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驚羽穿楊連百中
這時節的風聲着實凜冽,唐子期以前是南方人,此番到了北國來,只覺這秋風掃落葉,滿目皆荒涼的感覺有那麼一點蕭瑟。
唐子期既是沒有選擇身份,便也沒有府邸沒有家人,於這惶惶世界中竟是個孤家寡人,無牽無掛方可,無欲無求卻是難做。
然這薄涼白日尚罷,到了夜間,裹在客棧那不厚的褥子裏,本就淺眠的人便更難睡安穩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應是子時,客棧破舊的屋門被人咚咚地叩響。
唐子期睜開眼漠然看向吱嘎作響的房門,眼底的精光竟像是從未睡着過一般。
這客棧是當真的老舊,唐子期尋來倒也只是因着這僻靜的地方和便宜的價錢,現下是坐吃山空階段,自是不能太過鋪張,否則連勉強過活都做不到了。
門響了半晌,似是認定了裏面的人當是醒來,唐子期不去應門,外面的人卻也不動。
於是唐子期想了想,將千機匣慢慢放在手邊,同時垂下身去以免着了迷煙的道,只是外面的人似是並沒有將吹管送進來的意思。
一里一外,居然也都是按兵不動,極有耐心。
直到門外的人終究還是喪失了繼續等下去的耐性,唐子期聞聲而動,微微一偏頭,一支飛箭自窗縫逕自飛進來,穩穩插在適才唐子期頭部所處的位置。
倘若唐子期沒有偏過那個細微的角度,怕是此刻已然性命難保了。
他的眸色冷冷一沉,卻是沒有貿然追出去,畢竟敵在暗我在明乃是兵家之大忌,何況唐子期自忖亦不是什麼征戰沙場的好手,若是一定要說,只是個喜歡偷人性命的小人罷了。
殺手講求一個出其不意,倘若正面相對那便不是殺手,而是劍客。
光明磊落所向披靡,那不是他唐子期。
所以唐子期只是保持着適才的動作潛伏在暗處一動不動。
是夜色凝沉,死一樣的安靜,他又刻意屏住了呼吸,現下連根針掉在地上怕是都聽得見。
直到窗外傳來細小的風聲和衣帶摩擦的聲音,唐子期依舊伏在遠處沒有動彈。
半晌,他方才慢慢起身來,也不點燈,只是眯着眼藉着月色細細看着牆上的飛箭,飛箭上頭穿着一張薄薄的紙,不知是什麼質地竟也不曾破碎開來。
唐子期看了一會,便自袖中取了一個手帕小心地將飛箭取下來,手覆在手帕的外側細細展開信箋,慢慢辨認着上面的字跡,只見那薄如蟬翼的紙上寫着端端正正十六個字——
死生一瞬,古亭門前。
置之死地,方有後生。
看上去,似乎是一份邀約了。
唐子期將信箋往上對了對,繼而目光倏地凝結在尾端,最右下角的,不是紅葉又是什麼?
笑風堂……居然找上門來了。
前提是,這並不是一份贗品。
行走江湖最忌諱的,便是輕信,只是那古亭門前,卻是少不得要查一查了,唐子期想着便小心地隔着帕子觸碰了一下那片紅葉,紅葉似乎粘的並不算牢固,倏地落了下來,飄忽地落在地上,無聲無息。
唐子期沒有多想逕自取了起來,便見那背後竟是五個字赫然書着——
堂主:朱明空
放下紅葉不提,唐子期這次是徹底沒了睡意,索性盤了腿坐在床上思忖起來。這裏面有那麼幾個疑點——
第一:自己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殺手的名聲在。那麼笑風堂是怎麼找到自己的?
第二:如果是在北城看白榜被盯上了,那麼看榜的人何其多,為何偏偏是書生打扮的唐子期?
第三:究竟是誰一路跟蹤自己到客棧,而且輕功卓絕讓自己全然不知?
