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除夕
自杜子騰登門那日起,得知林府收下年禮是為向皇帝陛下檢舉告發,便再無人敢上門,至少京畿與其他郡縣的官吏再也這般的心思。
不過諸如杜府、韋府、明園及兩位皇子府等等有往來的府第還是遣人登門送上例禮。可林盡染多也是大略粗覽一遍禮單,便讓李時安和元瑤協商安排回禮。
可臨進宮前還是多交代了幾句,譬如鴻臚寺的龐懿德愛茶,可將江南帶回來的陽羨雪芽和龍井送去;杜子騰喜聽曲,近日在想法子替清雪姑娘贖身,不若送把古琴更佳;連帶着記在崔秉志名下的幾位學生,如向成林、裴乾、夏一曄等人,年禮雖輕,但重在誠意。不過似向成林這等寒門子弟急需的怕不是書籍,而是銀錢。平素即便有抄書的貼補,可心神卻鮮有真正放在讀書上,來年還有科考,這筆銀錢足以令他在這幾個月裏安心備考······二女被他這番婆婆媽媽之詞弄得哭笑不得。
離除夕前的幾日,林盡染應召入宮。
“陛下,臣提前給陛下拜年。”
“起來吧,就算是提早給朕拜年,朕也不會給你什麼賞賜。”楚帝沒好氣地降諭平身。可臉色又是驀地一變,笑容晏晏地邀他入座。
“鋪展香水生意已半年有餘,依前陣子你遞上來的賬本,朕這兩成利尚有二十萬兩。若如此算來,僅這門生意你本該有百萬兩進賬。”
要知去歲大楚的賦稅不過是三千萬兩。若以郡縣衡量,大楚攏共一百九十郡,平攤下來尚且不足十六萬兩白銀,而林盡染僅分利就已超過一個郡的稅賦,這才不過半年。
林盡染見孫蓮英雙手猛地一顫,遂接過他手中的茶壺,予楚帝斟上茶湯,淡然道,“楊湜綰和她從江南帶來的掌柜,染之也分她們一成半的利。其餘雖暫且記在林府名下,可藏書閣的營建也需要不菲的銀錢。不過依眼下的情形,來年的香水生意,臣願再讓兩成利予陛下。”
香水生意幾是楊湜綰一人在照看,包括鋪面、人手、日常運作等,皆由她包攬。只酒和精油的提取,另有專人在做,而看守的皆是宮中禁軍,除陛下與林盡染可進出外,只能從外運輸進原料,然再向外運輸成品,尚且無人可知香水是如何勾兌,也無人敢打聽。只逐漸的,香水鋪子是背靠皇室一說已然傳開,未敢質疑。
楚帝朗聲一笑,“你當真願意?”
“陛下命禁軍替染之看護香水機密,自該有所表示。”
楚帝唇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又示意孫蓮英將御案上的奏本取來,遞予他,語音中掩蓋不住的喜悅,“民部遞上摺子,弘農郡的稅賦較去歲漲了兩成,然有半數便是出在這酒水生意上。若來年仍有這般的勢態,那就推行至整個大楚。”
林盡染一覽,放下奏本,揖手一禮,“臣,恭賀陛下。”
楚帝心情大好,倚在旁側的憑几上,袖袍一甩,慷慨道,“你也算是立了功。說吧,要什麼賞賜。”
“臣···”林盡染猶疑半晌,又倏然想到該求個什麼恩典,“去歲臣未在府中陪時安一同守歲,故而···除夕那日的年宴,臣可否不參加?”
‘咳咳咳’
孫蓮英以袖掩面重重咳了幾聲,他這番言論着實自討沒趣。
往年這除夕當日會有一場祭典,是皇帝陛下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而祭禮之後,皇帝回宮開始賞賜年禮,按往常的慣例,御賜的級別以太子為尊,接下來就是按皇子位次排列,宗室大臣則按品級不一而同。
林盡染雖是五品,身份卻是尊貴,又有楚帝照拂,太師之後便是他領受年賜,較尚書令還要先幾個位次。而受禮過後便是麟德殿排開的年宴,是夜太子、諸位皇子、妃嬪、皇室宗親及三品以上官員俱會至此,與帝、后一同守歲。而他是唯一一個五品品軼的官員,而這一向是無上的恩寵,若非聖眷正濃之人,哪能有此殊榮。
這些是早兩日前定下的流程,孫蓮英昨日還親至林府與他分說這則天大的喜訊,然這位林御史如今卻說不參加此次年宴,豈不是拂了陛下的顏面。
楚帝稍稍抬手,面容並未露出半分不悅,笑言道,“去歲你被貶江南,未能和時安團聚。那今年算是朕補償給你,除夕那夜就不必來赴宴了,不過朕賞你的年賜你可不能不領。”
林盡染遲愣片刻,眉眼又頃刻舒展,躬身一拜道,“臣,謝陛下恩典。”
“蓮英。”
“奴才在。”
“染之除夕那日既想陪時安守歲,年宴上的菜例就再多備上兩桌,一份送去林府,另一份就送去大將軍府。”
“奴才遵旨。”(“臣謝陛下隆恩。”)
楚帝微微揚眉,調侃道,“聽說前陣子,各地官吏往你府上送年禮,皆被你給嚇跑了?”
