後顧家的主事人換成了哥嫂,只怕她更加指望不上娘家了。奶嬤嬤說的是,女人這輩子還是自己肚子裏蹦出來的骨肉最牢靠。只是她非但沒趁着新婚燕爾和夫君培養好感情,反倒是多次頂撞林琛,當眾讓他下不來台,都嫁過來幾個月了都還沒有好消息。

顧嫣然想通了這些,便一改以往的態度,要她對林琛變得卑躬屈膝夫為妻綱也不可能,可變得沒有以往那般居高臨下她還是做得到的。

是以文忠公的喪禮一過,小夫婦回了林府後,林府的前院書房伺候的下人也算是開了眼界——以往往書房送湯送水都是大姑娘那邊的人,哪裏見過大奶奶身邊的下人往書房裏跑得喲!

一時之間,大伙兒都在傳大爺總是歇在書房裏,身邊又有丫鬟□□添香什麼的,大奶奶這是坐不住了呢!只是文忠公剛去,大奶奶雖然嫁了出來就是林家的人了,到底也要避諱着些吧!

不過林家家規嚴謹,下人們也不敢大肆編排主子們的閑話,最多茶餘飯後稍稍提及兩句,終究是不敢太過分了。不然顧嫣然這番作為,若是換到榮國府那般的人家,還不知道會被編排成什麼不堪的樣子呢。

這不,最近榮國府的下人之間最熱門的一件八卦,便是他們家的璉二爺這陣子吃了火藥似的,一直和太太過不去呢!就連二奶奶都不知道怎麼想的,也不知道勸勸,反而和二爺攪和在一起,成天給太太氣受。

這裏的太太,指的是榮國府如今的當家太太——王夫人。

王夫人今日不知怎的,又被鳳姐兒氣的狠了,此時正歪在榻上讓彩雲給她揉着胸口。彩雲給她揉了半日,又拿了鼻煙過來給她聞,王夫人這才覺得緩過氣了,便向一旁坐着的薛姨媽抱怨道:“鳳丫頭這是愛錢愛的魔怔了!我這個親姑媽要她拿不過幾千兩銀子出來,她都烏眼雞似的和我算賬。我要銀子還不是為了王府你的娘娘!娘娘要是好了,那是咱們全家的福分!偏偏她連給送給娘娘的銀子都死摳着不給呢!”

姬汶前些日子晉封封了兩位側妃,其中一位陳氏側妃是因為育子有功,而另一位,便是榮國府的大姑娘賈元春了,賈元春現在倒也配得上一聲“娘娘”了。

薛姨媽雖是個婦道人家,可忠敦親王如日中天,她自然也有所耳聞,在她眼裏賈元春作為忠敦親王的側妃,自然是前途無量的。這時候便連忙附和道:“可不是呢!鳳姐兒到底是年紀輕、見識淺,不知道側妃娘娘一人好了全家便好了的道理。要我說,莫說幾千兩銀子,便是一二萬,只要娘娘能好了,那都是值得的呢!”

她自覺是在寬慰姐姐,寶釵坐在一邊卻聽得心急,明眼人都知道,王夫人表面上是向她們抱怨鳳姐兒不懂事,實際上卻是開口向她母親要銀子支應娘娘呢。

王夫人不過輕飄飄一句抱怨,寶釵便能聞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姨媽的未竟之言,可見其靈秀。

只是薛姨媽卻沒有女兒一半的聰明,王夫人又或明或暗的暗示了幾次,俱被她拗歪了意思,一徑兒的跟着王夫人罵起了賈璉夫婦來。

寶釵聽母親說的越來越不像,就只差當著滿屋子下人明擺着罵賈璉夫婦不是時務了,便也顧不得賢惠了,忙笑着打斷母親的話道:“媽媽這是說什麼呢!鳳姐姐年紀輕,不明白這些事也是有的。就是我也是剛剛聽了姨媽的話才明白裏面的道理呢!”

說著又看向王夫人,語氣有些親熱又有些嗔怪道:“姨媽也是,素來體貼小輩體貼慣了,什麼都捨不得讓她們操心,便是這樣的大事都只想着自個兒一人擔著。哪怕早告訴我們母女一聲呢,斷也不會有今天的事了。”又輕輕推了下薛姨媽,示意她說話。

女兒都說這樣說了,薛姨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連忙說道:“是呢,姐姐總是這麼慣着她們可不行。這回便也罷了,我好歹也算鳳丫頭的長輩,這回便倚老賣老,作主給鳳丫頭抹了這回的事!姐姐也別擔心銀子,我那裏還有些體己,今兒晚上便給你送過來。”

王夫人等的就是她這句話,此時她稱心如意,焉有不喜?立馬胸口也不悶了,氣兒也順過來了,笑眯眯的留着薛家母女倆用了晚飯才將人給送回梨香院。

母女兩個回了梨香院,薛姨媽立馬想找閨女兒拿個主意,她剛才誇口今晚上就要給王夫人銀子,這時候卻犯難了——一千兩太少,三千兩又太多,可兩千兩又有些不好看,到底多少銀子才合適呢?

