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
繪麻張着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不是她沒有能對冬月說的話,而是壓抑在她心中許久的言語都一股腦兒地泉涌而上,以至於她不知道自己該從哪兒說起並說些什麼了。
見繪麻沒有馬上回答自己,反倒是愣了一愣。繼而垂眼看向茶几之上還在散發著熱氣的紅茶，露出個清淺的笑容說：“……沒有，什麼事、都沒有。”
冬月用膝蓋想也知道這根本不是“沒事”的反應，繪麻一定隱瞞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必定是致使她如此苦惱和困擾的源頭。
（雖然不知道和驅魂有沒有關係。）
冬月只用了零點一秒就做好了決定：自己不能丟着這樣的繪麻不管。就算繪麻的困擾和驅魂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就算繪麻的苦惱是不是自己能插手的問題；哪怕自己沒法給繪麻什麼有用的建議，自己給的建議沒法為繪麻帶來什麼益處；最起碼自己能傾聽繪麻的煩惱。況且幫繪麻分擔一點她的煩惱總比讓繪麻一個人硬撐着抗下自己所有的情緒好。
“……是我太不可靠了繪麻同學才會這麼說的吧？”
手拿茶杯的冬月說著皺眉而笑。她那表情清晰地表現出了一個十分關心自己學生們的年輕女教師因為不被學生信任而感到些許悲傷、但又只能隱忍着自嘲的情感。
“如果是更加可靠的人,繪麻同學就能更加輕鬆地把自己的煩惱說出來了吧？”
看到冬月因為自己隨口說出的一句敷衍而露出了這樣的表情，自責的繪麻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了身：“沒有那種事……！！”
“沒有關係的。我不會強迫繪麻同學說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不過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繪麻同學可以選擇某個人來與之分享、與之分擔。那樣比較有利於繪麻同學的身心健康。無論繪麻同學選擇誰與你分享、和你分擔我都不會介意。……如果連不被學生信任這樣的事情也無法諒解，那我才真的是教師失格了呢。”
冬月說著又朝着繪麻笑了笑。
這次冬月的笑容很平常。可不知怎麼的,繪麻就是在冬月的臉上看出了隱隱的落寞。想到自己讓大家都很喜歡、自己也很喜歡的“星醬”露出了這種表情的人是自己，繪麻心中更是說不出的自責難過。
“我從來都沒有不信任星野老師……！只是、那個——”
明知只要自己坦白地把話說清楚，冬月就不會再露出那樣的表情，自己也會因為向冬月傾訴而變得輕鬆，但繪麻仍是無法馬上就把自己困擾的原因說出口。
（因為那是——）
“……太過奢侈了……”
“……？”
冬月對繪麻突然說出口的話感到了難以理解。雖然朝日奈家兄弟們的生活在世間看來確實是挺奢侈的，但冬月不認為這點奢侈的程度就足夠讓繪麻產生如此大的困擾。繪麻也不是那種在貧窮的環境中成長、會因為朝日奈家的日常生活就感到如此有罪惡感的孩子。
“奢侈……？”
“是的……”
雙手交叉將托盤抱在胸口，像是在保護自己的繪麻低聲道：“這是、太過奢侈的煩惱……說出來的話……就會像炫耀一樣……”
（嗯？）
繪麻的話讓冬月有一秒的既視感。
（等等，難道這是——）
“因為，被人喜歡、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吧……？”
“……”
聽到繪麻如此道的冬月簡直想要嘆息了。
（又是一個朝日奈兄弟的受害者啊。）
（……不對，是本來該在這個世界裏只有唯一一個的、朝日奈十三釵的受害者。）
“大家、每個人都總是想着要被他人喜歡。”
繪麻的聲音很輕，一如恍惚中的呢喃。
“想被喜歡的人喜歡、想被家人喜歡、想被老師喜歡、想被同學喜歡、想被上司喜歡、想被下屬喜歡、想被客戶喜歡、想被自己身邊的人喜歡、想被偶像喜歡、想被FANS喜歡……想被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喜歡。大家每時每刻的都在努力地想被更多的人喜歡——”
