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石破天驚舊夢斷(2)
壽辰當天,我早早便進宮候旨。今日皇宮守衛格外森嚴,錦衣衛親軍四處巡邏,我四處溜達一圈,唯獨不見“沈洛”的身影。
午間,裴少卿在宮中設宴款待兩國使臣,以示感謝。
酒過三巡,耶律沙上前拜倒,奉上遙輦國壽禮清單,道:“陛下,耶律沙奉我國聖上之命,特來向許國皇帝陛下賀壽,今獻上千年人蔘十株、鹿茸十對、貂皮百件、牛羊千匹,願與貴國永結友好之萌,望陛下笑納。”
裴少卿笑道:“好,貴國國主的心意,朕領了。賜白玉如意三柄,冰蠶絲綢百匹,茶葉千斤。”
耶律沙謝恩退下。
一時間,席間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拓跋安身上。遙輦國出手如此闊綽,裴少卿也不吝嗇,現在就看燕國的了,若是他們所獻的壽禮太過寒磣,非但失禮於人,更有損國之體面。
拓跋安雙頰微紅,瞧模樣已有些醺醺然,但那雙眼眸愈顯清冽。他放下酒觴,搖晃着身子走到大殿中央,視線緩緩掃過眾人,略顯凌厲的目光教我心下一沉,隱約有幾分不妙的預感。
“想知道我國準備了什麼賀禮?哈哈哈哈,小王告訴你們,根本就沒有賀禮,國主準備的賀禮早就被小王扔了!”拓跋安毫不避諱地指着裴少卿,冷笑道:“你們侮辱我國公主,侵佔我國土地,屠殺我國將士,憑什麼得到我國的賀禮?小王就是來下戰書的,有本事戰場上再分勝負!”
眾人皆是惻然,倒抽冷氣之聲此起彼伏,幾位老臣氣得面色鐵青。唯有耶律沙與蕭達神色如常,饒有興緻地欣賞這場好戲。
我無奈地扶額嘆息,許燕之間的確積怨已深,但眼下燕國江河日下,內外交困,根本無力與我國對抗。偏偏拓跋安還要字在此口出狂言,“自作孽不可活”什麼是說的就是他吧。
裴少卿一言不發地看着他,面上陰晴不定,半晌,不緊不慢道:“拓跋世子酒後胡言,來人,把他帶下去醒酒。”
幾名錦衣衛應聲出現,拓跋安一面叫囂着要開戰,一面被七手八腳地拖了下去。經他一鬧,這場午宴不歡而散。
***
神明殿內莊嚴肅穆,一片寂靜,唯香煙無聲地繚繞。離祭天吉時尚早,裴少卿身着黑紅袞冕龍袍,挨個兒向列祖列宗進香祈福。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時神思怔忡。
裴少卿拜完先帝,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問我道:“小嫣,今日這事你怎麼看?是戰,還是和?”
我瞬間回過神,想了想,道:“回皇上,微臣素來以為戰爭勞民傷財,有損國之根本,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不要輕易開戰。況且,我們剛剛嚴懲了一批高官,朝政難免受到影響,若貿然出兵,定是弊大於利。拓跋安少年心性,血氣方剛,說話不顧後果,未必是燕國王的意思。此事尚且有待查證,皇上應審慎處理,不要着了某些人的道。”
他挑了下眉,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遙輦國挑撥離間,暗地裏激了拓跋安?”
“皇上,遙輦國處心積慮要瓜分燕國的疆土,之前幾次三番暗示要與我們結盟,一直沒有得到正面回應,很難說他們會不會在背後做什麼小動作。”
“的確言之有理。”裴少卿輕聲嘆息,默了默,意味深長道:“不過話說回來,許燕之間的這筆爛賬,的確是時候好好算一算了。”他抬眸,視線落在大皇子的遺像上,問我道:“小嫣,你說,朕和皇兄哪個長得更像父皇?”
