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或許我們一直不知道彼此有那麼多的相同
第3章或許我們一直不知道彼此有那麼多的相同
把你放進有水的瓶子,會生出藍色和紫色的花朵。
把你放在書包里,慢慢地,會爬出蜷曲的藤。
即便把你揉成團兒,扔進路邊的垃圾桶,也會有兔子和松鼠跑出來,蝴蝶和鳥兒飛出來,
空空的牛奶盒子流出碧綠的海水,
快要腐爛的香蕉皮,在夜裏,發出鵝黃色的光。
因為,你有一種很厲害的魔法,把孤獨,變作快樂的樣子,而已,而已。
1.小夏總是做一個奇怪的夢。
她坐在深洞中,四周是無盡的黑暗。只有頭頂垂下一方天光。洞口湛藍湛藍的,飄遊着一絲雲。
每次醒來,她都會分不清那是一段夢境,還是一段記憶。
事實上,小夏常常不確定一些人,或是一些事,究竟有沒有真實地發生過。比如,倪雪晨知道自己名字這件事,她就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或許是看見倪雪晨太好看,自動腦補的情節呢?再比如唐柯借給她帽子也比較奇怪。他一直都沒和她要回去呢。這會不會是又一段腦補,這個令人討厭的同桌,也有可愛的一面。
那天唯一能確定的事,大概就是臉上這道“傷疤”了。
這幾天,小夏臉上的“傷”已經不那麼明顯了,可她卻得了一個“刀疤夏”的外號。不用問也知道,這個外號一定是許攸寧起的了。每次小夏走進教室,許攸寧就會和周圍的女生髮齣戲弄的笑聲,好像那道“傷口”根本不是她弄的,而是天生長在小夏臉上的。
唐柯說:“怎麼樣,我沒說錯吧。許攸寧是故意的。”
小夏說:“故意不故意能怎麼樣,反正已經畫了。”
唐柯對她翻了個白眼:“你腦子有毛病吧?”
這句話已經成了唐柯一貫的開場白。通常是在下午的自習課,睡醒的唐柯會先伸個懶腰,毫無顧忌地打一個響亮的哈欠,然後搶別人的筆記看看上午的課程,接着拿出手機打遊戲。上天真是不公平,總會賜給某些男生一顆嘆為觀止的腦袋。讓他們不必用功,不必勤奮也可以學得那麼好。
有時候,遊戲打得沒意思,唐柯就會用摧磨小夏來打發無聊。於是他的“開場白”就來了。
“你腦子有毛病吧?”
小夏聽了也不生氣。評價她腦子的人,在她生命中出現率之高,足夠讓她麻木了。她會問:“我又怎麼招惹你了?”
這一天,唐柯已經沒什麼理由了,乾脆說:“你坐在我邊上就是招惹我。”
“那真是對不起,我幫不了你。”小夏又埋頭背她屢背屢忘,屢忘屢背的英文單詞。
唐柯長長吐了口氣,一頭倒在桌子上。他發現氣小夏這個娛樂越來越無趣了。
他轉過頭說:“你會打麻將嗎?”
小夏搖了搖頭。
“我教你吧。麻將開發智力,提高IQ,省得你這麼笨。”
小夏放下手中的筆說:“你每天不學習,也能考高分,就是因為打麻將嗎?”
“對啊。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能摸出條餅萬子了。”
小夏“撲哧”一聲笑了。她說:“你將來準備做賭神啊?”
