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寵
無寵怎麼辦?
這是個很現實也很急迫的問題,起碼對徐循來說,無寵,就意味着她每年拿不到多少工資。根據李嬤嬤的解釋,這筆錢拿多拿少,在徐循這個等級是沒有定數的。
宮中規矩,后妃以下,雜置宮嬪,間以婕妤、昭儀、貴人、美人等人數不等。除了各妃可以拿供奉以外,其餘的宮嬪那都是沒有固定待遇的。徐循用不着太聰明也知道,受寵的宮嬪那肯定拿得多,不受寵的,雖然不會什麼都沒有,但當然也不好和別人比了。說不定她一年也就是拿個幾百貫意思一下,再慘點的話,可能連幾百貫都不會有。
當然,就是冷宮裏的妃嬪,一年名分上也還有幾十貫的零花錢呢。徐循的擔心,是有點過頭了,不過,她一年賞嬤嬤們四次,一次八貫,這裏就是幾乎一百貫的花銷了。要是一年拿兩百貫零花錢的話,餘下一百貫徐循根本就不能用,她得留着打賞一些太孫妃、太子妃身邊的頭面宮人。她自己是根本落不下什麼私房錢的,要想和太孫嬪一樣,自己做粉用,或者託人到外頭去買點零碎回宮,或者——再想得遠一點,託人給家裏帶點錢的話,一年兩百貫哪兒夠啊?起碼也得四百貫,五百貫才能說得過去。
徐循還沒到能和家裏互通消息的品級,一時還想不到這麼遠,不過她聽太**里的妃嬪們說了幾句,聽說若以後年限深了,可以派中人往家裏遞幾句話的時候,一次少說也得搭上幾尺絹:按這個說法,徐循一年拿的布料,也都消耗不了多久的,除了她剛入宮落下來的嫁妝以外,她想攢錢,可沒那麼容易。估計要費盡心思,才能勉強做到收支平衡。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宮裏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反正管吃管住管穿,她是有名分,上過冊的,一輩子也不可能被放出去了。就是不攢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難道宮裏還少她一口飯吃?徐循每次算錢算得愁眉不展的時候就這麼安慰自己,無寵就無寵,反正日子還不是照樣得過?
的確,除了錢以外,有寵沒寵,徐循的生活似乎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外頭對宮裏的生活有很多想像,徐循以前在茶館聽書的時候,也聽過‘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她是不知道前朝的後宮如何,不過,本朝的後宮,壓根就沒有這種爭寵的事兒。——也不是說本朝的妃嬪,個個都是賢良淑德的淑女典範(首先徐循覺得自己就不是),只是爭寵這種事要能爭得起來,第一個,起碼也得找到爭寵的對象吧。
皇爺、太子如何,徐循是不知道,但太孫一直都是很忙碌的。除了每天早上見一面說幾句話以外,整個白天,太孫一般都要上課,不上課的時候,他也都在外頭,徐循也不知道他要忙些什麼,但是太孫不到晚飯以後,是不會回內院住處的。
晚上他回了院子以後,要是想臨幸誰,那就派中人來喊她們過去。徐循也有留意過,何仙仙和太孫嬪雖然在太孫心中的地位顯然有天壤之別,但在這種事上待遇倒是都十分一致,她們倆都是過去兩三個時辰就回來了,一般不在太孫身邊過夜。
試問在這種情況下,就是要爭寵,又該怎麼爭?難道要跑到太孫的住處,對着個空屋子去爭?
再說,太孫宮裏的事,都是太孫妃在管,太孫好像從來也不過問宮裏女眷的生活,有寵沒寵,只差在何仙仙隔三差五多見太孫兩個時辰而已。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月三百多個時辰,絕大多數時間,還是女人和女人們呆在一起。就是想要炫耀,都沒什麼好說的。大家還不是一樣過生活?除了何仙仙紅着臉和她說過幾句,“真的疼得不得了”以外,徐循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變化。
到了三月內廷開課的時候,徐循真的已經接受了自己即將無寵一輩子的事實。太孫回來都快一個月了,對她也很和氣,但就是沒有讓她侍寢的意思,看來徐循就是不討太孫的喜歡,別說徐循了,就連幾個嬤嬤,好像都接受了這個結果。一開始徐循向她們打聽這無寵妃嬪一年能拿多少錢的時候,錢嬤嬤還數落她,“心裏就是不能裝事兒,太毛躁。”
可到了這幾天,徐循再提起這個話題時,錢嬤嬤就轉了口風,“您不用擔心這個,太孫宮的錢,那是太孫妃在管。以您和她的情分,怎麼會被虧待?您這樣第一批妃嬪,有福氣呢。和太孫妃一塊參選,姐妹一樣的交情,再不用擔心這個的。以後進來那些姑娘們,要是不得寵,可就有得愁了,還不得繞着太孫妃團團轉……”
這話雖然一點也不冠冕堂皇,但卻說到了徐循心坎里。太孫妃和她交情如何,小姑娘心裏是有數的,她一下就安定了下來,對得不得寵,倒是更不在乎了。反而更為好奇內廷即將開講的庭訓課。
這是仁孝皇後作興的老規矩了,每月一次開講內訓,宮中諸女眷俱往,連太子妃和太孫妃都要去的,兩宮等一大幫姬妾當然也有份。徐循倒不是好奇講內訓都講什麼——她絕不是這麼愛學習的人。她就是想見一見宮中的妃嬪,還有就是到內宮裏走一走。平時,春和殿和太孫宮的姬妾,是不能隨便進內宮的,徐循也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是太子妃定下的規矩,除了被冊封行禮的那一次以外,徐循還沒進過內宮,沒逛過御花園呢。
比起遙遙無期的承寵之日,三月二日內訓開講的日子,倒是一眨眼就到了跟前,當天早上,幾個嬤嬤都過來幫着徐循打扮,用孫嬤嬤的話說,“您走出去了,那就代表了太孫宮的臉面,在今兒這樣的日子裏,可千萬不能跌了太孫宮的份兒。”
話雖如此,可畢竟是去聽講的,打扮得太招搖惹眼,也不得體。徐循穿了天水碧雲紋豎領長襖,搭配着鵝黃花鳥暗紋的馬面裙,外套桃紅紗地彩繡花鳥紋披風,戴了小小的金絲冠,再戴了兩枚珍珠耳扣。孫嬤嬤說,“婕妤這個年紀,大紅大綠的壓不住,倒是這麼穿又輕巧又俏皮,天氣有點熱了,不戴太多金首飾,珍珠耳扣看着也涼快一點兒。”
徐循對着銅鏡照了照,也覺得挺好,走去給太孫妃請安的時候,太孫妃也笑着說,“嗯,小循穿天水碧,就是特別雅緻好看。”
太孫本來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喝茶,這時候也扭過頭來打量了徐循幾眼,有幾分好奇地問,“今天怎麼沒上粉啊?”
