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不恨
滿室詭異的寂靜,氣氛沉重。
為首的婢女謹慎抬首望向姜雲音,恭敬詢問:“主子是想先隨婢女逛逛玉華宮,做些了解,還是另有安排?”
姜雲音垂首望着她,不答反問:“你口中的王爺是誰?”
婢女微怔,眉目里皆是訝然,維持着恭敬的笑臉,斟酌了下言辭回道:“自然是攝政王。”
姜雲音抿唇。
為何會是攝政王?
她外祖父呢?
姜雲音的心一沉,這時消化了這驚人轉變的慕容晴控制不住地上前拉了姜雲音一把,擰眉質問道:“什麼意思?他們為何叫你主子?你是梁國人?”
答案顯而易見,慕容晴藏不住情緒,臉上蒙上一層慍色,加重了拉扯姜雲音手臂的力量,有些咄咄逼人道:“你一直在騙我們?!”
慕容晴身子緊繃,慍色下是磅礴的委屈和被背叛的難以置信。
她打從心底里把她當好友,從初見的相談甚歡,到被姜雲音遊說慕容宏的頭頭是道征服,再到賀府同塌而眠的交心交流,最後是這些“被挾持”日子裏,她自以為是的“生死與共”,原來全是假的嗎?
她一直在演戲,好把自己和皇兄騙到梁國來?
她如何能這樣?!
姜雲音沒有掙脫她的手,睫毛顫了顫,千言萬語亦只剩下一句:“我沒有。”
“你如何沒有?!”慕容晴卻愈發的激動,“你說啊,你解釋!”
婢女們見狀起身要來維護姜雲音,姜雲音側目掃了他們一眼,道:“你們先下去。”
婢女嬤嬤們面面相覷,一臉為難的立在原地。
“不是說我以後是你們的主子,任我吩咐嗎?”姜雲音眸光沉靜,側瞟下來,帶着壓迫感,緩聲問道:“我下的第一個命令便不作數?”
“奴婢不敢,”眾人異口同聲,“奴婢這就下去。”
姜雲音又看向先前領他們進來侍衛們:“你們也下去。”
短暫的猶豫,他們作揖退守在殿外。
殿內便只剩下了姜雲音他們四人。
這些侍衛和宮女自退出殿內,注意力都在姜雲音身上,慕容宏這才後知後覺,從入了宮,那侍衛畢恭畢敬領路的態度,便不是對他,而是對姜雲音。
他自出生起,除非是有父皇、母后在的場合,他從來都是主角,從未受過這般輕視。
慕容宏眯眸審視姜雲音,他的心情同慕容晴本質上是一致的,他從對她抱着質疑,到經歷這麼多,將她當成自己人,結果她卻是個叛徒。
果然,漂亮的女人都是愛撒謊的禍水。
慕容宏克制着心底的憤怒,譏諷道:“原來翻遍青城沒尋到的梁國細作,一直潛伏在孤身邊。”
他眼光似箭,直擊姜雲音:“你本事不小,是孤低估了你。”
“雲音不是細作,你們不可以這般說她!”洪正德出聲維護,“你們看問題不要非黑即白,揪着一個點不放,如果不是雲音娃娃,你們早死在賀家了!”
慕容宏冷哼,面色不見緩和,極盡質疑不屑:“怎麼,孤還得感激她不成?”
姜雲音攔了攔要發怒的洪正德,目光在慕容宏和慕容晴之間來回,沉聲道:“請聽我說說來龍去脈。”
她斂了面上一貫的雲淡風輕之色,換上一張認真嚴肅的面容,很是鄭重的先表態道:“首先,我不是什麼細作,自相識以來,我同殿下、公主所言,皆是實話,此番毛遂自薦隨殿下去陽城,一如那日在御史台所言,志不在君王恩寵,更嚮往天地廣闊,自去了陽城,事事皆為殿下考慮獻計,而後勸說殿下前往梁國更是為殿下……”
“你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將自己摘得乾淨,”慕容宏打斷她,問出關鍵點,“你素來嘴上功夫了得,不必扯這些無用之事,直接告訴孤,你究竟是何身份?”
姜雲音扯了扯唇角,輕搖了搖頭。
“你為何不說?”慕容晴扯了扯姜雲音的手,追問道:“你不告訴我們,我們如何信你?”