唐柯歪着頭看着她說:“小夏,我每天說你有毛病,你幹嗎不討厭我呢。”
“我記性不好啊,都忘了。”
“哈,你不是喜歡我吧。”
“喜歡能怎麼樣呢?明天還不是都忘得一乾二淨。”
唐柯沒話可說了。他覺得小夏就像一塊綠豆糯米團,軟軟糯糯,清涼敗火。或者是武俠小說里的貌不驚人的絕世高手,多大力道打過去,都會化為無形。
唉,這樣一個沒脾氣的女生,讓唐柯太沒有成就感了。
已是5月,天氣漸漸熱起來。
無聊的周末,唐柯坐在橙汁家的“果子店”里,喝波子汽水。
不用猜。橙汁媽媽就是看了《西洋古董洋果子店》這部日劇而突發奇想開了這家“果子店”的。那還是十幾年前,秀明和直人正是顏值的巔峰。橙汁媽媽在家裏閑着也閑着,於是就在街角開了這家叫“一杯茶”的果子店。
“一杯茶”里不止賣“洋果子”,還賣“和果子”和“中果子”。當然,也會時不時地,冒出奇葩果子,比如“培根芝士老乾媽蛋酥”這種,堪稱黑暗料理界的典範。
唐柯托着下巴說:“橙汁,你們家應該賣綠豆糰子。”
“你當我們家是早點鋪啊。想吃對面兒王大爺家就有賣。真是奇怪。”
唐柯也覺得,真是太奇怪了。無聊和小夏好像建立起了某種聯繫,只要一無聊,他就會想起小夏。
橙汁穿着一件巨大的籃球背心,很生猛的樣子,只是垂在兩肩的辮子有點兒不搭。其實橙汁早就想把頭髮剪了,清爽利落,還省洗髮水。但媽媽以死相逼。媽媽放下話,你要敢剪,我就自殺。
想起小夏,唐柯就想起周一應該找點兒新花樣折騰她。他說:“對了,你們女生都……”
原本唐柯是想問“女生都怕什麼”,可是一想到殺氣騰騰的橙汁哪會有怕的呢?於是後半截話又咽回去了。
橙汁心有靈犀地說:“找打啊你。我也是女生好不好!”
“呃……”
橙汁眼睛一瞪:“呃什麼!快說。”
“好吧,你們女生都怕什麼啊?”
“女生和男生一樣,能有什麼怕的。”
“看,問了也白問。”
“你問這個幹嗎啊?”
“這個嘛……我換了新同桌,可好玩兒了……”
唐柯以飛一般地速度,介紹了一下靳小夏同學。
橙汁說:“竟然有這麼好脾氣的人,我不信。”
“真的。”
“我有個主意,你試試。”
橙汁的目光,越過透明的展示櫃,落在正喜滋滋研製新“果子”的媽媽身上……
2.周一,小夏起得特別早。因為這一天,是她的生日。
靳卓言還在睡覺。小夏給自己煮了麵條和紅皮雞蛋。從前,媽媽說過,這兩樣東西是生日必須吃的東西。一個代表長壽,一個代表好運氣。
上學前,她在客廳的桌子上留了字條:“親愛的父親大人,我給你留了煮好的雞蛋。記得祝我生日快樂哦。”
從樓上下來,她打開信箱,裏面放着一個白色信封。上面沒有名字,沒有地址,沒有郵票。但小夏知道這是給自己的,拆開,裏面是一枚黑色琺琅的小貓項鏈。小夏欣喜地看了看,把它又裝回信封,放進了書包。
5月的清晨,像一碗微溫的粥,陽光稠稠地攪拌在裏面。屬於春天的花朵都落了,大片的綠色滾動在樹枝上。
小夏背着書包走出小區的大門,竟然看見了倪雪晨。能在家門口看見他,好像平白無故遇見了稀有動物。他一個人背着書包,走在行人路上,同樣一件校服,穿在他身上,完全是另一種模式,筆挺、乾淨,與周遭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小夏跟在倪雪晨身後,沒敢和他說話,也沒敢超過他。可是倪雪晨卻停下腳步,轉過身說:“靳小夏對吧?”
小夏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家住在這附近?”
小夏又傻傻地點了點頭。她發現,自己本來就不太好用的腦子,在倪雪晨面前乾脆完全死機了。帽子這傢伙又不失時機地冒出來,它站在倪雪晨的肩頭,歪着頭對小夏說:“喂,別發傻啊,說話啊!”
