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突變
張衛東有一大堆話要質問蕭君故,可是當見到對方，一時卻開不了口。
這個男人老了。
他們見面以後，這是張衛東唯一的觀感。
此時蕭君故就坐在對面,垂眼攪動着咖啡,穿着西裝打着領帶，一絲不苟的模樣。他的頭髮烏黑,眼角也沒有細紋,和五年前甚至十年前相比，變化不大,可是卻有一股蒼老的氣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張衛東感覺到了，這種老態是由心而發的。
如同小說里、電視劇里的狗血橋段，主角大受打擊，忽然一夜之間老去——就是這種感覺。
“你……怎麼了？”張衛東忍不住問。
蕭君故放開勺子，雙手擱在檯面十指交握，笑笑說：“應該我問你才對，在電話里大吼大叫，非要見我不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張衛東臉色一沉：“是你在背後搞的鬼吧？我都知道了，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是指什麼事？”
“別裝傻了！別說什麼為了我好，我一點也不感激你，我只希望你別再插手我的人生！”張衛東煩躁地一捶桌面，發出巨響，差點震翻了兩杯咖啡：“你就不能放過我？非得讓我後悔當初沒有多刺你幾刀嗎？你到底有多變態，非得跟我不死不休是嗎？”
蕭君故面色蒼白地說：“東子，你冷靜點，其實我……”
張衛東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抬手阻止對方解釋，接了電話以後，站起身來。
“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別叫得那麼親熱。”張衛東掏出皮夾，丟了一張鈔票到桌面，又說：“我警告你，離我遠一點，更別在我背後做小動作，除非你想再挨刀子。”
他說完沒看蕭君故一眼，急匆匆走出咖啡廳。
蕭君故臉色又白了幾分，等到張衛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他閉上眼睛，長嘆口氣。
張衛東很匆忙的趕到市第一醫院，詢問了護士以後，直接來到病房，看到正在病床上吸煙的大虎。剛剛的電話是大虎打來的，說自己在醫院很悶，還有肚子餓了，叫他帶點好吃的東西來，最好帶上啤酒。
他走過去把大虎的煙給搶了，彈出窗外：“你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躺這來了？”
大虎苦着臉說：“我怎麼知道啊，在錄音室里突然暈了，醒來就到這裏了。”
張衛東無語，他捏住大虎的臉掰來掰去，也沒看出什麼異常。
“別看了，我好得很，等體檢報告出來就能回去了。可能沒有吃早餐，血糖低而已。”
聽他這麼說，張衛東放心多了，正想責罵幾句，醫生跟護士一起走了進來。
“羅大吉，你的體檢報告出來了。”醫生說著，又看了看張衛東問：“這位是你的家屬嗎？你的父母呢？還有沒有其他家屬？最好叫他們過來一趟。”
張衛東一聽，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隱約察覺不妥。
大虎完全後知後覺：“什麼事啊？我可以走了沒有？”
醫生說：“儘快通知家屬過來，你的顱內有一塊陰影，經過初步判斷，很可能是腫瘤。”
“哈？”大虎愣了。
張衛東也愣了，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
後來又經過詳細診斷，大虎左腦里的那塊陰影，被確診為惡性腫瘤，又稱作腦癌。對於這樣的診斷結果，大虎難以相信，張衛東也難以相信，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長了一個東西在腦子裏？
大虎才三十多歲，正屬於男人的黃金年齡，怎麼也想不到會跟癌症扯上關係。可是x光片就放在他們眼前，在頭骨底下，那顆腫瘤是橢圓形，看起來有雞蛋般大小，不容他們不信。
“你自己沒有感覺嗎？身體也沒有什麼異常？”張衛東問。
“沒有啊……就是有時會頭疼，眼前忽然黑一下，也就這樣而已，還是最近才有的。”
醫生告訴他們：“惡性腫瘤生長很快，兩三個月就可以長那麼大，等到患者發現，一般都是壓到了腦神經，對日常生活工作造成影響的時候。”
“所以他暈倒也跟腫瘤有關？”張衛東又問。
醫生點頭：“肯定有關係，昏厥是腦癌最常見的現象。”
大虎一臉懵懂的表情，應該是被嚇傻了，不知該如何反應。
張衛東比他淡定一點，追問醫生關於腦癌的癥狀，以及治療方法。醫生說要馬上進行化療，如果還控制不住腫瘤的生長，就得儘快做開顱手術切除，越早做風險越小。
因為這件事，張衛東心都亂了，生活也亂了。
他本來打算辭職，不當音樂總監了，專心在培訓學校教課，大不了多教幾個班。
可是大虎一出事，他忙着安排對方住院和化療，又拿着病歷東跑西跑，拜訪那些廣州著名的腦科醫生，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希望能把風險減到最小。
