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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一塊厚重的窗帘,便將外面的暖陽和室內的陰冷完全區分開來。
計時器穩定而有規律地響着,然後才是間隔一段時間才會響起的落子聲,這樣的節奏與之前迅速而激烈的十秒快棋相比,無疑顯得緩慢而沉悶,再加上對弈一方的孩子臉上那陰鬱的神情,氣氛實在是糟糕。
但是佐為現在的內心卻只感到一陣暖意……與平靜。
進藤光、阿光。
千年的鬼魂無聲地吐出這個名字的發音,目光忍不住脫離了棋盤,被因外面陽光照射而顯得朦朧透亮的窗帘所吸引,思緒也不由得飄遠……
明明在最初見識到阿光擺出的前世的他與塔矢行洋對弈的那一局棋譜時,他是驚艷而欣喜的。但在後來的日子裏,與阿光不斷地復盤、討論……直至昨晚的初次對弈結束,他才猛然意識到阿光擁有能走得比他更遠的能力。
他在圍棋上能達到的高度,已經由以後的那一局棋決定了,但是阿光雖然現在的整體實力還未達到最成熟,在棋步的思路上卻一再創新,總有一天,這孩子將成長到旁人所觸及不到的高度。而他,卻會在不久后因為區區一局對弈感到滿足而消失……
昨晚,阿光很快就睡去了,他卻立在窗前,面對浩瀚的星空,控制不住地反覆在心裏問神靈,他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無法觸碰棋盤,無法持起棋子,無法親自與人對弈,就這麼堅持存在了上千年,僅僅只是為了不久后的那一局棋嗎?
神靈真的是為了滿足他對“神之一手”的執念才令他存在至今的嗎?
可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滿足於此了啊……
佐為無聲地嘆息着,收回目光,重新注視着對面的阿光。這個孩子是那麼尊崇着前世的他,大概怎麼也猜不到他的亂心,是因為醜陋的嫉妒與不甘吧……
不過,這一切紛亂與不堪的內心最終是在此刻得到了凈化,因為那個人,是阿光啊……
唇角帶起柔柔笑意,千年的鬼魂丟棄了殺戮之心,只留下對圍棋恆古不滅的熱情,他操縱着白棋,以一種全新的心態,迎上對手。來吧,阿光,勝負已經不再重要,盡情地展示你的天賦,讓我在有限的時間裏,看到更多更精妙的棋步吧!
白棋不再試圖控制局勢,而是化整為零,在局部與黑棋一一對上,爭鋒相對,搶奪地盤。
進藤神色一凜,對佐為突然的下法轉換雖覺意外,卻也沒多想,滿腦子裏全是對接下去棋形的推測與對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因上課鈴響而安靜了下來,又因下課鈴聲而變得再度喧鬧,忽然,一個身影撞擊在窗框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痛死了!混蛋,不要跑!”
隔着一層牆壁,依然能感受外面的那些肆無忌憚的笑鬧,那是屬於少年的青春與活力。
然而在陰冷的教室里,進藤的目光卻始終未曾從棋盤上移開過。儘管他的身體因長期坐着不動在寒氣中陣陣輕顫,但他持棋的手卻依然穩如磐石。
……
當黑棋在邊角落下那一步后,佐為知道,這局棋已經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我認輸。]他平靜地道。
進藤卻只是看着棋盤,不發一言。
[別這樣,就算不因為贏棋而高興,也試着為了我露出微笑吧……]佐為揚起唇角,俊秀的臉上帶着輕柔而舒緩的笑意,眼神清澈純凈,[我的變化是如此明顯,在這一局棋里,我已經得到了遠比勝負更多更重要的收穫,阿光,你一定能明白的,對嗎?]
進藤嘴唇動了動,“可是……這樣的變化……”
剛才的那局棋與佐為平日所下風格大為不同。
以前的佐為善於從高處俯瞰全局,然後通過不斷調整雙方盤勢的平衡從而在無形中控制了整個棋面的走向。但是剛才,佐為卻親手打破了平衡,在亂序之中與他角逐……明明現在的他缺的就是一分全局感,佐為竟主動放棄那分優勢,以已之短攻他之長,他全力施展之下,黑棋攻得白棋節節敗退……
將神拉下神壇……
緒方沒能做到的事,進藤卻做到了,並且是令“神”主動走了下來……
進藤此時的心情實在難以言喻。
“……值得嗎?”最終,進藤只能幹澀地問出這句話。
維持了千年的棋風已深入骨髓,佐為竟於此刻毅然決心改變,一步天堂,一步深淵,如果不能破而立,那麼迎來的結局將是永遠的失衡…………………………
[無論何種代價,只要能夠繼續追尋更好的棋步,我甘之如飴。]佐為平靜地答。
[更何況剛才那局棋也沒有太糟糕不是嗎?]佐為忽然發出了一聲自得的輕笑,[儘管輸得有些慘,但至少有四次,阿光被我選擇的落棋位置嚇到了吧?]