小夏張了張嘴,半天才吐出幾個字:“那個……你、你怎麼從這裏走?”
倪雪晨指了指遠處停在街口的黑色卡宴說:“車子拋錨了。”
“哦。”
小夏真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了,只能默默地跟在倪雪晨身邊向學校走去。倪雪晨說:“最近怎麼沒看見你參加社團活動?”
“我又不會彩繪,只是去幫忙做臉模的。”
“來好了,我批准你做正式會員。”
“真的?”
“真的。”
小夏一瞬興奮起來,可是忽然又想起許攸寧給自己畫的刀疤臉,還是泄氣了。估計參加兩次,她就要被虐回來吧。
小夏一個人在胡思亂想,帽子卻跳到了倪雪晨的腦袋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小夏偷偷瞥了它一眼,感覺真是怪極了。帽子打了個哈欠,閑閑地喊着:“說話,說話,說話,說話……”
小夏聽着心煩意亂,下意識地冒出一句:“你好煩啊。”
“啊?”倪雪晨懷疑自己聽錯了,還沒有哪個女生說自己煩呢。
“不不不,我不是說你。”小夏真是尷尬死了。平時和帽子自言自語慣了,竟然一不小心說了出來。她急中生智,力圖扭轉話題,於是她問了一個自己心中一直存在的謎團,“對了,你以前在私塾,數學學的是不是《九章算術》啊?”
“哎?”這麼古怪的問題,倪雪晨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帽子哈哈笑起來,從倪雪晨的身上,一直笑到地上去。
小夏好想說:“你給我馬上消失!”
當然,她不可能說出口。
倪雪晨看她呆萌的樣子,突然笑了。他說:“你還真有意思,這個世界上還有家庭教師這個職業好嗎。”
他笑了呢。眼角與嘴角的漂亮弧度,真是美不勝收。
小夏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像那些凋謝在春天裏的花朵,復又開放盛大,漫天的櫻雪,飛揚進透明的晴空……
3.“小夏,你在這裏和松子姐姐玩。媽媽一會兒就回來。”
在小夏遙遠的記憶里,總是存留着一些依稀的片段,明麗的色彩散發著不真實的光暈。
應該是奈良的初春,早櫻次遞綻放粉白的花瓣。小夏6歲,她已不記得那家溫泉酒店的名字叫什麼。她只記得裏面有一個很開闊的兒童遊樂室,會說一點兒中文的松子姐姐,照顧客人寄送過來的小孩兒。
有幾個小孩兒,在為爭搶木馬,中文日語吵到不可開交。只有一個男孩兒,不聲不響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
那是小夏第一次見到他,乾淨、安靜,像是水晶刻成的小人。小夏走過去問他:“你是中國人嗎?”
男孩兒看了她一眼說:“和你一樣。”
小夏又問:“你不開心嗎?”
這次男孩兒連頭都沒轉,就說:“有什麼好開心的?”
“出來旅遊多開心啊。”
他說:“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游。何必更隨鞍馬隊,沖泥蹋雨曲江頭。”
小夏不知道男孩兒是在回答她,還是在喃喃自語。
小夏瞪着眼睛看着他說:“什麼意思啊?”
“就是說家裏種棵櫻樹賞賞花就行了,沒有必要跑出來累得半死,旅什麼游。”
小夏佩服地說:“哇,你好厲害啊,會作詩。”
“你白痴啊,是白居易寫的。”
小夏一怔,說:“白居易是誰啊?”
男孩兒瞬間不想理她了。他托着下巴,一個人看窗外的一樹紅櫻,飄飄洒洒,飛落一地。
所謂“安靜的美男紙”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後來,小夏給這個小小的“美男紙”,取名“小白”。誰讓他會念白居易的詩呢。
說起來,小夏有很久很久沒見過小白了,甚至忘記了他的存在。直到那天在2號樓,恍惚間看到的背影,這個兒時的玩伴才從記憶中醒過來。
而此時此刻,走在身邊的倪雪晨,竟有種與小白相近的氣息。
小夏忍不住問:“那個……有沒有人叫過你……小白?”
