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迷失
阿照走後,南芳問薇:“要不要喝點酒。”
酒嗎?
薇吞了口水,完全不能拒絕。
像是被投擲了一顆藍色的憂鬱炸彈,薇醉了,說起小時候的事:“我沒有家鄉,但我小時候住的地方總是下着昏暗而綿長的雪。”
南芳躺在沙發的另一頭,看着屋頂的吊燈在風中搖來搖去,心頭湧現出另一片寂靜的寒浪,緩緩說道:“我也沒有,我從小就期待能住在一個明亮、熱度的國度。”
“我以為你在這裏長大。”薇隨口問道。
“是李駿佑告訴你的嗎?”南芳笑着問。
“不。”薇否認這一點,十分尷尬,有些艱難地道出一個事實:“我們,沒有談論過你,確切地說,在那次琴行見面之前,我並不知道你的存在。”
南芳驚坐起:“他從來沒有跟你提起過我?他,在跟你騙婚嗎?”
薇搖頭否認:“不是吧,但我確實也沒有刻意去問過,在那之前,是我一心想要擺脫過去,才跟他在一起的。”
南芳凝眉,卻笑了,既笑她人,也笑自己。多年以前,自己似乎也做過同樣的選擇:“好吧,過去就只是過去,可憐的李駿佑。”
薇補充說:“但我選擇他,是基於愛。”
南芳點頭:“我知道。”
薇記得卡森的日記,他說和她的愛本不應該開始,那個時候他本應明白,她還是少女時期,就那樣傾頹哀艷,一直生活在絕望中的少女,有如懸崖邊泣露的玫瑰,她是他愛過最深的女人,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那樣投入地去愛一個人,最後卻也只能失去她。
這段時間的相處,薇覺得,也許對南芳而言,婚姻關係和所謂愛情大概早就是完全分離互不干擾的兩碼事。
有一個困擾自己很久的問題,薇想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很長時間以來,這種對於“她”的冰冷怒火持續燃燒着,佔據自己心靈的是他,而佔據自己腦海的卻是她:“你和駿佑他,當初,為什麼會分開?”
南芳用手遮住眼睛,像是過了一個世紀,才開口:“人總是貪心的,也許我們根本不知道究竟想要什麼,無法做決定,所以全部都要。”
這聽上去是一個貪心者的回答,薇看着已經酒醉的南芳,她把玩着一個黑色頭髮的人偶玩具,它看上去有些像一樓咖啡廳牆上那個美麗的副黑白女子畫像:“這是你媽媽?”
她笑中帶哭:“是,是我母親,她在精神病院被關了十年,對了,是我那個沒用的父親簽字同意的。十年了,他都不同意放她出來。不過也許他早就忘了她,後來她得癌症去世了,他甚至沒有花一點心思埋葬她,他真是個偉大的丈夫,父親。”
薇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南芳娓娓道來,那曾經深埋,不願意回想的過去:“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三歲之前,我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家是偷來的,我是一個私生女。我的母親是一個孤女,她接受不了父親早就另有一個家庭這件事,她幫別人運毒,坐牢,然後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真是讓人膽戰心驚又令人覺得悲傷的故事。
“那個時候,我很想我的母親帶我走,沒有父親也沒有關係,我們一樣可以生活,就我們兩個,我是這麼認為的。但我想我的母親一定太愛那個男人,她愛我那位生理學意義上的父親一定甚於愛我,我不得不一直在那個家庭生活。”
“真是可怕的過去。”薇說。
南芳長吁一口氣,聽了這話,不免有些傷感:“一開始,我遭受父親的妻子黛西和她的孩子們的精神虐待,還有數不清的身體虐待,後來,連我自己也開始虐待自己,覺得這是我應得的。我剛開始想着,也許我父親是念我孤苦無依才接我回來的,但後來,我發現,其實他並非對我在那個家庭的遭遇一無所知,他那麼漠視我,無非是因為我是他婚外情的罪證,這也是我選擇承受那些的理由,他們所有人選擇了我成為了他們失敗婚姻的替罪羊。”
“就像納粹將猶太人作為替罪羊的可怕行徑。”薇聽得有些哽咽,默默坐到了沙發的另一頭,靜靜地聽着。
南芳笑了:“可笑的是,我曾經聽我父親說過,他和我母親之間是愛情的關係。”
