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風樓(下)
“舞跳的也很好。”桃杳接着答道。
楚歡雋無奈地搖了搖頭,臉上表情好像在說:你真是個草包。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楚歡雋將摺扇“唰”的一收,“跟我來。”
楚歡雋領着桃杳走到安靜霜身邊,順便把這群嘰嘰喳喳的看客趕跑。見楚歡雋終於過來“解救”她,安靜霜委屈哭訴:“王爺,闊別多日,你再不來,我給你留的西湖龍井都要舊了。”
楚歡雋心不在焉地笑:“誰說我一定要來的?”
安靜霜的目光落到桃杳身上,“咦?這位妹妹是?”
桃杳正要開口,卻被楚歡雋攔住了,他說道:“我最近新結交的一位小友,小桃。”
言下之意,是讓桃杳不必多言了。
桃杳有些窘迫地向安靜霜禮貌一笑:“你好啊。”
傳言非虛,這安靜霜確實有着驚為天人的姿容,她的一顰一笑,都媚惑至極,但又不惹凡俗。就是桃杳見了,都有些心動。
安靜霜嫵媚一笑,挽起桃杳手臂:“原來是王爺的新朋友,是王爺的朋友那便也是我安靜霜的朋友了。一會兒小桃妹妹隨我去我房中坐坐,順便挑幾隻漂亮首飾,當作我的見面禮。”
桃杳連忙推拒:“不用不用。”
安靜霜沒料到自己會被拒絕,神色哀哀:“難道妹妹品味不凡,不喜歡庸脂俗粉?是我俗氣,只覺得那些是好東西,妹妹莫怪,還是賞我一個臉子吧。”
桃杳忙擺手道:“你不俗!你像仙子一樣。”
安靜霜被她逗笑,“哦,是嗎?”她頓了一頓,小心翼翼地偷瞥楚歡雋一眼,嘀咕道:“妹妹眼光不好,我只是一塊俗塵泥木。”
桃杳還沒反應過來安靜霜在和誰說話,忽然聽見空中傳來一陣破空聲,眼前猝然閃過一道白亮寒光,再接着四處響起哀嚎聲。
楚歡雋像提雞仔一樣揪着桃杳的領子把她整個人提起來,只叮囑一句:“到旁邊躲好。”隨即把她丟到某個角落中。
懷菱哭喪着臉連滾帶爬地也跟着鑽進角落,瑟縮着道:“二小姐,我果然沒說錯,早知道我們找個由頭跑掉了……好像是來了刺客,正在樓里大開殺戒呢。”
桃杳驚愕:“啊?!沒死人吧?”
懷菱急道:“二小姐,我們現在得趕緊出去。我可不想死在這裏啊!”
“不行。”桃杳一把按住懷菱瑟縮的肩頭,滿臉興奮地說道:“有熱鬧看呢,走什麼走。”
懷菱急得整張臉都漲紅了:“二小姐,且不說我們兩個弱女子能不能從這裏活着逃出去。就算是逃出去了,回去得晚了,被老爺發現了,也肯定免不了要責問我們的!快別說了,我們快逃命吧。”
“懷菱,你覺得,這個逸親王是個怎樣的人?”
桃杳忽然很正經地問道。
“哎呀!二小姐!我們先走吧!”
“我只問你,他怎麼樣?”
懷菱胡亂扭動的身體被桃杳強行摁定,她聽着耳畔邊不斷傳來的打鬧廝殺聲,思緒混亂,慌忙答道:“逸親王是當今朝中的唯一一個皇子,身份尊貴,容貌超凡,是我們這些凡人不可肖想的……”
“停停停,什麼肖想不肖想的。”桃杳打斷她,“你覺得他這人性格如何?”
懷菱望着遠處楚歡雋與刺客拼殺的身影,道:“武功高強,臨危不懼。平日裏待人也是溫和有禮的。”
桃杳忍不住問道:“你說,他是不是在假裝?其實他的真面目是心狠手辣的大壞種?”
懷菱被她這話嚇得冷汗直冒,連忙捂住她的嘴巴,噓聲道:“二小姐糊塗,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嗯嗯,你說的沒錯,謹慎些是好的。這個人不簡單,靠近他是要吃苦頭的。”桃杳附在懷菱耳邊低聲道,“你也要提防着他點兒。”
懷菱恨不得現在手邊忽然多出一副針線,好把她這個說話不過腦的主子嘴巴給縫起來。
奈何,正在這時,楚歡雋悠悠轉身,竟將目光向她們這邊投了過來。
桃杳和懷菱頓時如臨大敵——楚歡雋總不能有千里耳吧?!