“小白?”
這個問題實在太奇怪,倪雪晨一臉迷惑地看過來。
小夏連忙低下頭,一陣猛搖頭說:“沒……沒什麼了。”
想想也是,人家這種從小念私塾的貴公子,怎麼可能去平民兒童樂園玩。人家玩的應該都是蹴鞠投壺才對吧。
4.這一天,好多人都在好奇為什麼倪雪晨會和小夏一起來學校。因為倪雪晨的朋友,屈指可數。第一節課的課間,許攸寧走過來,問小夏:“今天你怎麼會和倪雪晨一起來學校?”
“他家的車子路過我們小區的時候壞了。”
“運氣還真好呢。”
“啊?車子壞了也要運氣好嗎?”
“我是說你。”
“我?”
“就不用裝了吧。你怎麼和他搭訕的?”
“我沒和他搭訕啊,是他先和我說話的。”
“我不信。”
坐在一旁的唐柯最受不了女生為了男生嘰嘰歪歪。他說:“不信滾!在這兒廢什麼話。”
許攸寧白了他一眼說:“現在不是你的睡覺時間嗎?怎麼醒了?”
“被你吵的唄!”
通常這個時間,正是唐柯睡覺的美好時光。但“心懷鬼胎”的人是睡不着的。唐柯驅逐了許攸寧,從書包里拿出一隻紙盒,遞到小夏面前,說:“給你的。”
“我的?”小夏有點兒意外。她打開盒子,裏面是兩隻麵包。
這可是橙汁和唐柯特別製作的黑暗料理——老乾媽醋粉超級酸辣麵包。
橙汁就躲在門口等着看好戲呢。
小夏拿起一隻說:“你知道我今天……”
唐柯打斷她,說:“別啰唆了,快吃吃看。”
“嗯。”小夏高興地點了點頭,大大地咬了一口。
唐柯期待地瞪着眼睛,等着看小夏難吃到哭的表情。可是小夏卻細細地嚼着,一臉享受的樣子。
沒辦法啊,酸酸辣辣最她的最愛啊!
唐柯臉上的期待漸漸變成了驚詫,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都吃下去了!”
“因為很好吃啊。”小夏張大嘴,又咬了一口。
橙汁看不下去了,從門口衝進來,奪過小夏手裏的盒子說:“傻瓜,不要吃啊。唐柯做這個是耍你呢!”
說著,橙汁就要把盒子扔到垃圾桶里去。
小夏卻飛快地搶回來,說:“不要扔。這是唐柯送我的生日禮物。”
“生日?”唐柯驚訝地說。
“你不是……知道嗎?”
橙汁舉起拳頭,狠狠地砸了下唐柯的腦袋說:“渾球兒啊你!”
唐柯慘叫一聲,嘟囔着:“我哪知道。”
上課鈴丁零零地響起來。
橙汁跟着鬧哄哄的人流回了教室。小夏把還剩下一隻的麵包盒子,裝進了書包。唐柯看了她一眼,說:“Hey,要不要喝水。我現在去給你買。”
小夏搖了搖頭。
唐柯也說不出為什麼,心裏像破開了一個破洞,空落落的。
譚英已經夾着課本走進教室了。
唐柯低低地說:“不要算了。”然後伏在桌子上睡覺去了。
小夏咬了咬嘴唇,在練習本上面寫:“真的謝謝你呢。收到禮物很開心。”
她把那一頁撕下來,推了推唐柯,遞給他。
唐柯看了一眼,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煩。捉弄別人的事,他做得多了,收到感謝的,還是第一次。他突然憤憤地說:“你腦子有毛病啊!你沒聽見我是在耍你嗎?你應該生氣!你應該哭!”