林盡染從袖中拿出一冊名錄,遞予孫蓮英,“前陣子的確有官員到臣府上送些年禮,官職、姓名及所贈年禮明細皆記錄在冊。至於這些年禮已先送至御史台,以作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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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不怕得罪人。”楚帝粗略地掃了一眼這份名單,又合上遞迴孫蓮英。
林盡染眼眸微垂,面色一凝,“數月以來,前去攬月樓的官吏委實少了許多。但架不住在年關時,各地官吏仍會在那兒集會。吳尚書因親家的喪事,盡心協理操辦,更是無暇應付拜年的官員,致使吏部署、考功署上下忙的焦頭爛額,連累司勛、主爵二署的同僚還得替他們疏通關係。”
“你的意思是要徹查吏部?”楚帝笑言清淺,合上雙眸,指尖輕點着憑几,似並未在乎他所說的現狀。
“是否要徹查吏部,陛下自有聖裁。臣只關心,他們是否仍在攬月樓里以‘飛錢’的方式交易。”
吏部作為官員選拔的重要部門,在六部之間往往存在着複雜的權力關係,若是過於嚴苛地徹查行賄受賄,往往會打破這種平衡。換言之,怕的不是送禮送上門,而是送完禮后根本無跡可尋,而攬月樓便是充當了這個媒介。
平素前去攬月樓的人確實少了許多,與學子紛紛選擇安樂居也有不小的干係。可京畿和外地官吏相較於長安城中的百姓而言還算是陌生,尚且也不如學子這般推崇詩文,故而攬月樓這一回算是扳回一城。至於開春后還能否維持下去,就是另一說。
“許昇曾向沈灝多番告狀,稱你不務正業。”楚帝一面緩緩起身,一面又調侃道,“你若不將攬月樓徹查清楚,他怕是得告到朕的面前。”
“臣慚愧,不過臣也好奇他們還有何後手。”
楚帝面露微笑,並未接下這個話茬,轉而談論其他,“說說朕的家事。”
林盡染想了想,有些猶豫,“陛下是指長公主?”
“你說的不錯······”楚帝微嘆一聲,“朕遲遲未見皇姐,你可知為何?”
“拋開身份這一層關係,恐怕還有為長公主的安危着想。”
清楚摒塵師太身份之人皆知她是陛下的皇姐,是大楚的長公主,但在宗室的譜牒之中,她已然身故,死者如何能復生?偏生往事中定有些端倪,這位長公主才不得不以此等方式苟活世間。
可一位是靜心庵的師太,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二人如何能合理的相見而不招致懷疑,尚且有心之人一直惦念着她,若是挾持以威脅陛下,依當下楚帝對其愧疚,興許能允下大多數條件,彼時情勢就稍顯被動了些。
“朕是不是想的太多?”楚帝的眸色看似也頗為悵然。
“依當下的情形,長公主的身份興許已然暴露,若繼續住在二郎山,只會愈發危險。”林盡染默然片刻,端起茶盞啜飲一口,遂抬眸覷了覷楚帝,小心翼翼道,“不若臣與祖母商議,請摒塵師太至大將軍府供奉幾日,誠信禮佛。早前時安既然求祖母呈上帛書,陛下不如藉此名義,趁着年下,前去探望祖母······”
楚帝頓時眸色一亮,語速甚急,打斷道,“你這法子倒的確可行。”
“只是···會否不妥?”