桃杳忽然感覺頭頂一涼,接着眼前閃過一道刺目寒光,耳邊風聲獵獵,有什麼東西順着她的耳廓滑落下來,颳得她的脖頸間痒痒的。
她抬起手朝那脖頸間的癢意摸去,是幾根碎發,從她鬢邊削下來的。
彼時,三枚寒光湛湛的飛鏢釘在她身後的木箱上,那利刃已沒入木板三分。
好險,哪怕這飛鏢落下來的位置稍微偏向她半分,那就是要生生扎在她腦袋上,當場就會沒了性命。
下一秒,一陣清冽的松木幽香鑽入桃杳鼻腔,一片水藍色的軟緞拂過眼前,一個令人安心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楚歡雋聲音慵懶,似乎他完全不在意現在是個多麼危險的情形。
“不是叫你躲好么?怎麼這麼笨。”
當下情境,留給桃杳反應的時間不多,方才差點丟掉小命的余驚還未定,她想都沒想就緊緊抓住了楚歡雋的手臂。
“王爺救我!”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個黑色身影從天而降,與楚歡雋堪堪幾招過去后,似乎是意識到自己武力不及楚歡雋,便一陣風也似地輕功避退至高處屋樑上。
楚歡雋雖是剛剛經歷了一番纏鬥,可連髮絲都紋絲不亂,好整以暇地抽出別在腰間的扇子,不疾不徐地搖扇道:“無煙閣也就這點品格了?出來,再打。”
那黑衣男雖矇著面具,但桃杳分明能看見他有一雙墨綠色的眸子,目光凜冽,充滿屠戮殺氣。
他應當不是中原人。
同時,楚歡雋也注意到了那一雙綠色眼眸,冷笑一聲道:“原來是你啊,我們見過。”
“今日不是沖你來的,勸你不要蹚渾水。”黑衣男說道。
楚歡雋搖搖扇子:“我高興蹚。”
下一秒,又是三枚寒光刺目的飛鏢刺向眼前。儘管楚歡雋攔在自己身前,桃杳還是禁不住本能地閉上雙眼。
耳邊傳來一陣刺耳的鏗鏘,桃杳忽然感覺腳腕間溫熱黏濕。她警覺地低頭去看,是血。鮮紅、刺目的血液,在她素白的鞋子上染出朵朵鮮紅,濺射在春風樓昂貴精緻的大紅色繡毯上,令人膽戰心驚。
是她的血嗎?桃杳連忙將目光轉移到自己的手臂上去確認——除了那片剛才自己扯斷的袖子,她竟然安然無恙。
桃杳頓時心頭一緊,轉頭去找楚歡雋,他依然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裏,也沒有受傷。
楚歡雋看見她緊張的眼神,依然是雲淡風輕的笑,聲音里夾雜了一絲挑釁的意味:“這麼膽小?”
彼時,身後傳來一聲低悶的呻吟。桃杳順着那聲音望去,原是那黑衣男,他面上矇著黑布,僅僅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四周沾滿了鮮血,但他那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地向這邊望過來,顯然,傷的不是他的雙目。
黑衣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桃杳,聲音嘶啞:“怎麼是你!?”
桃杳對上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熟悉又異樣的感覺。
彼時,一片紅紗垂簾被人掀起,安靜霜從那紅紗簾之後款款走來。
她身上還穿着方才獻舞時穿着的那件絳紫色水袖舞裙,右袖末端正在淋漓滲血,隨着她步步生蓮般的舞姿,那水袖上的鮮血,也如同珠玉一般向敵人傾灑而去——血是她的。
那黑衣男見狀,連忙以臂捂面。
楚歡雋拍了拍手掌,示意安靜霜停下:“無煙閣真是擾人清興。算了算了!”
黑衣男聞言,立即將面上的黑布揭下。
眾人皆是一驚。
他有一張小麥色的臉龐,濃密的眉毛底下嵌着深邃的眼睛,琉璃珠一般的墨綠色瞳孔在春風樓繁多的燭光中透出某種寂寞的光澤,再往下是直而挺的鼻樑,不知何故,他朱丹色的薄唇緊緊抿着,似乎很痛苦。
楚歡雋一副見到老相識的樣子,道:“啊——果然是你。今天我心情好,不想多費口舌,你識相的話就快點滾遠。”
黑衣男面色難看,額角青筋暴起,似乎中了毒,他咬着牙道:“你那天就該殺了我。你留我一條命,就不要怪我日後去索你的命!”