周麗打了好幾次電話，都見不到張衛東的人影，所以只好親自上門堵人。
張衛東在宿舍門口看見她，嘴上就沒好話：“我很忙，沒空招待你，如果你是來替蕭君故當說客，那現在就可以走了，不送。”
周麗氣得想動手打人：“我是替我自己來的，那是我的公司，我手裏有過半股份。”
“你是蕭君故的人，股份在你手裏和在他手裏有區別嗎？”張衛東掏出鑰匙開門。
“當然有區別了。”周麗跟了進去，看着亂七八糟的房間皺眉：“公司是我的，什麼事都由我做主，你現在是我的下屬，無故礦工，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不用算了，我辭職，這個月工資送你了。”
“不行！”周麗馬上反對。
張衛東瞪她：“你都管到我頭上來了？你聽明白沒有？我不幹了！”
周麗看出他心情不好，放軟了口氣：“你個人才，我當然不捨得放你走，我慢慢跟你說……”
公司最初成立的時候，蕭君故出了大部分資金，還提供了不少支援，甚至允許周麗帶了一群人跳槽。但是蕭君故從不過問公司內部的事，甚至破例讓公司掛到自己集團名下，也就這樣了，沒有再多的干預。
蕭君故做了這些事情，唯一的條件，就是讓周麗去找張衛東，然後聘請他，讓他在音樂方面有發展的機會。周麗也知道張衛東的能力，所以欣然答應下來。
“呵呵，我他媽好大的面子，還幫你掙了一間公司？”張衛東怒極反笑，又問：“音樂節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非要逼我上台？”
周麗坦然承認：“那是我的主意，跟蕭總無關，反正看形勢是贏不了，不如換你上，看看你能做到什麼地步。結果很好嘛，給我們公司爭臉了，也給你自己爭臉了，現在其他公司都在打聽你，打算撬走你。”
張衛東無語，懶得去猜周麗的話有幾成真幾成假，只是不想跟蕭君故扯上半點關係。
“我不想再被你們擺佈了，真的夠了，我答應你不會跳槽到別的公司，但是你的公司我也不會再去，我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不要再啰嗦了。”
“張衛東……”
“夠了，你走，別再來打擾我。”
周麗嘆口氣：“你這牛脾氣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們沒有擺佈你的意思，也沒有人能擺佈得了你，我只是提供了一個平台和機會而已，其他都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不要隨便放棄。我走了，你好好想清楚。”
兩天後周麗又打電話來，跟張衛東說公司需要你，想清楚了就儘快回來。
張衛東直接掛了電話，他想不清楚，也懶得去想，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大虎身上。
大虎開始接受化療了，反應很劇烈，一天到晚都暈沉沉的，連喝白開水也會吐。病來如山倒，整個人都在迅速消瘦，並且每天都大把大把的脫髮，半個月下來，彷彿完全變了一個人。
張衛東沒想到化療的反應那麼厲害，可是大虎就是不肯告訴父母，一個人在醫院裏默默承受着。以前他滿口渾話，現在卻很少開口了，總是看着皮夾里的相片發獃，思念孩子和前妻。
張衛東除了強顏歡笑給他打氣，也想不出辦法來，直到醫生跟他說化療效果不理想，最好趕緊動手術，他才決定去找一找大虎的親人。
因為是開顱手術，存在一定的風險，弄不好，以後再也沒機會見面了。
張衛東去了一趟大虎的老家，從他父母那裏打聽到對方前妻的下落，再輾轉來到東莞，終於見到了那對母子。大虎的前妻一開始不願意見他，雙方不是和平分手，心裏都有怨恨，是張衛東好說歹說，才終於打動了女人，連夜開車把他們帶回了廣州。
當看到這一家人在病房裏抱頭痛哭的時候，張衛東鬆了一口氣，他就知道，當遇上了生死攸關，什麼樣的怨恨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畢竟是夫妻一場，大虎的前妻決定留下來，陪他度過眼前難關，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張衛東看他們母子也累了，於是找大虎拿了鑰匙，把他們先送去休息，然後再回醫院守着。
“東子，謝謝你。”大虎吸吸鼻子，啞聲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了。現在想想，你罵得沒錯，我真是個混蛋，難怪你嫂子非要跟我離婚，我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張衛東也聽說了一些事，取笑他：“誰讓你偷吃不抹嘴，還給嫂子逮到了，活該。”
大虎認真懺悔：“是啊……我活該，最窮的時候你嫂子都跟我扛過來了，到後來日子好過了，我又不爭氣，實在對不起他們娘倆。”
“我看嫂子還是放不下你，只要你好起來，一家人還有希望團聚。”
“東子，真的得謝謝你。我知道再說你又要罵我了，可我還是想說，我這輩子能認識你，跟你做兄弟，真他媽的賺翻了！”