姜雲音緩聲道:“非我不願說,而是當下我亦不知自己是何身份。”
她瀲灧的眸光里浮着一層悵惘之色,微微調整了下呼吸,方道:“我是前些日子才知,我阿母同梁國有些淵源,碎星堂的人不殺我,我才愈發肯定,得知我在這世上竟還有血脈親人,方想來梁國一見。”
慕容晴消化理解着姜雲音的話,確認問道:“你的意思是……梁國的攝政王,是你在這世上的血脈親人?”
姜雲音繼續搖頭:“我對梁國知之甚少,並不知這攝政王是誰。”
她也很想知道她和這位攝政王,到底有沒有血脈關係。
慕容晴眼裏有認可,梁國建國不到兩年,在太極宮裏更是個禁忌話題,除了知道梁國是任長庚反了,黃袍加身,自立為王以外,對梁國一無所知,她亦不知道梁國的攝政王是誰。
慕容宏的注意力並不像慕容晴一樣,被姜雲音含糊的表達帶跑,他出聲問到重點問題:“你母親是誰?和梁國有何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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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雲音頓了頓,道:“……我阿母或許是前大將軍即惠安帝的女兒。”
慕容宏:……?!
慕容晴:……?!
“這怎麼可能?”慕容晴上下打量姜雲音,不住的搖頭,“這不可能……我從未見過你,將軍府的每一個人我都認識的,他們……”
慕容晴止了聲,因為隨着所說的話,一顆顆腦袋清晰浮現腦海,那些曾困擾她的無力、愧疚、自責等各種熟悉的情緒再次湧上來。
她下意識的想逃避,尤其是面前的姜雲音,還是聽她袒露過這段心聲的人,那些情緒便越發的強烈。
她鬆開了姜雲音的手,退後兩步,不再看姜雲音。
殿內再次陷入沉默。
有腳步聲傳來。
來者是傅明洲的貼身隨從趙沉,他徑直邁到姜雲音面前,微俯了俯身,道:“姜姑娘,王爺有請。”
姜雲音頷首,看向慕容宏兄妹倆,道:“待我去了解清楚了情況,再回來細說。”
洪正德沒做思量地跟上,趙沉攔了攔,有禮地拒了:“王爺喚姜姑娘單獨談話。”
他強調了“單獨”二字的發音。
姜雲音朝洪正德無礙地笑笑,道:“洪叔稍作休息,我去去便回。”
慕容宏望着姜雲音離去的背影,眼底一片沉鬱。
前往梁國的這一路,他思索了成千上萬次,到了梁國后的情形,他想過或許會被當成階下囚來對待,任長庚也許會將滿門被滅的血仇加之於他們兄妹二人身上,他在心裏斟酌過無數版本的談判說辭,左右不過一死,他想要保住慕容晴的命。
從未想到會是這般景象。
……那攝政王竟不先見他?
天澤殿,書房。
傅明洲早就屏退了眾人,書房內唯他一人。
趙沉領着姜雲音入內,俯身稟告:“王爺,姜姑娘帶到。”
姜雲音挺直腰背,看向那書案前坐着的華服男子,乞巧節那日的記憶似褪色的畫卷重上了筆墨,她彷彿又看到了隔着河水,立在船舫上的羸弱男子。
她沒甚顧忌避諱的,直勾勾的打量他。
傅明洲停筆抬首,與姜雲音四目相對,一如那夜隔着河水,各懷心思地對視。
兩人無聲中交手了幾個回合,一旁的趙沉似夾在一股難忍的氣壓下,頭皮發麻,汗毛倒豎,渾身不適。
半頃后,是傅明洲先開了口:“你當知曉自己是誰。”
姜雲音直直望着他沉靜白皙的面容,不似那夜月光下的清冷,但也是輪廓分明的矜貴與生人勿近。
她不置可否地發問:“那你是誰?”
傅明洲將狼毫放入筆架,淡聲回道:“梁國攝政王,傅明洲。”
姜雲音在心裏默念了遍這個名字。
是個全然陌生、關聯不起其他信息點的名字。
她最想要知道的,在這個名字裏的得不到答案。
姜雲音正要繼續發問,傅明洲率先開口,突兀的問道:“會下棋嗎?”
