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終有離時
今天村塾發生了一件事。
上午陳先生教完學,魏大壯沒有和往常一樣馬上趕回家吃飯,待其餘人都走了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先生身邊。
陳先生好像知道魏大壯找他有事一樣,也沒急着走,坐在那兒看着書、等着他。
魏大壯作了一揖,比三年前陳先生才來時作的那一揖有模樣多了,有點文人的樣子,然後才說道,“先生,明天我就不來讀書了。爹爹說我長大了,念了這麼多書,識了這麼多字差不多了,可以回家幫忙了。”
陳先生放下書,看着有些失落的學生,並沒有問為什麼或者為你還想不想讀書。
因為他知道為什麼,也知道即使魏大壯自己想讀書也改變不了現狀。
不過陳先生還是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不過他想試一試,試下能不能過那個“事不過三”的三。
這天魏大壯不是一個人回家的,身後跟着陳先生一起回家。一路無言,天上的太陽也猜不透兩人的心思。
魏大壯想的是先生跟自己回家要做什麼。
陳先生想的是去了魏大壯家裏要做什麼。
今天回家的路顯得格外的長,或者說是回家的人走得格外的慢。但路再長、走得再慢也有到家的時候。
中午陳先生在魏家吃了飯,吃飯的時候先生和魏大壯爹爹有說有笑,只有魏大壯埋頭吃飯不怎麼說話。
飯後陳先生和魏家男主人一起蹲在門口曬太陽,籠着雙手縮着脖子,冬天曬着日頭還是有點冷呀,但不出來晒晒太陽更冷。遠遠地看去,就像兩個老農在那蹲着聊天,一點也看不出有教書先生的樣子。
“陳先生,我知道你來我家做什麼的,你也不用勸我。你看呀,我們村下的人比不上村上的人,要錢沒錢,要人也沒多少人,大壯已經十歲了,村下的男孩大多八歲就沒去念學了,大壯多讀了兩年書我已經很滿意了。”
“大壯長得很壯實,一看就是做活的好把式,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十歲的娃。”魏大壯的爹說到這一臉的自豪。
“窮苦人家的娃懂事得早,我知道大壯也想多讀幾年書,將來像先生一樣做個讀書人,但他一直沒和我說。他也知道家裏的情況,其實如果我是村上人,我也想讓大壯繼續讀來着,這不是沒辦法嗎。”
“不過我也不忍心讓大壯和我一樣臉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在土裏刨生活,我尋思着給大壯找了個出路,先生幫忙看看行不行?”
陳先生籠着手繼續蹲着往門那邊挪了挪,兩個靠近點好說話。
“來,你說說,我聽聽。”
“大壯呀身體好,長得壯實,整天埋在土地浪費了,而且一輩子在土裏能有什麼出息,和他老爹我一樣?”
“最近聽說村上李家在招人去城裏幫他家的酒樓做工,我尋思着呀,要不讓大壯去城裏幫廚,一來這小子能吃,也喜歡吃,去了城裏李家酒樓幫廚總不至於餓着;二來雖說幫廚給的工錢不多,但也比我們這一輩在田地里刨土掙得多;三來呢大壯機靈着呢,又讀了幾年書識了不少字,弄不好還可以學門手藝,以後當個掌勺的廚子,也算手藝人了。那時不用像我們庄稼人一樣看天吃飯,天干餓不死手藝人嘛。”魏大壯他爹越說越開心,臉上的皺紋都少了不少。
陳先生也很開心,樂樂呵呵的。
“我看呀,等大壯多學幾年肯定能當上大廚,城裏的大廚工錢可高了,至少比我這個教書先生高。到時再在城裏買上一棟小房子,把你和他娘接進城裏享享福,過過城裏人的日子。”
接着陳先生靠近魏大壯他爹的耳朵,小聲地說道,“最重要的是過幾年找戶好人家,娶個好媳婦,生個大胖小子!我看呀,村下劉鐵匠家的女娃就不錯,雖說長得一般,說話粗聲粗氣,但長得壯實呀,和大壯一看就般配,咱村裡人不像城裏人講究什麼小家碧玉,好生養才是真的。他倆將來一定能給你家添個大胖兒子,長得比他爹娘都壯實。將來你們在城裏安家了,大孫子可以做個讀書人,取個小家碧玉,弄不好,到時連李家的孫女都會變成你魏家的孫媳婦。”