薛寶釵坐在椅子上吃茶,看她為難了半晌,方才幽幽道:“我看二千兩三千兩都不像樣,咱們要給啊,便直接給個全乎的,一萬兩方才是正好。”

一萬兩!

寶釵上下嘴皮子輕輕一碰,說出來的話卻似一個驚雷般,將薛姨媽給嚇得不輕。

一萬兩的雪花銀啊!

這放在薛家還在金陵如日中天的時候自然不算什麼,可現在薛家的商鋪的收入一年不如一年,連維持日常嚼用都有些勉強了。薛家的日子都指着先前積攢下來的銀子過活呢!

女兒的話從來都是有道理的,可是一萬兩……

薛姨媽看向寶釵,眼裏是滿滿的不贊同。

寶釵仍然是那番氣定神閑的模樣,不慌不忙的勸母親道:“女兒聽說忠敦千歲府裏面統共就兩個側妃,一個是伺候了十數年的老人,還是因為生下長子才封的。大姐姐就不同了,她統共才進府多久,如今也沒有好消息,可王爺偏封了她做側妃!媽媽,大姐姐受不受寵還用得着我說嘛?”

薛姨媽也隱約明白了她的意思,態度也就有些鬆動了。

寶釵再接再厲:“京里人都知道,忠敦千歲如今最得聖人的歡心,說不定哪一日……那大姐姐就不是王妃,而是皇妃了!要是依媽媽的,只給姨媽小几千兩銀子,雖然也是咱們家的心意,可到底缺了點誠意。媽媽要知道,若是能讓她記住咱家的好,那不是比哥哥在外面和什麼大官兒吃酒都有用么?”

薛姨媽果真被她的一番分析打動,眼前立馬描繪出了一幅賈元春當了皇妃,她們薛家在內務府想領什麼採辦的差使就領什麼差使,再也不需要小心翼翼的討好那些內務府老爺們的美好前景來。說不定那些內務府老爺們還要反過來討好他們呢!

薛姨媽被自己的一番想像逗得嘿嘿直樂,忙拉住寶釵的手道:“乖女兒,還是你想的周到。媽媽這就聽你的,開箱子拿一萬兩銀票出來,給你姨媽送過去。”

寶釵便笑着點頭:“媽媽過去了只管好生陪姨媽說說話,不必急着回來,家裏有我呢。”

見母親拿着銀票興沖沖地走了,寶釵嘴角的笑容便也淡了。剛才她一直在勸母親,賈家的大姐姐是多麼的了不得、前程是多麼的好,可是她越勸,心裏便越翻騰的厲害。

賈元春現在只是個王府的側妃,便有她們這些人迫不及待的巴結她、想和她扯上關係了,就連一直不動如山的賈府老太太,都開始常常將“大丫頭”“大丫頭”的掛在嘴邊。若是一朝成了皇妃,那樣的光景,寶釵想都不敢想……

只是別人愈風光,便襯得她愈凄涼。

雖然她也有青雲之志,想着能在小選的時候青雲直上,成為人上之人,大姐姐不也是小選進去的嗎?可是她也不傻,知道自己雖然樣貌才學都算得上上等,卻還是在家世門楣之上輸了一籌。

皇商之女……雖然帶了個“皇”字,歸根結底卻還是下賤的商賈人家。就因為這個,便註定她這輩子極難嫁入什麼真正的豪貴之家。

看着身邊那些個出身高貴的小姐妹,她們要麼是國公的孫女兒、要麼是侯爺的女兒,還有這樣那樣的來往賈家的官宦小姐們,薛寶釵有時候也會恨,為什麼別人都是官家的小姐,只有她是商人的女兒呢?!

若論人品才學,薛寶釵自認不會輸給她們其中的任何一人,就連那個賈家人交口稱讚的林姑娘,薛寶釵也有信心贏過她。可林黛玉是大學士的女兒、傳臚的妹妹,這一點她卻永遠也比不了。

母親那麼小心翼翼的討好姨媽,完事都以姨媽的心思為先。一方面是因為自家江河日下的營生,另一方面是為了什麼,她豈會看不出來?