太孫這個人,雖然黑黑壯壯的,但的確很是和氣,徐循現在已不大害怕他了,雖然不多話,但一開口也十分隨意,她實話實說,“天熱起來了,一會聽課,好多人呢,萬一出了汗,臉上黏糊糊的,就太不舒服了。”
太孫啞然失笑,想了想,也說,“是,去年大暑那天,有什麼事來着,一定要那天行禮,好些中人臉上的粉都有點糊了,一擦就是一條黑道道,怪噁心人的。”
太孫妃說,“你忘了,去年那是祈雨,那天你還中暑了……”
然後太孫就和太孫妃說起了去年京城那場旱災,徐循和太孫今天的對話份額也就用完了——她說出來以後,心裏也有點埋怨自己:怎麼和太孫說的,不是貪睡就是糊粉,都是這麼噁心的事兒。
不過,話又說回來,徐循今天穿得輕薄,也沒上妝,的確是有好處的。聽講內訓的正陽宮雖然不小,但要擠下一宮妃嬪也挺困難,太孫宮裏這就是四個了,太**里二十多個,還都只是有名分的,皇爺那邊人到了一大半,還有小半沒到,從蒲團來看,看來總有好幾十人。這麼多人擠在大殿裏,才只是孟春天氣,都已經夠熱的了。孫玉女、徐循、何仙仙輩分小,坐在靠近殿門的地兒,還算能吹到風,都覺得有點悶熱,那些坐在殿中深處的人有多熱,可想而知了。
太孫宮的人到得最早,太孫妃必須坐到前頭,她和太子妃、張貴妃娘娘,都有特別的雅座,所以三個小姑娘就擠在最後一排靠偏門的地方坐着,何仙仙找了個能吹到穿堂風的位置,三個人坐在一塊,一邊貪涼吹風,一邊悄悄地咬耳朵,孫玉女給她們介紹從正門陸續進來的妃嬪,“這是韓麗妃娘娘,那是崔惠妃娘娘,啊,小王賢妃娘娘……”
這些娘娘們的年紀還都不大一樣,最年輕的好像是韓麗妃娘娘,看來就比她們大了幾歲,比較最大的崔惠妃娘娘看來都有五十多歲了,兩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差了能有兩三代。崔惠妃娘娘的腰都有點彎了,韓麗妃娘娘眼角還沒一點皺紋呢。
除了仁孝皇后以外,皇爺的妃嬪沒人生下子嗣,崔惠妃娘娘自然也不例外,聽孫玉女的介紹,她連女兒都沒有。今年五十多歲,當然也沒寵了,不過,泰半妃嬪對她還是畢恭畢敬。就連張貴妃娘娘,雖然現在總攝六宮事務,卻還是對崔惠妃娘娘十分客氣,讓她緊挨着自己坐了下來。其實論年紀,她還比惠妃娘娘小了能有十多二十歲。
徐循遠遠地看着,心頭不禁就是一動,再仔細地觀察一番,她也發現了:雖然年紀大一點的妃嬪,肯定都沒寵的,但年輕的婕妤、昭儀,卻對和自己名號相當的長輩十分客氣尊敬。
當然,內訓里也教了宮妃們溫良恭儉、和睦相處。這長者為尊也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但理說起來都是這麼說的,能否做到那是另一回事。徐循本來根本沒把這話太當真的,現在看到諸妃嬪居然嚴格地執行着這條規矩,心裏頓時就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無寵,無寵也不要緊吧,熬熬年資,熬老了以後,何仙仙也好,她也罷,大家還不是一樣都無寵?
這天回到太孫宮的時候,徐循的腳步前所未有的輕快,她已經做好準備,開展自己的快活的無寵生活了。
不過,也就是這天晚上,太孫屋子裏的小中人,來徐循屋裏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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