他越是平靜,她越會壓下自己的急切,謙遜地回:“略知一二。”
傅明洲抬眼望向一側的坐榻,上面的矮案上擺放好了棋子,邀約道:“來一局?”
他站起身來,身姿卓然,如清風霽月,邊往坐榻走邊道:“我知你有很多問題要問,我們可以邊下邊聊。”
姜雲音應邀跟上,在傅明洲的對坐落座。
距離近了,他身上的檀香味在她鼻間彌散,是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傅明洲手執黑子:“請。”
姜雲音卻未伸手探向白子,她掀了掀眼皮,雙手交疊於身前,開口問道:“是你要尋我,還是你奉命尋我?”
她加重了“奉命”二字的發音。
她沒打算全然配合他,跟着他的節奏走。
從入宮到現在,她未聽到任何與她外祖父相關的消息,那些宮女、侍衛張嘴便是奉傅明洲的命令。
那她外祖父在何處?
她必須先弄清楚尋她來梁國到底是誰的意思,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自處。
傅明洲當然懂姜雲音的言下之意,他淡聲回道:“奉命。”
姜雲音緊繃的心稍稍鬆弛了些許,伸手探向白子,落了第一子,又問:“他在何處?預備何時見我?”
她心裏隱約有些不安。
傅明洲是攝政王,難道說……她外祖父病了?
若非君主無力操持朝政,是不會設立“攝政王”的。
而從入宮至現在,外祖父沒有召見她,先見她的人是傅明洲,讓她愈發擔心。
傅明洲沒有立即回答,視線落在棋盤上,落下黑子,意味深長地說:“這個問題留到這局棋后。”
姜雲音再落一白子:“攝政王找我過來,不止是棋癮犯了吧?”
她不追問,既然他說了下完棋後會回,她便有耐心等。
兩人的博弈,越是心急越處下風。
“自然,”傅明洲亦落一黑子,挑起了新的話題:“不妨談談如何處置晉國太子與公主。”
姜雲音認真落子,探尋發問:“你打算如何處置?”
傅明洲的目光一直在棋盤上,把問題輕拋回去:“若是你,你會如何處之?”
姜雲音聽出了試探考核的意味,卻不確定這是傅明洲的意思還是她外祖父的意思。
她邊落子邊回道:“慕容宏同他父親那個昏君不同,他心繫百姓,算個明君。”
“嗯?”
“具體如何處置,可待宸帝那邊做了選擇再做決定。”
“比如?”
“宸帝若願‘救’他們,自然該拿出足夠的誠意與代價,若不願‘救’,慕容宏師出有名,我們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這是姜雲音當下能想到的“共贏”的法子。
宸帝慕容信早就失了人心,他若棄慕容宏、慕容晴於不顧,以王皇後為首的世家權貴定不會善罷甘休。
世家會倒戈,擁護新帝,他們完全可以和慕容宏結盟,合作先驅逐胡人,還邊關太平。
傅明洲眼裏有光明明滅滅,她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他眉目里隱有滿意之色,淡然落子后,視線終於自棋盤移至面前的她臉上,不着痕迹捕捉她每一絲神色的變化,他故意說道:“你可知兩年之前,宸帝下令誅殺任家滿門,是慕容宏領旨?”
姜雲音神色沒甚起伏,繼續落子對弈,淡聲回道:“知道。”
傅明洲摩擦着手裏的黑子,眉眼裏多些玩味,又問:“你不恨慕容宏?”
姜雲音抬眼,坦然對上他的目光,回道:“不恨。”
傅明洲靜默等待她的後續。
姜雲音說道:“其一,下令的是宸帝並非慕容宏,其二,為君者若無大局觀這亂世永無太平那日。”
她放緩了語速,又道:“其三,我自幼隨父母在蘭郡泉縣長大,從不知我還有其他親人。”
這話是對傅明洲說的,更是她想讓傅明洲轉達給她外祖父的。
在一個月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外祖父是任長庚。
作為旁觀者,任家的遭遇她很唏噓,但這麼多年,任家既從未尋過她阿母,她何必上趕着去承擔任家的血海深仇。
若非任家滿門被誅,她外祖父還會否派人來尋她這個從未見過的外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