“可他既沒有忠於自己的婚姻,也沒有忠於自己的愛情,他並不愛你這個愛情的結晶,而是默認了其他人對你實施虐待。”
“那十年,我每天都想逃離那個集中營,但沒有機會,直到後來,阿康出現在了我生命里。”南芳像是在確認什麼,喃喃地說:“不知道李駿佑有沒有跟你提過這個人。”
“沒有,他沒有說過。”薇沒有說出口,是在那本日記中和後來尤達的敘說中,拼湊出的他們之間婚姻失敗的事實。這是嫉恨南芳的原因,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會遺傳,她的母親是別人婚姻的第三者,她後來也……
“沒關係。”南芳低頭,心中感恩李駿佑在她人那裏,不曾對自己出過一句惡言,又對他這種能徹底遺忘過去的本領感到心寒,一股悲涼之氣襲來,讓人有泫淚的衝動。他那這麼對我和對他自己,也沒錯,眼淚憋過去后,繼續說道:“那個時候,我還遇到另外一個人,是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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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震?”薇問,在日記中,李駿佑稱他為“南芳巴黎的養父”,那個把她當作洛麗塔養育的人。
“是,那個時候,我沒當他是一個好人,一心想和阿康逃離那裏,黎先生曾經告誡過我,別輕信他人,我相信阿康,自然不信他,我當時以為,他是出於某種特殊的癖好,比如戀童癖才接近我的。”
“那後來,你們?”薇顫巍巍地問。
“當然不是,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可憐我。那一場大火,全燒了,都死了,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我和一個姐姐不在家而幸免於難。我母親在那之前也死了,是我親眼看着她死的,那個時候,我父親在外面,已經有了第三個家,不過後來聽說,他的女朋友也因為他沒錢而拋棄了他。”南芳不想回憶,那場熊熊燃燒的大火,至今想起來,仍然覺得可怕。
“那後來,你們就離開了?”
“本來是那樣打算的,但也沒那麼順利,那個時候,我們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們缺離開的路費。我不知道我那個父親和黎先生之間是否真的做過什麼交易,還是說他是真的出於同情才打算收養我,總之,他們那個時候,確實存在金錢往來,還有那個時候,我得知了我母親死去的真正原因。”
“什麼?”薇問,這樣複雜曲折的過去,可怕,還藏着什麼陰暗的結局和過往呢。
“我一開始以為黛西那麼恨我,一定是因為她是婚姻的受害者,是愛她丈夫才那麼做的,但原來。”南芳喝了一口香檳,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在結婚之前就有一個愛人,兼婚後的情人,是我母親死前住的那家療養院的院長。”
薇靜靜地等着南芳說下去,隱約有一種不安的窒息感襲來。
在黑暗中,南芳的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也就是說,我母親出獄之後,是在精神正常的狀態下被他們關到療養院去的。”
薇不自覺地靠近,拉住手安慰:“這都是黛西的詭計,你父親不一定知道。”
南芳往後仰去,靠在沙發上,神色複雜,難掩悲痛,想到母親經歷的那十年非人的折磨,頓時淚流滿面:“可如果我母親沒有遇到父親,那一切便不會發生,我恨他!”
“可那就會沒有你。”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聽來令人難堪的過往,自己又能說些什麼呢。
南芳凝眉冷笑:“收起你那虛偽可憐的同情吧,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你以為是我求着他們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嗎?”