小夏被唐柯突來的脾氣嚇住了,怔怔地望着他。
譚英更是被嚇了一跳,竟然有學生敢在她的課上大呼小叫。她厲聲說:“唐柯,到外面站着去!下課到我辦公室寫檢查!”
唐柯不在乎地站起來,踢開凳子,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看來這一天,他是沒法睡覺了。
5.其實,唐柯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發脾氣。大概是因為他所有捉弄人的把戲對小夏都不起作用吧。
入夜,窗外下起了雨。雨點敲在窗子上的噼噼啪啪聲,也掩蓋不住客廳里嘩嘩的麻將聲。
這個從小聽到大的噪音,今天卻讓唐柯感到格外心煩。他拉開門,吵鬧聲陡然增大了。媽媽坐在煙霧繚繞的麻將桌旁,興緻正濃。
唐柯說:“媽,今天能不打嗎?明天我要考試。”
媽媽卻擺了手說:“去去去,我這手氣正好呢。別給我找晦氣,一邊背書去。”
唐柯“砰”的一聲關了門,氣結地躺在床上。他真不明白,天下有那麼多種類的媽,為什麼偏偏分給他一個愛打麻將的。爸爸受不了,可以選擇逃避和她離婚。而他呢,只能一個人在麻將聲里慢慢長大。曾經,他也想做個白天認真聽課,晚上安好睡覺的正常人。可是伴着嘩嘩的麻將聲入眠,還不如聽着老師的講課聲來得更舒服。
突然客廳里爆出一陣驚笑叫罵,大概是媽媽自摸了。唐柯撿起一隻拖鞋,重重扔在門上。
憋悶的黑暗中,他又想起了小夏。這樣的雨夜,該不會又在苦讀背單詞吧。不開心就折騰她玩兒好了。唐柯暗暗地想,就不信整不到她一次。
他翻出班級通信錄,撥通了小夏家的號碼。
等待的時間,他飛快地想好了三個說法。如果小夏沒睡,他就說,你個豬頭開夜車也沒用。如果小夏睡了,他就說,嘿,該起床尿尿了。如果是別人接的,當然就說打錯了。
“喂,誰啊?”
是小夏,但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怕誰聽到似的,壓得極低。背景里,有人在兇狠地叫罵著。唐柯準備的三句話都用不上了。他遲疑了一下說:“是我。你怎麼了?”
“我爸喝多了,要打人呢。”
“你在哪兒呢?”
“床底下。你找我有什麼事?”
“呃……原來想叫你起床尿尿呢……”
兩個人都無語了。無聊在這一刻,顯得多少有點兒幼稚。
隔了一會兒,小夏說:“別掛好嗎?”
“好。”
電話里又隱約傳來一陣摔東西的聲音。唐柯聽着有點兒揪心。他說:“怕嗎?”
“還行。感覺他今天找不到我。”
“你別說話了,省得你爸抓到你。我不掛,就在這邊陪着你。”
又是好一會兒的沉默。
唐柯握着電話躺在床上,覺得門外鬧人的麻將聲變得溫暖有愛多了。忽然電話里傳來一聲怒吼:“你躲在這兒幹什麼呢!”
小夏卻對話筒輕聲說:“謝謝你。”
唐柯急了,說:“快逃啊。還謝我什麼啊?”
“謝謝你……今天晚上叫我尿尿。”
“啪!”電話被掛斷了。
唐柯再打過去,卻無法接通。
短促的忙音,一遍一遍地響着,讓唐柯心底泛起一片冰涼的疼。
6.“為什麼躲着我!我很可怕嗎?”
靳卓言渾身散發著酒氣,醬紅色的臉,顯得異樣猙獰。他揪着小夏的胳膊,把她從床底下拖出來,右手的皮帶兇狠地揮向小夏。小夏連忙蜷起身子,皮帶“啪”地打在她的背上,掀起一片火辣的劇痛。
只是,她不乞求,也不哀號。
因為小夏知道那一切都沒有用處,只有保護好自己,才最重要。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飛落的雨點,像靳卓言一樣躁鬱瘋狂。帽子站在窗台上,一聲不響地望着小夏,晶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琉璃的光。
靳卓言歇斯底里地喊着:“你怕我什麼!說!你怕我什麼!你是不是和你媽一樣,準備逃!”