就連自己也是因為不想被冬月討厭、不想被冬月疏遠，想被冬月喜歡才像現在這樣把本不想說出口的話說出口。
“因為被人喜歡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大家都是想被人喜歡的……所以、被複數的人喜歡上一定的我該為自己被人喜歡的這件事感到高興吧……”
（明明我是知道的。我是明白的。）
“因為、不為被人喜歡上的這件事感到高興、甚至覺得討厭被喜歡的話，那不就踐踏了他人喜歡上自己的心意了嗎……？”
（卻仍然——）
“明明、被喜歡也是我的願望……”
最初來到朝日奈家的時候，繪麻最擔心的就是自己能不能為朝日奈家的人所接納。至於繪麻心中那點“能不能適應朝日奈家的生活”的疑惑早就在繪麻想要被新家人接納的心中之中被她拋到了腦後。
繪麻的父親麟太郎是個冒險家，長期環遊世界的他雖不能說不愛自己的女兒，但他也確實沒有把太多的精力和時間花在繪麻的身上。繪麻從有記憶開始就總是過着一個人的生活。
體貼父親的繪麻從來不向麟太郎索要過分的東西，比如說能夠在教學參觀日來自己學校的家人，比如說逢年過節時有麟太郎的陪伴。因為身邊有總是吵吵嚷嚷的松鼠朱利在，繪麻也不覺得太過寂寞。只是，繪麻仍然對“家人”這種存在抱予了十分強烈的憧憬。
哪怕一次也好，繪麻想要知道“家人”是怎樣的存在，“家人”生活在一起是怎樣的感受，“家人”陪伴在自己的身邊會是怎樣的情形。所以聽到麟太郎要和美和結婚的時候，繪麻除了恭喜麟太郎的心情以外還無可抑止地產生了無數對新家人的期待。
因為想要作為家人被朝日奈家接納，因為想要被新的“家人們”所喜歡。其實並不清楚要怎樣與“家人”相處的繪麻選擇了總之就是以最能給人好感的態度去對待新的家人們。
令繪麻沒想到得是她雖然得到了新家人們的好感，新家人們對她抱有的好意卻並非是她最初所期待的“親情”。
誠然，花季少女的繪麻也期待過*甜美的戀愛以及一往情深的戀人。但繪麻怎麼也不會把這種女孩子特有的小心思套在自己家人的身上，想像自己能和朝日奈家十三男中的某個人談上一場戀愛。繪麻亦無法想像自己視為“家人”的朝日奈兄弟們成為自己戀人的畫面。
當繪麻視為“家人”的對象對她展現出的是男人對女人的情愛之時，她除了震驚之外還有不解，在不解之外還有強烈的不安與一時之間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馬上理清的複雜感情。
即使是不用看待“家人”的眼光去看待親吻了自己的棗、對自己告白了的昴；即使面對的是“同學”的感覺大於“家人”的感覺的侑介，即使撇除了“家人”這層關係；繪麻始終還是沒有辦法坦率地接受來自朝日奈家兄弟們的感情。
“明明、不想、踐踏任何人的感情的……卻任性地挑剔着‘喜歡’的種類，還……”
一想到被那麼多人喜歡的自己居然在心底的某處鄙夷着那些輕易地就喜歡上了自己的人，想着他們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感情很沉重、很煩人、很令人鬱悶；繪麻對自身的嫌惡感就會如同黑洞一般把她整個人吞噬。
對於“家人”的感情和發現自己被“家人”喜歡上后所產生的些許噁心感、失望感以及被背叛了期待的感覺都矛盾的在繪麻的身體之中橫衝直撞。
每次看到昴和棗起衝突，繪麻心中的憂鬱與苦悶就會層層疊疊地越累越高。到了現在繪麻已經不清楚自己該用怎樣的身份、怎樣的態度和怎樣的表情去面對因自己而矛盾激化的昴和棗。
“家人”？“妹妹”？“被朝日奈兄弟喜歡上的女孩子”？
游移在這些身份之中的繪麻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早知道自己想要接納自己的家人的這一願望會招致這種如同沼澤一般混沌的修羅場，自己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只有麟太郎和朱利這兩個家人來得好。
然後無意識的、不自覺的，繪麻的心底深處會產生一個聲音問她：為什麼自己要被迫捲入這樣的修羅場？為什麼這些人不能照自己所想的那樣給自己親情而非自己並沒有想要去追求的愛情？為什麼這些人的心意所造成的紛爭一定要自己來承受？