楚歡雋卻並不在意,擺擺手:“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突然,黑衣男像是被抽筋拔髓了一般,如一灘爛泥一般全身癱倒在地上。仔細看,他面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其間爬行着兩隻黑色的毒蟲——
桃杳聽說過這種下毒方法,應是源於苗巫一族的蠱術。
安靜霜走過去,抬起她那雙精緻的水粉色繡花鞋,照着黑衣男胸脯輕輕蹬了幾腳,說道:“王爺,他沒氣兒了。但似乎沒死絕呢。”
楚歡雋伸了個懶腰:“算了,留他一條命吧。你與紅姑說說,讓他留在春風樓,傷養好了再放他走。”
安靜霜有些吃醋地說道:“王爺可真是惜才,這麼個活不起的也惦念着。”
楚歡雋沒再搭腔。
桃杳看着這一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安靜霜竟能用自己的血下毒,若她血中有毒,那她又是如何安然無恙地活着的?以血飼蠱毒?
是楚歡雋將她變成這個樣子的?她又是心甘情願讓自己變成這樣子為人所用嗎?
楚歡雋做這些是為了什麼?是皇位嗎?還是別的什麼?
眼前糾葛疑雲重重,她是局外人,雖不知個中細節,但已經覺得毛骨悚然。
在她沉思之際,安靜霜已經拖着黑衣男下去了。桃杳都沒意識到什麼時候這裏只剩下她和楚歡雋兩個人。
“倒是你。”楚歡雋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桃杳身邊,用扇柄敲了敲桃杳肩頭,說道,“我的人情,可不是那麼好欠的。”
桃杳本就懼怕眼前這個男人,現在更是覺得背後冷汗涔涔:“王爺您想要我如何報答,我都應。”
楚歡雋不得不承認,在裝模作樣這回事上,桃杳還是很有本事的。
儘管她緊張得小臉蒼白,瘦小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但嘴巴里說出的話總是那麼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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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為當朝最受寵的皇子,身旁身後總是有很多人。
從萬人之上的父皇,到府中的下人,無一不與他以君臣主僕相稱,亦無一不言辭恭維虛情假意。
楚歡雋深知這世間所有的關係都摻雜利益糾葛,所以,很多事情、很多人、很多話,他都只是一笑置之。
桃杳是第一個在他面前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得這麼徹底的——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敢於揭露自己的弱點的人,其實內心最是強大。
楚歡雋指了指地上那攤黑衣男留下的血跡,道:“如果不是安靜霜出手及時,現在這攤血就是你的了。”
桃杳將目光再次轉向地上那攤血跡。這血在大紅色的地毯上逐漸凝固成黑紫色,其中停留的幾隻蟲蠡軀殼,顯得煞是可怖。
桃杳肩頭瑟縮,很順從地把腦袋低下去,像一隻受過驚的伏耳的兔子。
不,更像是一隻雪狐,狡黠的雪狐。
楚歡雋忽然有一種衝動,想抬起手摸一把她那頭亂糟糟的髮髻,但手剛抬至空中,又悻悻然收回了。
“你看見了,這才是春風樓最拿得出手的東西。在這裏,能做到這樣的不止安靜霜一個人,還有不少姑娘。”楚歡雋俯下身去,撿起那血污中的蟲蠡軀殼,竟放到桃杳掌心。
桃杳瞬間瞪大了眼睛——這比那天時蘭心用的蜚蠊還更震撼她的心靈。
她忍不住雙手顫抖,楚歡雋卻一把握緊了她瘦弱的手腕,令她難以顫抖。
“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我知道你在時府過得不好,我正好有能力幫你脫身。”
桃杳緊閉着雙唇,不發一言。
桃杳並不知道春風樓意味着什麼,像安靜霜這樣身上養着蠱的舞女意味着什麼,也不知道楚歡雋究竟在策劃些什麼。楚歡雋似乎看錯了她,他以為她是那種會為了求生而走上歧路的那一類人。
不過很可惜,桃杳不是。
桃杳抬起臉,堅定的目光對上楚歡雋居高臨下的眼神,似乎在說,她也不弱。
“小楚,我在時府過得好不好,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你費心。再說了,我應該馬上就要嫁人了,到時候我便不在時府了。”
“噢?看來是我會錯了意。”
楚歡雋目光閃爍,手中卻加重了力道,令桃杳手腕生疼。
他的手掌沿着她腕間的肌膚紋理慢慢爬升,最後停在她掌心。十指交握,二人都能感覺到彼此掌心相觸間的一片溫熱。
倏爾,楚歡雋將自己的手掌抽離。一隻發著熒光的小蟲從桃杳手中飛了出來,顫顫巍巍地飛到空中。
桃杳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方才的蠱蟲軀殼已經無影無蹤。
那螢火蟲在二人相望的中間顫顫巍巍地飛着,發出那一點熒熒的微弱光亮,倒映在二人眼中,不過漫天夜色中的一粒微星。
楚歡雋微眯着眼,似乎想透過這一層螢火微光看徹桃杳眼底:“你似乎,變了許多。”
桃杳恍惚,一時間聽不懂他這句話的含義,遲疑道:“我們不是才剛認識不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