【“佐為,你死了以後,有輸過棋嗎?”
“沒有輸過,對於圍棋,我有絕對的自信。”】
……曾經那麼強大自信的棋士…………
胸口沉悶得彷彿被巨石所壓,眼眶發熱幾乎又要落下淚來,進藤卻還是笑了,“只有三次而已,終盤前的那一步不算,你是瞎放的!”
[哈哈哈,被發現了啊~]
“你還好意思笑!我當時足足思考了五分多鐘哎!”
[因為阿光一直趕盡殺絕嘛,所以想要小小報復一下……]
“你還有理了?”
[唔,要不然我們再下一局怎麼樣?]
“不怎麼樣!!”
[阿光~~]
“撒嬌也沒用!”
[那我們晚上在家裏打譜吧?好不好?好不好?……討厭,不要裝作聽不見啊!臭阿光!!]
***
進藤在下午最後一節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回到了教室里,因為他平常的循規蹈矩,老師並未多說什麼便將此事揭過不提了。
之後的日子裏,佐為沉迷於研究現代各大知名棋士的棋譜。
房間不論桌上還是地上都擺滿了攤開的圍棋雜誌書籍等,稍有感悟就立刻拉着阿光對弈,無數種奇思妙想或者也可以說詭異莫測的棋步初時令阿光頭疼不已,到後來卻也漸漸升起了興趣,戰場變成試驗田,古代下法與現代下法不斷碰撞磨合,手寫的棋譜扔得滿屋子都是,整個房間猶如被狂風席捲過一般雜亂,一人一鬼卻絲毫不在意,猶自沉浸在新的樂趣之中。
另一邊,塔矢名人研究會。
正式的指導時間已過,應其中一名弟子的要求,名人另尋了一隻棋盤對他進行一對一的檢討。剩下四人便就剛才的研究內容再進行回顧,但說著說著,話題便不由得帶到了這段時間正在進行的初段賽上。
“這一屆的新人初段賽已經進行了好幾場了,聽說有輸有贏,感覺新人們來勢洶洶呢!”蘆原道。
“新人嘛,初入棋壇一身拼勁,再說初段賽這種比較特別的賽事,一般現役棋士們也不會太過嚴厲,再加上五目半的貼目,有輸有贏不是很正常么。”另一人道。
“哈哈,說的也是,還是要看運氣的,”蘆原笑道,“我的初段賽就被殺得丟盔棄甲,當時的前輩可絲毫沒有要放水的意思!”
“輸棋永遠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實力不夠。”緒方淡淡道。
蘆原不服氣道,“新人怎麼能和段數相差了那麼多的棋士想比呢!”
“你現在也是四段,阿亮卻能贏你。”
蘆原一下子噎住了,半響才弱弱道,“呃,阿亮是例外……”
坐在另一邊,正在思考棋路的塔矢愣了愣,下意識地想要幫着說話,“我也只是能在三局中贏一局而已。”
“阿亮……”蘆原掩面。
果然就聽見緒方一聲輕哼,“原來已經三局能贏一局了呢?”
“蘆原!”名人顯然也聽到了這段對話,雖未回頭,語氣里已很是不滿了,“你還要懈怠到什麼時候?打算在1次預選跟2次預選之間永遠不出來了嗎?!”
“啊……我會加油的!”蘆原慌張地答道,他對面的另一同門早已在竊笑不已。
等到研究會結束,蘆原嘆着氣走出門沒多遠,塔矢追了上來。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亂插嘴!”少年很是內疚地道歉。
“沒事沒事,你說的是事實嘛,”蘆原不好意思地撓着頭,“不過我不覺得輸給你的原因是我自己實力弱,真正的原因是你太強了啦,根本就已經超出了正常新人的水準了!緒方那傢伙也不知道怎麼了,往常都是假正經的樣子,今天竟然格外嚴厲……”
蘆原忽然想到什麼,遲疑地道,“難道是因為前幾天棋院裏發生的事?”
“棋院?”
“是啊,上次緒方開車送我,路過棋院的時候我就順道去拿個東西,等下來的時候,他就好像看到了什麼,突然說出‘要警惕,不能讓後面的人追上’這樣奇怪的……哎!??”
蘆原話還未說完,突然衣領一緊,整個人不由得被拽得向後倒,直到撞上了一個胸膛,然後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危險地響起,“說太多了,蘆原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