想到這裏,唐子期不禁覺得背脊有些發涼,說到底他亦不是個江湖客,在大好世界待久了,仗着劍三的技能作弊來到這個世界,對於江湖險惡種種全無所知。
若是被人暗算排擠,竟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唐子期不怕死,對於他而言,這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罷了,只是既然來到這裏,自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怎麼可能說死就輕易赴死?
葬身鼠輩之手無異於低頭認輸,這種事傲骨一身的唐子期,卻是真心做不到。
那麼,該是尋找一個依靠了。
既是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若尋找一個組織暫且棲身,畢竟一個組織在江湖上的力量,可是遠遠大於每一個人的。
若是有那麼一個人足以撐起一片江湖,那麼那個人定是個傳奇。
他唐子期不是傳奇,也不想做那麼一個人。
天下何其大,他想找的,卻不過是一個棲身之所罷了。
那麼,唐子期慢慢摩挲着面前的信箋,冷漠的眸光慢慢斂了起來——
笑風堂么?似乎也不錯。
自打來了這個世界,手上的戒指竟是突然出了反應,微微的震動旁人應是無感,只是唐子期卻是瞬間察覺了。
他用意念控制着閉上眼,眼前浮現出清晰的任務介紹:“恭喜俠士開啟第一階段任務:古亭門前殺惡人朱明空:0/1。任務詳情:明日辰時古亭門前將有天門堂幫主朱明空的金盆洗手儀式,是時俠士可伺機而動,自行忖度。”
唐子期將意念收了起來,覺得自己的任務大抵是所有人中最奇異的了,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任務,居然就是動手殺人,而且要殺的那一個,居然已然是堂主級別。
慢慢舒展了一下筋骨,唐子期靠在床沿上閉上眼小憩,在天明之前,他需要充足的精力。
殺手乃搏命之技,只可勝不可敗,若是敗了亦是不需要批駁,直接就是丟性命的事。
倒是半點都馬虎不得。
晚秋的辰時,天本該亮了,然則這一天偏巧天公不作美,竟是十足的陰鬱天氣,連着整個氣候都跟着憋悶起來。
古亭門前卻是難得地熱鬧。
這古亭在北城之北,本已是出了城門的一處荒涼廟宇,因是沒有太多名氣的緣故斷了數十年的香火。
只是幾世之前武林至尊天青曾到訪此處,親題匾額於廟前曰“古亭”,深贊此處妙極,至於是哪裏妙,至尊並未言明。
偏偏武林中人還就吃這一套,至尊一句話罷,這地方竟也成了福地一般。當時因着天門堂第四代堂主叡疏在北城一帶功夫數一數二,人品又是眾人皆贊的,因而這地方便劃歸了天門堂。
傳了這兩三世,便到了朱明空這一輩。
朱明空乃是江湖之中難得的小人嘴臉,仗着天門堂的餘威公然為害鄉里,竟是活生生將一個偌大的幫派帶到今日的門庭冷落,可謂亦是個奇才。
只是這“奇才”今日的金盆洗手卻還真是來了不少人。
這到底要歸咎於江湖人的一個壞毛病,叫做牆倒眾人推。天門堂為數不多的弟子四處苦着臉送請帖,各大門派自是傲傲然接了過來,這次分派了門派里小輩分的人過來看看,一是凸顯一下自家門派的聲勢,另一便是看個熱鬧。
當然,看熱鬧的人,才真算是佔了多數。
老實說江湖裏願意金盆洗手的只有那麼些人,有的是因着殺孽太重只願退出紛爭以求全軀;另一些是因着晚年頓悟放下屠刀只願懺悔罪愆。
朱明空鬧這麼一遭,大抵就是前者了,頗有一種我不追求過往同求大家不再追究我的往昔罪孽一般的意味。
只是人世間的事,哪有那麼好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到底也要看那些被你殺過的冤魂願不願才是。