我微微一怔,仔細看了看先帝和大皇子遺像,又看了看裴少卿,勉為其難道:“好像是大皇子長得比較像先帝……”
奇怪的是,不管怎麼看,我始終覺得這個大皇子非常眼熟,一定曾在何處見過。到底是何處,答案呼之欲出,卻偏偏又想不起來,心中頗為糾結。
他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道:“你不用覺得為難,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其實拓跋安說的也沒錯,當年老國王抱着十二萬分誠心將大公主拓跋珠嫁來許國,為的正是向父皇尋求庇佑,好不受遙輦國的欺負。朕怎麼也想不明白,父皇一向是個顧全大局的明君,明明接受了燕國的示好,為何又要將拓跋珠打入冷宮?就算果真如傳言所說,拓跋珠得罪了母后,也不至於一關就是十年吧。”
“或許是因為先帝不愛這位燕國公主吧?”
他搖頭,眸光深沉了幾分,笑意微微泛起一絲苦澀,道:“父皇尚在太子之位時,曾有過不少姬妾,卻無一人誕下子嗣。如果不愛,父皇根本不會讓元妃生下皇兄。如果不愛,他生死垂危之際,又怎麼會心心念念要回元妃的遺珠殿?父皇非常寵愛皇兄,非但親自教他讀書練劍,教他治國御人,還抱着他與眾臣商議國事。朕不及他聰明,學什麼都沒他快。倘若他沒死,恐怕這個皇位早就不是朕的了吧。”
我笑着寬慰他道:“皇上,您何必妄自菲薄?您將許國治理得井井有條,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樂,誰也不能不說您是一位明君。就算大皇子登基為帝,他做得未必會比您好。”
“難得聽你誇朕一次。”
“只不過,微臣聽說,元妃和大皇子都是喪身於大火之中,這是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少卿轉過身,反問我道:“你猜不到這是怎麼回事嗎?”
“難道是太……”我忙收住話頭,掩口沉默。其實我早已猜到,太後行事狠辣、手段鐵腕,元妃不是她害的,還能是誰?
他微微點了點頭,道:“所以拓跋安出言冒犯也是情有可原。小嫣,你可聽說過燕國太祖寶藏的傳說?”
“微臣聽過,傳聞得寶藏者得天下。”
“父皇為得寶藏,御駕親征,親自領兵攻打燕國,後來傷重回宮。那日,你師父帶領群臣跪迎接駕,當時朕也在。朕從未看見父皇笑得那麼釋然,大家都說他找到了寶藏。”
“真的找到了嗎?”
他待要開口,小喜子慌裏慌張地狂奔過來,稟道:“皇上,扶大人,方才太醫院派人來報,說是太后、太後娘娘忽然病重,請您二位去永壽殿一趟。”
裴少卿面色陡變,拔腿便朝永壽殿走去。我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後,從未見過他如此焦急失措的模樣,本想開口安慰他幾句,但話都嘴邊,卻又覺得說什麼都是蒼白。
永壽殿內,太醫們黑壓壓地擠了一屋子,好似整個太醫院都搬到了這裏。眾人見到裴少卿,紛紛避開跪拜。院長張愷之與另一名太醫正在鳳榻邊為太后施針,裴少卿快步走過去,問道:“母后情況如何?”
那廂王太後面色青白,雙目緊閉,歪着嘴巴不停地流涎。張愷之抹了抹額間的汗,誠惶誠恐道:“回皇上,太後娘娘這是卒中之症,在本為風邪入中,氣機逆亂,在標為風火相煽,痰濁壅塞,瘀血……”
“朕不要聽這些!”裴少卿揮手打斷他,急道:“你就直說為什麼會這樣,能不能醫好?”
“此症起病迅疾,多由憂思惱怒、起居不慎所致,太後娘娘情況兇險,微臣之額能……只能勉力一試。”
裴少卿登時勃然大怒,吼道:“醫不好母后,朕要你們提頭來見!”