說完兩人都在那兒一邊抖一邊笑,一看就不像好人。不知道陳先生教的“狼狽為奸”是不是這個樣子。
陳先生走了,一點也不為魏大壯離開村塾而傷心,反而透露出一絲高興。
第二天,魏大壯也就沒來村塾了,大家有些好奇但也沒問陳先生,也沒看出先生有想給大家解釋的樣子。
“下學以後,一定要去找魏大壯問問怎麼不來上學,不怕被先生打手心嗎?哦,對了,先生不打手心。”
“咦,那我是不是明天也可以不來上學了呢?”不止一個孩童腦子裏冒出了這個想法。
下午又在小河邊,陳先生還是不死心地在那兒苦練釣魚技術。雲遠這個“小師傅”仍然坐在一邊玩着他的小石頭。
“是不是想問魏大壯為什麼不來讀書了?”陳先生主動問到。
雲遠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對先生的回應。
陳先生把來龍去脈給雲遠說了。
“你認為大壯不讀書是好事還是壞事?是對的還是錯的?”
“那當然是壞事,是錯的!”雲遠不假思索地回道。
“為什麼呢?”
面對先生的這個問題,雲遠不知怎麼回答了,撓了撓小腦袋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多讀點書不總是好的嗎?”
是呀,多讀點書不是好的嗎!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多麼簡單的道理。陳先生聽到這個答案很開心,至少解答了心中一些疑問。
“先生不傷心嗎?”
“先生本來是傷心的,但是去了趟魏家后就不傷心了”陳先生高興地說道,“本以為大壯不讀書後會和大多村下人一樣,每日耕田種地,這幾年在村塾里攢的一點點文氣就慢慢的消散在土地。”
“可和他爹聊完就不一樣了,大壯會進城裏學門手藝。雖說這一點點文氣也會慢慢地消散,但是有了繼承下去的希望,即使希望不大,但多一點希望不總是好的嗎!”
“進城?”雲遠沒在意先生說的什麼文氣、希望,也聽不懂,但進城兩個字還是聽懂了。
“大壯要進城了?進城幹嘛呢?城裏好不好玩?我什麼時候才能進城呀?”
“進城當幫廚呀,以後搞不好還會當大廚,掙了錢還能在城裏買房子,把爹娘接進城,最後還能娶個‘漂亮’媳婦!怎麼樣,小遠子,羨慕吧,想不想呀?”
雲遠狠狠地點了點頭:“想,可想了,想進城、想掙錢、想買房子、想把爹娘接進城,這樣爹娘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猶豫了一會雲遠又繼續說到,“媳婦就算了,有什麼好的,只要有爹娘、大哥在就夠了。”
“哈哈哈哈,小屁孩,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娶媳婦的好了。對了,小遠子,你想過以後要幹嘛嗎?和你大哥一樣,一直在村塾里讀書?”
“沒想過,想這個幹嘛,反正我都聽爹娘的,爹娘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或者跟我哥走,他將來幹什麼我跟着干就是。”
到底還是個小孩兒,沒那麼多煩惱。
柴米油鹽醬醋茶,琴棋書畫詩酒花。總有一樣是讓人發愁的。
“小遠子,你今年八歲了吧?”先生扭頭問道。
“對呀,今年大寒那天我就滿八歲了!”
“還不晚!”陳先生心裏萌生了一個念頭,然後點了點頭,一邊收桿一邊說,“走,晚上去你家吃飯!”
“別呀,先生,我最近沒犯什麼錯吧,您還是別去我家吃飯了,您不打我手心,可您去我家后一走,我准得被打手心”雲遠急急地說到。
陳先生已經收了桿開始大步往回走了,後面跟着一個急沖沖小跑着的小孩,夕陽斜照,一大一小兩個影子拉得長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