他一把抓起瘦弱的小夏,直扔到客廳的地上。
小夏忍着疼痛,爬起來,飛快躲到餐桌下面。
靳卓言在酒精的催化下,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把掀翻了桌子說:“我看你往哪兒跑!”
桌子上的東西,嘩啦碎了一地。一頁信紙,飄飄搖搖地落在了靳卓言的腳下。
白亮的閃電劈空而過,映出小夏單薄的字跡——
“親愛的父親大人,我給你留了煮好的雞蛋。記得祝我生日快樂哦。”
剎那間,空氣凝成了固體。
靳卓言怔怔地看着,突然跪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是啊,今天是小夏的生日。可他不但忘了,還喝酒喝到心性發狂。
小夏怯生生地問:“爸,你清醒了?”
靳卓言沒有回答,只是哭聲變得更加響亮。
小夏慢慢地走過來,抱住了渾身顫抖的爸爸。
靳卓言說:“對不起,小夏,對不起,爸爸以後一定不喝酒了。”
不過,這些保證對於小夏來說,早已毫無意義。因為靳卓言從來就沒有兌現過。
小夏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說:“爸爸,快要12點了。”
靳卓言拭了拭臉上的淚痕說:“小夏,生日快樂。”
小夏的臉上,煥然就綻放開了笑容。
“對不起,爸爸沒給你準備禮物。”
“沒關係啊。”小夏開心地說,“今天有同學送我禮物了呢。”
7.第二天,唐柯早早地就去了學校。沒想到小夏已經到了,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座位上補作業。唐柯扔下書包,趴在桌子上看她。
小夏瞥了他一眼說:“看什麼呢?”
“看你受沒受傷。”
小夏輕輕笑了一下,說:“早練出來了,不會讓他打到臉上的。”
“他常打你?”
“還行。”
“你不是他親生的?”
“誰和你說打小孩兒的都是后爸了?”
“那你媽媽……”
唐柯問了一半,就覺得有點兒白痴了。小夏卻用一種不太在意的口吻說:“她離開我和爸爸很多年了。”
唐柯望着小夏,忽然覺得她和以往有點兒不同,或者說,他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小夏,烏黑的瞳仁,清亮亮的,藏着一小團柔軟的光。
小夏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側頭說:“看什麼呢?我臉髒了嗎?”
“沒,是臉紅了。”
小夏的臉,變得更紅了。
唐柯多少有點兒了解小夏了,了解她為什麼會有副溫膩不記仇的性子。她既然無法反抗父親的暴力,倒不如淡然接受,就像自己無法改變夜晚裏的麻將聲,只好坦然忍耐。
原來在每個小孩兒的成長里,接受和忍耐都是必修課。
唐柯說:“我爸也離開了我和我媽。因為我媽整天打麻將。但我媽只能算得上可惡,知道嗎?你爸才是真正的可恨。”
小夏說:“還好吧。他不喝酒的時候,也是個比較善良的人。每次打我之後,他都會哭着讓我原諒他。”
“嘁,那是鱷魚的眼淚,不要相信他。”
小夏對他翻了個白眼,說:“拜託,那是我爸。你才是鱷魚呢。”
唐柯“嗄嗄”地笑了。他說:“對了,我教你個解決不開心的辦法吧。以後不開心都可以用。”
“什麼辦法?”
唐柯“嘩啦嘩啦”從筆記本上撕了兩頁紙下來,一張給小夏,一張給自己,說:“把你不開心的事寫在上面。”
然後自己悶頭寫起來。
小夏在紙上寫“我爸打我了,好傷森”,抬起頭瞄了一眼唐柯說:“你寫什麼了?”