薇發現,南芳的可悲之處,在她的內心深處,一定日日驚濤駭浪,她一定在天天和過去的自己作對,才會時至今日,仍然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
南芳不停地喝,想起自己曾經那短命的婚姻,喃喃自語:“我也曾選擇過一段世俗婚姻,不過順從現實考量的理性婚姻不免充斥着寂寞,不忠和鐵石心腸。”
薇對此並不認同:“可是,順從直覺的結果反而經常是一場災難,這樣的結合似乎也沒有令我們更幸福。”
這話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海,南芳心中霎時間乍起波瀾,的確,那個時候,和金正康一起私奔,確實是順從直覺的結果啊,那時候,黎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
薇直言:“就擔保愛情的質量而言,直覺比算計好不了多少。”
南芳冷眼一挑:“那只是因為我們沒有找到對的人。”
“你把一切歸咎於沒能儘力找對的人,相信這個人必然存在,但或許,我們以為自己是在愛里探尋幸福,其實我們,真正尋求的是熟悉感。”薇說。
“那是你,你尋找那種童年時期熟悉的情感,可我認為,那些情感不只限於體貼和關心,你問我愛過他沒有?我只想告訴你,我們分開的理由無關其他,不是因為他不對,而是太對了——聰明、迷人、慷慨,過分穩重、成熟、善解人意又可靠,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配不上他。”南芳點燃一支煙,細細敘說著往事。
“你是覺得他不夠有意思?”薇試探着問。
“我憎恨家庭,那裏只有封閉和黑暗,是金正康,他讓我有勇氣擺脫了那一切。那個時候,我就發誓,以後的人生,無論發生什麼,我一定會拚命擁抱一切當下我能夠抓得住的東西,我再也不會容許誰剝奪我夢寐以求的自由,哪怕失去一切。有時候,人們追求有意思的人,並非是相信和他們在一起會更融洽,只是潛意識裏感覺,和他們在一起,遇到挫折的時候,會熟悉得令人安心。”
“這就是你愛阿康的理由?”
聽到阿康的名字,南芳的眼中有複雜神色一閃而過,眼瞼下垂,緩了一緩才說道:“我們不一樣,你會通過精神分析確定、選擇伴侶,而我,只相信直覺。”
人對人的好感與反感的強烈傾向,我們無法理解,它卻一直滯留在我們的心靈前廳,一種無從抵禦的直覺使我們彼此吸引,直到命運讓我們相遇。
南芳:“和阿康分開以後,遇到了李駿佑,我一直覺得他是我生命中的守護天使,我不是故意背叛他,只是後來,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他的愛,我愛他,但我卻無法永遠在愛情中保持完全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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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愛,只好將就。”南芳迷迷糊糊地承認那段時間的心理狀態不好,繼續說:“我其實不能被任意類型的人吸引,但那個時候,我是以為,他和阿康完全不一樣,如果我愛阿康,是因為他一定程度上的殘忍和疏離,是我真正需要的,那麼他,與阿康完全不一樣的人,我愛上他,是不是意味着我終於能從過去解脫了?”
薇似乎能理解了,對大多數人來說,在理解力和控制力尚未發展成熟的時期就面臨極大困難,會讓任何人都難以保持鎮定、平靜及信任,她觸及得太多,才會變得乖戾、異常敏感、多疑、哀傷、封閉、易怒,也許,當時的痛苦太過強烈,導致她關閉了部分情感功能,以此對過去做出回應。
面對過去的模糊回憶,她的處理方式是不去感受,變得麻木。
她不安分不停靠不歸附,喜歡自由,追求轟轟烈烈,也許繁花過眼之後會空虛,世事擦肩縱如煙滅會寂寞,玩弄生命哪怕是失敗,但她也不為旁人停留,不要被情感束縛,只想要做無根的鳥。
移情這回事她總是在不知不覺地去做,她背負着那些已然被淡忘,渾然成行的歲月,無從向他人闡釋,也無從贏得同情與理解。
這就是為什麼她給人刻薄或者冷血的印象。
薇靜靜地抱着她,嘆了口氣,原來她不是想傷害駿佑,也許她只是想報復綠子:“每個人都可能被別人辜負,但這不代表世界末日。”
南芳伏在薇膝蓋上,半泣道:“你知道嗎,我從來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孩子。在我23歲的時候,我很害怕,我明明還那麼年輕,卻好像已經過完了別人的一生,那個時候我拚命想要留住什麼,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害怕什麼。後來我知道了,我沒有童年,那麼年輕連青春也要失去了,我不甘心就這麼戴着生活的鐐銬活下去,我拚命忘記根本忘不了的那個人,我愛他,但我不能讓和他的回憶困住我,如果我忘不了他,那我只能去找他,可我們到底天人永隔。我不是沒有試過想去找他,我的養母怕我出事,在醫院陪了我一個月,她告訴我,我不能像我母親那樣,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不管我有多愛他。她說,愛是止疼葯,時間也是,一切都會好的,失去,沒什麼可怕的。後來,我談了很多戀愛,什麼類型的都試過,就這麼一直往前走,直到厭倦他們。”
李駿佑那麼愛她,她也愛他,但也沒那麼愛他,薇淚流滿面,她和她的那個他,多麼像自己失去駿佑的時候,那時候,自己也是一心想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