“如何不妥?”楚帝稍稍抬手,寬聲道,“太夫人先前呈上帛書求見,朕未曾應允,一直耿耿於懷。趁此良機,是該登門拜訪。”
林盡染面露惶恐之色,挪動身子,伏地一拜,“臣不敢。”
“朕未曾玩笑。”楚帝起身將他扶起,略有慨嘆道,“若是太夫人相邀,皇姐定不會推諉,只是會叨擾你們一家團聚。”
“那臣先去探問祖母的意思。”
除夕當日,年終祭禮很是順遂平安地過去了。
新年的長安城,炮竹喧天,花紙滿地,滿城燈火。熱鬧歸熱鬧,但畢竟與上元節不同,家家戶戶幾是在屋內與親人團聚,街面上僅偶有行人的蹤跡,還有些頑童在巷內點放煙火。
絢爛的煙花騰空而起,夜空中盛開着朵朵艷麗。忽明忽暗的光亮下,一支提有食盒的內監隊伍,在前後四名手執明亮炫目的宮制大紅燈籠的陪同下,踩着輕快卻是穩健的步伐,分別從安福門和延喜門而出,前往光德坊和崇仁坊。
縱使早早回屋用飯的門戶,聽聞不同尋常的動靜,也不由好奇地打開家門,觀賞此等盛景。
宮城內賜菜並不算罕見,多是在用完膳后,為倡導節儉的風氣,故而皇帝陛下會特地賞賜一道菜品至重臣府邸,以彰顯對其恩寵。可按如今的情形,掐着時辰算,陛下這是賞了一桌子宮廷菜品吶。崇仁坊到底是離皇城近些,未能引起軒然大波,可至光德坊的隊伍,這一路實在是扎眼。
領頭的孫晏如屈身一禮,笑容晏晏道,“奴才給林御史拜年!”
“不敢不敢。”林盡染匆匆忙忙還以一禮,又從袖中掏出兩個荷包,不着痕迹地塞進他的袖中。
孫晏如眉尖微微一蹙,可手上仍是將袖子捂緊,語音中帶着幾分諂媚和惶恐,“林御史,奴才可不敢。”
依現下的恩賞來看,這位爺的地位哪是五品官,怕是連長安城中的王侯公爵都比不上他。
“都是自己人,以後免不得互相幫襯。你家大人予我助益頗多,你儘管放心收下。”
“那奴才卻之不恭。”
孫晏如知曉林御史做着香水買賣,且從大人口中得知,他這半年的進賬比得上五個郡一年的稅賦,於他而言,這兩個荷包里的銀錢幾是粟粒一般微不足道。
既是收下了銀錢,孫晏如又長揖一拜,道了句吉祥話,“辭暮爾爾,煙火年年,朝朝暮暮,歲歲平安。”
“承孫公公吉言。”
辭別孫晏如,林盡染再進正廳時,李時安與元瑤已施施然從後院而來。
“夫君這恩賞可真是···大楚開國以來,獨一份。”
李時安是上柱國的么女,何等場面未曾見過。可即便昔日在大將軍府,父親也未曾得賞一桌菜品。
“興許是為寬慰你我未能去北境探望之故。”林盡染邀着二女坐下,“先用膳吧,采苓也一同坐下吧。”
采苓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目不轉睛地盯着桌案上琳琅滿目的菜式,突然聽到姑爺提到她,下意識地抹了抹唇角的晶瑩,“啊?采苓如何能坐下用膳。”
林盡染與二女落座后,又向李時安使了使眼色。
“采苓,坐下一同用膳吧。今日是家宴,並無外人。”
“小姐,不可。如何能壞了規矩。”采苓下意識地後退兩小步,微微垂下雙眸,不敢抬頭。
“那就先夾一些喜歡的菜式,去他處享用。這樣既不算壞了規矩,也能令你家姑爺和小姐安心?”元瑤在一旁柔聲道。
李時安微微頷首,淺淺一笑,“夫君與我又無須你在一旁服侍,桌上的菜式太多。若吃不完實在浪費,你就當是分擔一些。”
“這···”采苓眉眼間有些意動。
可猶疑間,李時安已拿起碗筷,替她夾起菜品。
彼時,劉管家匆匆來稟,“公子,夫人,大將軍府命人來傳話,稱少將軍已回府,特地來報個平安。”
“二哥回來了?”李時安語調急促的問詢,手中的碗筷幾是拿不穩。
“是。少將軍叮囑,公子和夫人今夜在林府安心守歲。若要團聚,明日再去大將軍府也成。”
這是猜到李時安心急之下,要徑直回娘家去。畢竟楚帝賞了兩桌席面,總不能駁了陛下的一番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