唐柯飛快地捂住紙說:“Hey,Hey,Hey,不許看啊!你寫你的就行了。”他寫了幾筆,對摺起來說:“會折飛機嗎?”
“當然會了。”
“折給我看。”
小夏折了幾下就被唐柯打斷了。他說:“折得不對,尖頭飛不遠的,我教你。”
說著,他就手把手教小夏。
小夏拿起成品,仔細地看了看說:“怎麼是平頭的,飛得遠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唐柯對着小夏勾了勾手指說,“跟我來。”
唐柯帶着小夏跑上5樓,時間還早,各班的值日生剛剛開始打掃衛生。初夏的晨風,推動薄薄的陽光。唐柯趴在走廊的圍欄邊,說:“哪,飛機里裝的都是不開心,用力扔出去,不開心就統統滾蛋了。”
唐柯把飛機頭放在嘴前,大大地呵了一口氣說:“一,二,扔!”
小夏也跟着用力地拋出去,兩架紙飛機,宛如一雙飛鳥,穿進絢麗燦爛的朝霞。
小夏微笑地望着,彷彿所有的不開心,真的跟着飛機,遠遠地“滾蛋”了。
8.好像就是從那天起,唐柯不再以欺負小夏為樂了。他還會罵她笨,卻是在幫她補習的時候。他會幫她背單詞,或是講那些數學上繞來繞去的解題公式。唐柯說:“你啊,記不住就多寫。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兒啊。”
小夏說:“那我把記不住的,都寫下來好了。”
“就是嘛,腦子不好用,手就不要懶。你不能學我好不好。”
小夏佩服加羨慕地說:“你不聽課,也可以學得這麼好。我要是有你一半聰明就好了。”
沒辦法,唐柯就是這麼聰明。課上依然睡他的大覺,然後在自習課上,給小夏講題。有時累了,他們會趴在桌子上玩五子棋。畢竟他們是最後一排的“特殊生”,只要不影響其他人,老師是不會管的。可惜小夏在筆記本上日復一日地畫了無數格子,也從沒贏過一場。
暑假的時候,唐柯還帶着小夏去一杯茶果子店吃橙汁媽媽的奇葩“果子”。
橙汁這樣豪邁的性格,分分鐘就可以和別人成為朋友,何況,她對小夏心裏還存着一份歉意。在人家生日那天惡搞,怎麼說都有點兒過分。
橙汁摟着小夏說:“以後咱們倆就是姐妹了,唐柯要是再敢欺負你,我就幫你揍他。他從小被我打到大知道嗎?”
唐柯聽了,便扯着脖子,嬌聲嬌氣地喊:“阿姨——汁汁要打我。”
“你敢陷害我!”橙汁大喝一聲,直撲過來,掐住唐柯的脖子,一頓狂搖。
唐柯怪叫一聲,說:“不要這個角度對着我,鼻孔大得和牛魔王一樣!”
橙汁真的發飆了。
小夏看着他們打成一團,嘻嘻地笑着,像一隻得到榛果的倉鼠。
她的世界,好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
自從媽媽離開之後,陪在她身邊的,只有陰晴不定的爸爸和那隻只有她自己看得見的貓。
此時,帽子就蹲在她的腳邊,舔着它的毛。它停下來,看着小夏說:“喂,別太高興了。朋友早晚都會離開你的。”
小夏悄悄踢了它一腳說:“要你管。”
帽子“喵嗚”叫了一聲,跑走了。
橙汁停下虐待唐柯的手,轉過頭問她說:“你說什麼?”
“沒有啊。”小夏依舊嘻嘻地笑着,彷彿整個夏天的陽光,都匯聚在她的笑容里。
她常想,如果可以,就把時間永恆地停留在這個夏天,冰塊融化在汽泡里,空氣中飄動着麵包新鮮的香氣和朋友沒完沒了的笑聲。
世界籠罩在金色光焰之下,像一塊剛出爐的餅乾,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