我上前勸慰道:“皇上,太後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您不要動怒,相信張太醫一定能找到醫治良方。”
話音剛落,那廂王太后驟然睜開了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口齒不清道:“扶嫣……你你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你不得好、好死……哀家、哀家要你……”說到激動處,渾身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張愷之見勢不妙,忙不迭上前施針,王太后很快便安靜了下來,再次陷入昏睡。
此番我查清了私竊土地案的主謀,使得外戚黨的核心人物盡數鋃鐺入獄,此後王氏失勢,再也不能作威作福,她不恨我才奇怪。我心中一哂,面上卻尷尬地笑了笑,道:“皇上,看來微臣不便留在此地,還是先行告退吧。”
裴少卿面露難色,半晌,點頭道:“好,你去歇會兒吧。方才母后氣不擇言,她沒有惡意的,你不要往心裏去。”說著,轉身對滿殿太醫道:“你們都退下吧,到偏殿去候旨。”
眾人齊聲道是,如潮水般嘩啦啦地退了下去。
永壽殿外,沈湄有意落後,走到我身旁,不動聲色地將一卷書冊塞到我手上,壓低聲音道:“扶相,這是您要的東西。”
我將書冊收進袖中,感激道:“多謝。”
她微微一笑,快步跟上眾太醫,朝偏殿去了。
天色漸漸昏沉,暮色悄無聲息地籠罩而來。天空是純凈的藏青色,隱約可見幾顆寥落的星。新月彎如柳眉,高懸天邊。
我朝小喜子招了招手,他忙跑過來,陪笑道:“扶大人有何吩咐?”
我說:“我看皇上一時三刻走不開,你去知會禮部尚書,讓他好好安排諸位使節宴飲,千萬不得怠慢。對了,順帶看看拓跋世子酒醒了沒。”
他道了聲是,一溜煙地跑走了。
不多久的功夫,永壽殿殿門敞開,裴少卿與張愷之一同走了出來。只見裴少卿劍眉緊蹙,神色頗為凝重,張愷之則面帶疲憊,他二人誰都不說話,顯然王太后的情況不是很好。
我忙迎上去,問道:“皇上,太後娘娘情況如何了?”
張愷之搖頭嘆息,“現在的情況在暫時穩定了,但只怕拖不了多久了。”
“拖不了多久……是多久?”
“長則數月,短則數天。”
裴少卿啞聲道:“真的沒有別的方法了嗎?”
張愷之沉默許久,道:“回皇上,卒中自古以來便是難以醫治的頑疾,因發病急驟,病症變化迅速,往往令人措手不及,至今尚無有效的醫治方法。太醫院內的太醫畢竟有限,所謂高手在民間,皇上可以廣招民間醫者,或許能找到醫治此病的高人。但一定要快,太後娘娘的病經不起等待。”
裴少卿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道:“好,就依你所言。扶愛卿,此事便交由你安排。從明天起,在全國各地廣發佈告,懸賞黃金千兩徵集能醫卒中的醫者。”
“微臣遵旨。”
話音落下,“沈洛”急匆匆地趕來,瞧神色竟有幾分焦急。今天一整天都不見他的蹤影,也不知他究竟在幹什麼。目光有一瞬間的交匯,那雙原本清淡的眸中波瀾乍起,變得幽深莫測。
我的心裏驀然一動,眼皮突突跳了幾下,不祥之感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他很快便收回目光,拜下叩首,道:“皇上,大事不好,燕國使臣拓跋世子……他突然、突然暴斃了……”
我和張愷之皆是驚得倒抽一口冷氣,裴少卿亦是大驚失色:“怎麼會這樣!”
“具體情況微臣也不清楚。晌午之後,拓跋世子便一直在清心殿醒酒,方才清心殿的宮女急急忙忙地跑出來,恰巧撞見微臣,說是世子不太對勁,等微臣過去時,世子已經……”
裴少卿捏了捏眉心,沉聲道:“朕現在就過去,張愷之,你也過來!沈洛,你在留在這裏,守着永壽殿,守着母后!”說罷,拂袖就走。
“沈洛”叩首領旨,迅速帶領一隊錦衣衛守到永壽殿外。我偷眼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夜色模糊了視線,我分明看到,他的唇畔揚起了一抹微不可見的笑意。
眼前的情形不容多想,我壓下思緒,舉步跟上裴少卿。
涼風拂面,吹人清醒。這會兒我總算有些回神了。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此事另有蹊蹺。
當時,拓跋安的確是有些醉意,但我在場看得清清楚楚,他根本沒有喝醉。裴少卿讓他下去醒酒,只是為了給雙方找個台階下而已。他今年還不滿二十,聽聞從小在軍營里長大,身體應當很好才是,怎麼就會突然暴斃了?
難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