唐子期沒在人群中,這時他心底由衷地感激朱明空挑了這麼個好地方,畢竟唐門那千機匣拿在手上太過扎眼,倘若自己明目張胆地舉在這裏,怕是真要被人請出去了。
然而古亭這地方倒是好得很,這地方在山上,之前又是極致荒涼,因而樹多是參天大樹冠蓋繁盛,唐子期算準了距離隱在樹上,藉着枝繁葉茂將自己全然蓋住,屏息等待着時機。
朱明空出來的時候穿了一身布衣,極其樸素,這與平日荒誕的做派竟是全然不同。江湖眾人此刻早已忘了彼時天門堂的赫然威名,竊竊私語聲久久未絕。
唐子期看着只覺得可笑,這些人平日自詡名門正派,不欺凌百姓只怕要掛一張替天行道的牌匾,然則真正看到了江湖宵小卻又不得而誅之,只是做些鬼蜮伎倆。
人人不願為出頭鳥,倒也是個常情了。
現下真正困擾到唐子期的卻並不是這一件,他繼續屏着息小心地將弩箭取了出來,大腦飛快運轉思索着一擊致命的可能,思來想去竟也只有那一策“追命無回窮九泉”能夠得而用之罷了。
若是一擊不死,唐子期只能冒着風險再補加一擊,那麼被發現的可能也就大大增加了。
他不願冒險,至少第一個任務,他並不想將簡單的事情鬧複雜。
需要等待的,只是敵人懈怠的那一瞬。
唐子期最不缺少的,就是耐性。
他繼續整個人趴伏在樹枝上看着正慢騰騰倒弄着金盆的朱明空,目光所及之處竟是看到了另一個人——
赫然是那天他追蹤無尋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正站在人群中,和旁邊一個耄耋老者低聲閑談着,因着距離本身並不算遠,唐子期幾乎可以看得到男子臉上雲淡風輕的笑意。
目光轉回去,朱明空抬起手來似乎正是要放進盆中進行儀式了,就是這一刻——
唐子期的弩箭已然拉滿。
驚羽穿楊連百中,鷹視狼顧壯志雄!
追命箭祭出的一剎那,帶出低沉的,撕裂空氣的嘯聲,那中年男人竟似是有所感一般,驀然抬首竟是與躲閃不及的唐子期目光對了個正着!
一箭破空無可追,然而唐子期一震,下意識地偏過目光——
這第一次任務便被人勘破的感覺並不好,只是追魂索魄箭一出,便是八匹馬,怕是也拉不回來了。
戒指輕輕震動起來,示意着任務已然完成。
楚留香若有所思地抬眸再看過去,適才唐子期所在的地方,只余枝椏微微地晃動着,那人,卻已是逃了。
朱明空的心口處插着一柄細小的弩箭,正中要害怕是神仙也難醫。
是非因果,一場輪迴。
所為的一切終究還是要償還的,世間到底不是聖者傳說,便更沒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樣的美事罷。
楚留香本並不是一個執着的人,這朱明空亦不是他的友人,盜帥楚留香從未曾有過這樣的友人。站在原處看了一會,他低聲徵詢旁邊的老者道:“走罷?”
那老者便是之前茶樓的那一位,點了點頭哂道:“那小子有點意思。”
於是楚留香便又笑了,唇角的笑意輕似流雲一般,輕輕撫了撫契合極好的面具大大方方承認:“是有趣得很,若是能與其相識,亦是一件幸事。”
老者邊走邊哈哈大笑,似是絲毫不覺此處已成了那朱明空的祭地,笑夠了便用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來的筷子點了點楚留香的胸口:“我以為你該說,可惜不是個女子。”
“不是女子,也可以是妙人,”楚留香習慣了玩笑話,便也不以為意,只是負着手悠然笑道:“這一世能得一人妙人一解人,便是足矣。”
世間最幸事,便是種種所思所想,除卻自己之外,竟是還有人懂得。
天高雲淡鳥驚飛,和有心人,做快樂事,此生道破玄機,卻已是滿足得很了罷。
只是這所謂願望聽似簡單,倒也是千百世方能修得的造化罷了。
人生若是當真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