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真相（上）
“不用扶,我自己能走。”
大虎撥開張衛東的手，抬腳邁出了電梯，他睜大眼睛左看右看,費了點時間辨認方向。
張衛東默默跟在他身後,心裏一陣酸楚，因為腫瘤的影響,大虎的視力已經大不如前了,左眼完全失明，而右眼看什麼都是模糊的。
看見兩人走出來,周麗在車上朝他們招手：“這邊。”
大虎沒看到腳下的台階，差點栽倒在醫院門口，還好馬上用手杖穩住了身體，張衛東生生忍住要扶他的衝動，亦步亦趨跟着他後面。張衛東打開車門，先讓大虎坐進車裏，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扣好安全帶說：“麻煩你了。”
周麗一點也不跟他客氣：“確實麻煩，錄音室都是要預約的，這個你也知道。”
張衛東不好意思地笑笑，因為他突然跟周麗說要錄專輯，並且還得趕在十天以內錄完，雖然周麗答應了，但肯定給對方添了不少麻煩。
“周總，都是因為我想在動手術之前把唱片錄好，你別怪東子了。”大虎說。
周麗邊開車邊笑了笑：“沒怪他，我不抱怨兩句，心裏不舒坦，誰讓他成天給我找事。”
張衛東也笑了：“怕什麼，反正天底下沒有周總搞不定的事。”
周麗說：“別給我戴高帽子，我又不是神仙，不可能變出錄音室來給你們。”
張衛東起先不明白周麗的意思，等到達目的地以後，看到東娛公司的標誌，就知道對方為何欲言又止了。這間錄音室不是租來的，而是借來的，借的對象是蕭君故，他們現在就在張衛東從前的公司樓下。
怎麼又跟蕭君故扯上關係了？張衛東很鬱悶，臉色也難看。
周麗把車停好，滿不在乎地說：“我儘力了，上面是全中國最好的錄音室，投資超過三千萬美元，我替你們爭取到優先使用權，要不要上去，你們自己決定吧。”
大虎也察覺到張衛東情緒不佳，於是說：“東子，要不就算了……”
“去，怎麼不去！”張衛東打斷大虎，推開了車門：“別婆婆媽媽了，抓緊時間。”
他們來到錄音室，和錄音室以及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張衛東讓大虎在一邊等着，打電話通知之前相中的鼓手和鍵盤手，叫對方馬上趕過來。
他又借來紙和筆，想了想，默寫出當初因為毒品寫的那首歌，然後怕大虎看不清楚，一個個音符彈給對方聽，兩人一起練習。
鼓手和鍵盤手很快到了，踏入錄音室，看到周圍的環境和設備，立刻就哇了一聲。大虎經常跑錄音室當伴奏，這兩個人他也認識，只是不太熟而已。張衛東也跟他們不熟，所以把大家叫到一塊，四個人面對面，相互做了自我介紹。
然後張衛東說：“我找你們來不是當伴奏的，也沒有打算給你們錢。”
所有都愣了，包括大虎，忙問他：“那是怎麼一回事？”
張衛東用最響亮的聲音告訴他們：“我們是以樂團的名義錄專輯，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會印在封面，專輯能賣得出去，大家都有得分成，賣不出去，你們就白乾一場了。情況就是這樣，你們干還是不幹？”
大虎馬上答：“我干。能跟你一起玩音樂，倒貼我也干。”
張衛東看向其他兩人：“你們呢？”
鼓手點了點頭：“就衝著你張衛東的名字，值得賭一把。”
鍵盤手好笑地搖搖頭：“馬上組團，馬上錄專輯，這效率還真不是一般的快。”
大家同時笑了，又同時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那我們的樂隊叫什麼？”
“隨便你們，愛叫什麼叫什麼。”張衛東說。
眾人：“……”
於是就這樣，樂隊在非常草率又倉促的情況下成立了。
最初的錄音並不順利，張衛東的音樂很難捉摸，完全不受約束，也沒有邏輯可尋，複雜起來一首歌融合了好幾種不同的流派和風格，簡單起來又簡單得返璞歸真。而且張衛東的要求非常嚴苛，任何一個音準不到位，哪怕是再輕微的偏差，都逃不過他的狗耳朵。
後來經過磨合，其他人都漸漸摸到了門道，在音樂領域，張衛東就是絕對的主導者。他們必須徹底放開一切，忘記個人習性和彈奏技巧，全情投入的配合張衛東，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每天的錄音都像打仗，爭分奪秒又力求完美，需要繃緊了神經，不停地往外掏心東西——掏精神，掏力量，掏出平生所學，甚至掏出了靈魂。
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喊累，他們累得甘之若飴，終於有機會拼盡全力奮鬥，也是一種殊榮。
他們在錄音室里忘我的奮戰，而在錄音室外面，也有人時時關注着他們。
周麗偶爾來一趟，蕭君故卻是每天都會來，但兩人都沒有進入錄音室，甚至沒有告知他們自己來了，只是在監控室里默默的看着屏幕。
“老闆，我替張衛東謝謝你。”周麗說。
因為要騰出錄音室，還一騰就是十天半個月，對公司影響很大，對業務影響也很大。用腳趾頭思考都猜得到，蕭君故一意孤行，不知道打亂了多少人的計劃，毀了多少份合約，甚至是挨了多少人腹誹。
蕭君故啪一下按亮了打火機：“你替他？你憑什麼？”
周麗一愣，看着這個兩鬢髮根發白的男人，忽然察覺自己說錯話了。
“老闆……我沒有逾越的意思，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外人，或者是一塊踏腳石。”