然後每到這種時候，繪麻對自身的嫌惡就會達到巔峰。就像現在這樣。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咬着嘴唇的繪麻流出了眼淚。以雙手捂住自己臉龐的她急忙以托盤遮住自己的臉龐。
“對、對不起老師！我……我說了些奇怪的話！請老師不要放在心上！”
繪麻說著就想離開，只不過她剛跑了一步就被冬月給拉住了。
啪咚——
繪麻手中的托盤掉在了地上，滾動着很快撞到了茶几的桌腿。
“嗚～……”
睡着的朱利翻了個身，想要醒來的它卻是在發出一聲“小千、不行……不能相信那群下流的公貨們啊……”之後表情痛苦的又再度睡了過去。
“又不是人人都是戀愛腦，滿腦子只有‘戀愛戀愛戀愛’。會覺得他人對自己保持着戀心和戀愛感情很沉重很麻煩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唉……？”
繪麻愕然地望着冬月，甚至連掙扎都忘記了。
“因為那不是你想要的，那不是你希望的。”
繪麻沒說幾句話，但是她的心情已被冬月揣摩地七七八八。
（不如說要是不感同身受才奇怪了。）
這麼想着的冬月實在太想對朝日奈家的兄弟們翻個白眼。
“事實上我也覺得很麻煩啊。那對雙胞胎還有王子大人和小惡魔偶像。……嘛，說一點都不開心也是騙人的。哪個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受人歡迎？有幾個女孩子沒幻想過被美男帥哥們捧在掌上疼愛|寵|溺？但是——”
“添麻煩的事情就是添麻煩！讓人困擾的感情就是困擾！讓人覺得沉重的事情就是讓人覺得沉重的事情！這和那群喜歡你到讓你困擾的男人們皮相有多好、他們是你什麼人無關！你根本用不着為他們着想，強迫自己承受他們為你帶來的負擔！”
繪麻聞言身體微微一動，她下意識地還想要辯解：“可是……”
“挑剔他人對自己抱有的喜歡的種類有什麼不對？誰規定你必須按照對方的意願來回應他們？”
冬月說著放開了繪麻。
“說到底一切都是那群擅自對他人報以他人沒期望過的好感與好意的男人們的錯。他們完全沒有考慮過你想要什麼、你期望些什麼。他們只是擅自跨越了家人的界限，對你產生了男女之情。”
“老、老師你……”
想問冬月怎麼知道這些的繪麻睜大了淚眼。可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以冬月和椿、梓等人的關係，她會知道自己和昴、棗還有侑介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並不奇怪。也就是在這個瞬間，繪麻才意識到被椿和梓、風斗還有祈織追求的冬月是可以理解自己煩惱的人。
見繪麻獃獃地愣在原地，用手抹去繪麻眼角淚水的冬月放柔了聲音：“繪麻同學什麼都沒有做錯，所以也不必覺得自己很討厭。更不用去為那些男人們擅自喜歡上你、你卻覺得困擾的事情而滿懷歉意。”
“想要家人，渴望親情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被本來應該成為‘親人’的人背叛了自己的期待的事情而感到失望和難過也是正常的。”
雙手撫上繪麻的臉頰，聽着繪麻小小的啜泣聲，看着繪麻再也不加矯飾與隱藏地抽泣起來，冬月閉眼笑道：“比起戀愛來更加渴求親情與家人一點都不奇怪，想要家人給予自己親情這不是任性哦，繪麻同學。”
“嗚、……嗚嗚……”
長期以來積壓在心中的委屈、自責以及痛處一齊朝外流瀉。淚水瘋狂的湧出眼眶，繪麻抽泣的聲音已不成調子。她試圖用雙手去捂住自己流淚的雙眼，可她的淚水卻是越來越多。成串的晶瑩落在了繪麻腳邊的地板上。
往前走上幾步，冬月抱住了繪麻的身體。伸手撫摸着繪麻的頭頂，愈發覺得繪麻這個軟妹子實在是可愛得不得了、綿軟得不得了的冬月下意識地像安慰小孩子那樣用柔和且溫暖的聲音安慰繪麻道：“好啦好啦……不哭了。那群蠢男人給不了你希望的親情，那就由我來給你吧。”
“你可以叫我‘姐姐’沒關係哦……繪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