只可惜母親這番心思只怕是白費功夫了,姨媽雖然不樂意讓那個性格孤傲的林姑娘做自己兒媳,卻也斷斷看不上自己這個商賈之女呢……

商賈之女,就因為這個,這偌大的榮國府里又有幾個是真的看得起她薛寶釵的呢!

可惜她薛寶釵從不信命,也不認命,終有一天……終有一天……她也會像這個所謂的“大姐姐”一樣,成為讓這座府邸里的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這樣想着,寶釵那一貫溫和賢淑的眼裏,竟透出了一絲狂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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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顧嫣然一改先前的態度,對林琛噓寒問暖了起來,林琛在欣慰她終於開竅之餘,對於頻繁送到前院書房裏的湯湯水水,卻是感到困擾不已。

不是他想冷落妻子,只是如今戶部正為了前些年的欠款忙的天昏地暗,他能回來睡個囫圇覺已經是造化了,有些家離得遠的大人都是直接在戶部打地鋪呢!他都忙成這樣了,回來后還不得不抽出時間和顧嫣然使過來的人浪費一番功夫,自然是有些不耐煩了。

想來顧嫣然也是隱約明白了他的態度,這一次回來的時候,林琛見到的不是捧着湯羹的未留頭小丫鬟,而是許久不見的,他以前的大丫鬟蘭薰、桂馥二人。

蘭薰、桂馥早在林琛剛娶顧嫣然不久后便被林琛打發到鳴淵閣後頭伺候了,往常顧嫣然身邊人防着她們,林琛去鳴淵閣的時候兩人壓根兒見不到主子的面兒,這一回還是兩人在林琛成親后第一回見他呢。

蘭薰還好,桂馥眼淚都掉下來了,一面上下打量林琛一面道:“許久不見,大爺都清減了……”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忍不住要哭出聲來。

林琛知道她們最近受了委屈,心裏也着實有些愧疚,便道:“這段日子,着實是委屈你倆了。”

聽他這話,便是一直鎮定的蘭薰也綳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能得大爺這句話,我們就是死了也值當了!”

接下來三人又說了些話,無非是桂馥絮絮叨叨的問着林琛這幾個月吃得可好睡得可好,蘭薰站在一旁時不時的插上一兩句。倒和之前三人相處一般無二。

眼看時候不早了,林琛便道:“都這時候了,且回去吧。你們兩個只管放心,想來你們奶奶也不會再為難你們。至於以後,我早說了你們的婚事有我呢,定不會委屈了你們兩個。”

那去了趟大漠回來的武鋼武雄兄弟如今也得了個小官當,兩人如今是個小兵頭子,手下也有幾十號人使喚,只是雖然有了官身,到底是粗人,富戶家的小姐是不稀得嫁他們兩個的。而蘭薰桂馥兩個雖然是丫鬟,卻是大戶人家出去的,這樣的女孩兒外面多的是人搶着要呢,如今配了他們,倒也還算得上門當戶對。

第二天林琛就差人傳話給顧嫣然了,說是要已經給蘭薰桂馥看好人家了,讓她這個做主母給兩人準備好嫁妝。顧嫣然送丫鬟過去的時候,打着的可是拿美人向林琛獻殷勤的主意,沒想到林琛非但沒順水推舟接手了美人,還這麼快就準備將人嫁出去了。

顧嫣然一時心情大好,也就相信了林琛一連多日不回後院是因為公務繁忙了,她也投桃報李,改天就讓人傳話“大姑娘年歲也不小了,不好總是讓她耽誤年華,所謂長嫂如母,妾身多多少少和好些官家夫人打過交道,不如妾身就此相看相看?”

在她眼裏,林家是新貴,家裏之前又沒個能主事的女人,林海林琛父子倆自然想不到這些個事情的,說起來大姑娘也可憐,眼見都快十四了,卻還沒定下來了。想到這裏,顧嫣然對之前一直有些看不慣的小姑子也多出了幾分同情之心,一個小女孩兒,跟着父兄生活,就算錦衣玉食又能怎樣呢,還不是連門親事都沒定下來。

這卻是顧嫣然想左了,林海能早早的給林琛娶到顧家的兒媳婦,又怎會耽誤女兒的婚事呢?他原也看定了一門親事,那人正是內閣掌院學士章言的長孫——章君素。

這位章公子如今十六歲,正在準備下一場的院試,章家的意思是讓他好好下場一試,爭取能掙個功名回來,定親的時候也能好看些。正是因為這一點,雖然章林二家已經是心照不宣,卻都默契的沒有說破,就看章君素這一場的成績呢。

只可憐我們的林大姑娘,明明都因為父兄隱隱的暗示害羞得要命了,還要被某個自己一直不喜歡的嫂嫂莫名其妙的“同情”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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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有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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