張衛東眼眶一熱，拍拍大虎的面頰：“閉嘴，不然我真要罵人了。”
大虎笑了笑：“你想罵就給你罵唄，對了，下次記得把我的琴帶來。”
“好嘞。”張衛東一口答應他。
張衛東不僅把大虎的琴帶到醫院，還戴了一頂毛線圓帽，用來遮住那礙眼的光禿禿腦袋。大虎戴上淺藍色的帽子，沒有了那頭不羈的長發，整個人看起來斯文多了，就是笑的時候依稀帶點痞氣。
“不錯嘛，挺適合你的，以後乾脆戴着算了。”張衛東把椅子反着放，張開雙腿坐上去，兩隻手擱在椅背上：“貝斯給你帶來了，趁着護士不在，彈來給我聽聽。”
“行啊，我彈調子，你猜歌名，猜不對就得罰。”
張衛東咧開嘴：“罰我吃燒烤喝啤酒抽大麻，你得在一旁監督。”
“靠，你這是在罰我。”大虎罵了一聲，想了想，便開始撥動琴弦。
張衛東豎起耳朵認真聽，第一段就把歌名猜出來了：“許巍，曾經的你。”
大虎停下來一笑：“你的狗耳朵威力不減當年，既然猜出來了，就順便唱一下唄。”
“去你的，敢情我貼身伺候你不夠，還得賣藝？”
“唱吧，東子……”大虎垂下眼皮，低聲說：“以後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給你伴奏了，趁現在……好了，我不說了，你別瞪我，給個面子唱一曲。”
張衛東吐一口氣，勾勾手指，動作的意思是：來吧！
大虎坐直了腰桿，認認真真地彈奏起來。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年少的心總有些輕快，如今你四海為家……讓我們幹了這杯酒，好男兒胸懷像大海，經歷了人生百態和世間的冷暖，這笑容溫暖純真……”
大虎緩緩地閉上了雙眼，露出微笑，彷彿時光在歌聲里倒流，一幕幕往事浮現眼前。他們從前沒少練這首歌，那時候小虎、蕭君故、張衛東，每個人的面孔都如此年輕氣盛，一個個像擁有了全世界。
但其實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們只有音樂。
張衛東也想起了過去的日子，所以唱完以後，他說：“大虎，我們做個約定，只要這次你能挺過來，我們就一起出唱片。”
大虎有點激動了，睜大眼睛問：“真的？我們自己的唱片？”
“當然是真的，我不是音樂總監嗎？給自己出張唱片而已，小菜一碟。”
大虎放下貝斯，兩手拍了拍自己的臉：“我不是在做夢吧？哈，老子要出唱片了！”
張衛東說：“所以你一定要挺過來。”
大虎想了很久，又看着張衛東小心翼翼地問：“可不可以先錄唱片？我怕……你知道的。”
張衛東眉頭一皺：“不行，現在你最重要的事是治病。”
“東子，我知道這有點過分了，當我求你了，如果可以就現在錄吧。醫生也說過手術成功的機會是一半一半，就當我運氣好，可是手術完了還要修養，然後又要過年了，得拖到什麼時候啊。”
“我說不行就不行。”張衛東死活不答應。
大虎不說話了，低頭默默撫摸着貝斯，一副難過的模樣。
張衛東氣結，他提出專輯的事，是為了激勵大虎，結果反而變成了對方的心病。
他從來不知道，大虎竟然那麼渴望出唱片。
“東子，是因為和你一起我才想出唱片。其實啊，這些年也有不少人邀請我，加入他們的樂團，可我都沒答應他們，我總覺得一旦答應就好像背叛了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也許你在我心裏就是最好最好的主唱，沒有人比得上你，都到這個地步了，說出來也不怕你笑，我真是這樣想的。”
張衛東愣了愣，想起他們最初組建的樂團，在他心底，始終就只有這一個樂團，從沒想過再跟其他人組建。如果小虎還活着，如果沒有一切的變故，那麼他們四個人能出一張專輯，該是多好的事情。
大虎的手術期定在下個月的八號，還有兩周時間，張衛東考慮了很久，卻始終猶豫不決。
他一方面擔憂大虎的病情加重，另一方面又不忍心對方留下遺憾，到底該怎麼做？
這事他找不到人可以商量，只有埋在心底。
大虎有前妻照顧，張衛東輕鬆多了，也有時間回學校上班，省得總麻煩其他老師代課。
張衛東回到學校，才得知一件事，小武退學了。
這件事讓張衛東很意外，小武突然間退學，甚至沒有告知他，難道是出什麼事了？
越想越擔心，所以問清楚比較好，他從通話記錄里找出蕭君故的電話，然後打了過去。
“東子？”電話很快接通了，並且一下認出他是誰。
“對，是我。”張衛東開門見山地問：“小武為什麼退學了？”
蕭君故沉默了一陣：“謝謝你關心小武，沒有發生什麼事，退學是我的決定。”
“為什麼？”
“因為不想打擾你了，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我有任何關係，所以這樣做比較好。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以後不會再多事了，你大可以放心。”
這次換張衛東沉默了，久久才問：“那小武呢？他願意嗎？”
“這個……沒關係的，小孩子很容易接受新事物，慢慢就會忘記以前了。”
張衛東生氣地罵：“蕭君故，你總是不顧別人的意願，自作主張，這點真讓人討厭。”
他罵完就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