蕭君故勾勾嘴角：“你是個聰明人。”
話說到這裏，周麗已經明白了，點點頭：“我會牢記自己的身份。”
“記得就好，別再叫我老闆了，你現在也是當了老闆的人。”
“我怎麼敢，一想到你也叫我周總，我就受不了了，這世界太荒唐了。”
“放心，我給了你的東西就是你的，不會再收回去，這些年來，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謝謝老闆。”
監控室里陷入了沉默，蕭君故吸着煙，盯着屏幕，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周麗早已習慣了對方的高深莫測，所以並不去妄加猜想。
她跟了蕭君故很多個年頭，打心底對這個人又敬又怕，這些觀念已經根深蒂固，只需要稍微提醒一下，就清楚自己的位置，什麼事不應該做，什麼話不應該說。
蕭君故對她再好，給得她再多，始終只是把她當成外人。
而張衛東才是自家人，自家人幫自家人，當然輪不到一個外人感激道謝。
又說回樂隊，即使度過了磨合期，彼此配合得很好，但錄音過程也不是一帆風順。
大虎在錄音室里昏厥了三次，好端端的突然就倒下去，毫無先兆。他被人抬出去，又自己從醫院偷偷溜回來，每次他摸到門口進來，都說同一句話：“我知道你們一定會等我。”
其他人異口同聲地回答：“當然。”
當最後一首歌錄完，大虎往地上一趟，放聲大叫：“啊！老子就是死也值了！”
張衛東走過去踢他：“死你妹，你敢死我就把你的名字換掉，專輯上就兩個字——死人！”
大虎嘿嘿地笑了，其餘兩人也跟着笑了，都說好主意，讓這傢伙死也死得不安心。
專輯錄完了，剩下的就是後期加工和製作，張衛東把這事交給鼓手和鍵盤手，他們都是專業的音樂人，應該不會被這點小事難倒。
就在專輯的母帶即將要送往工廠，大量投入生產的時候，大虎也即將被送入手術室。
這時候他已經完全失明了，什麼都看不到，雙眼沒有聚焦，他拉着張衛東的手說：“東子，我想好了，我們就叫帝國樂隊怎麼樣？是不是很霸氣？”
張衛東爽快地答應：“行，你別再惦記樂隊了，專心打贏這場仗，早日康復。”
“東子……”
大虎叫前妻和孩子先離開病房，咽了咽唾液，才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一直惦記着另外的事，這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可我總是會想起來。特別是最近，我每天都在想，自己究竟做錯了還是做對了。”
“瞧你說得那麼嚴重，什麼事啊？”
“就是小虎的事……發生了車禍以後，他在醫院裏搶救了三天，後來可能知道自己不行了，向我交代了遺言，讓我幫他跟你說對不起……”大虎閉起眼睛，用力抓住張衛東手，兩人的手微微顫抖着：“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張衛東笑笑，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大虎，是不是馬上要做手術了，所以你精神緊張？小虎都去了那麼多年，你別胡思亂想了，嫂子和孩子都在等着你回家呢，你只要想着這件事就好。”
大虎搖搖頭：“我本來也是這樣想，小虎都死了，還死得那麼慘，我是他大哥，我不能讓他死了還要被人罵禽獸，禽獸不如，強/奸犯……”
張衛東舔了舔發白的嘴唇，忽然微笑了一下：“你說什麼？”
大虎眼角溢出一滴淚，沿着消瘦的臉龐滑落，啞聲大叫：“東子，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小虎也對不起你！我沒有管好自己的弟弟，又隱瞞了他的罪行，我對不起你啊！”
張衛東從病房走出來的時候，面無血色神情古怪，每走一步，都能看得出他的身體有多僵硬，四肢彷彿都不由自己控制。而病房裏突然傳出了痛哭的聲音，是一聲聲嚎啕大哭，隔得老遠都能聽到。
大虎剛才說了很多事情，除了小虎，他還說到蕭君故。
就在張衛東入獄的那一年，蕭君故就來找過自己，態度誠懇，求自己一定要幫幫忙。
張衛東聽完了這些，依然面帶微笑：“好，很好，好極了……”
“對不起，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事，我不能再騙你了，也許過了今天我就沒有機會對你坦白。”大虎慶幸自己眼睛瞎了，看不見張衛東的模樣，嘴裏不斷地重複着：“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對不起你……”
大虎的前妻和九歲的兒子就在病房門口，怔怔看着，昨天還有說有笑的兩個男人，一個坐在病床上放聲大哭，另一個魂不守舍不知道要去哪兒。
張衛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他直挺挺地往前走，腳步遲緩，看到人也不會避開，一路走着一路磕磕碰碰。
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叫喊，張衛東卻充耳不聞，他扶着磚牆向樓梯走去，邁了幾個台階，忽然一腳踩空了。在大虎的前妻與周圍的人驚呼聲中，他一頭栽向前方，順着長長的水泥階梯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