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謹小慎微 步步為營
第2章謹小慎微步步為營
(一)
立冬后,A市一連下了三天的大暴雨,十一月的寒意來勢洶洶,梧桐樹上的葉子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直到第四天雨勢才小了下來,雲層逐漸褪去了濃墨般的顏色。
下午兩三點,雨滴淅淅瀝瀝打在傘面上,又沿着傘骨滑落到小水坑裏,濺起一朵朵水花。
學校里的路修得不夠平整,越往東走,地勢越低,積水越深。
書翦出門前特地換了一雙防水的鞋子,還是走得提心弔膽。隔着傘沿,她眺望了一眼學校東門旁咖啡店的招牌,想起了昨晚無意間聽到室友看的電視劇里的台詞——
××,只要你向我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都可以自己走完。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小咖,我已經向你走了九十九步了,剩下的路你自己來行不行?”
咖啡店的霓虹招牌在雨中一動不動,根本不理會她的請求。
這家名叫“Secret”的咖啡廳,從外面看上去平平無奇,其實裏面的東西貴得令人咂舌,是方圓十里出了名的“黑店”,專騙人傻錢多的冤大頭,不過內景佈置倒是挺好看的,非常適合拍照發朋友圈。
這裏也是書翦和陸星江約定好上課的地方。
地點自然是陸星江定的,說是網球社最近有活動,不方便再借用綜合樓的活動室。書翦表示完全配合,只是沒想到他會定在這裏。
雖然知道他肯定不差這點兒錢,但勤儉持家畢竟是中國人的優良傳統,書翦拐彎抹角地跟他提了一句:“我室友說,這兒好像生意很好,挺難有空位的。”
陸星江聞言,從錢夾里隨意掏出了Secret的VIP金卡:“我在這裏訂了兩個月的包間。”
被貧窮限制了想像力的書翦瞬間閉緊了嘴。
連着在這裏給陸星江上了兩周的課,她這次來,剛收了傘推開門,坐在櫃枱前給咖啡拉花的老闆就跟她打起了招呼:“真巧,你男朋友前腳剛進去。”
不知道是不是全天下的中年人都喜歡亂點鴛鴦譜。
書翦第一次跟陸星江過來時,就被老闆誤會了,她解釋對方也只當害羞,久而久之便習慣了,耳朵自動屏蔽。
她應了一聲,朝老闆那望了一眼,乖巧地指着杯子道:“叔叔,你剛剛跟我講話的時候,給這隻兔子拉了三隻耳朵。”
老闆:“……”
書翦隱晦地表達完“做事不要一心二用”的意思后,也沒管對方有沒有理解,徑直朝裏面走去。咖啡店的面積很大,走廊兩旁掛着星球主題的小吊燈,壁紙也是深藍色閃着熒光的浩瀚宇宙,透露出一股昂貴的燒錢氣質。
陸星江訂的包間在最裏面,書翦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在背單詞,大概路上淋了雨,額前有幾撮打濕的碎發貼着額頭,像是突然加了一道劉海兒,削弱了他身上凌厲的鋒芒,莫名顯得有點兒平易近人,還有點兒可愛。
她看了一會兒,慢吞吞地挪過去坐下。
早已察覺到她視線的陸星江,依舊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勢。他餘光瞥見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嘴角向上翹,又壓了一下聲音,波瀾不驚地問:“怎麼了?”
“學長,你單詞書拿錯了。我們今天學第二冊,這本是第八冊的,可能比較……難。”
你大概一個都不認識。
她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個字像是壓在舌尖下,模糊不清。
陸星江手指僵了僵,又若無其事地把書合上,鎮定自若道:“我先預習一下。”
善解人意的書翦,當然不會問為什麼要提前六本書預習這種問題,從包里掏出教材,直接開門見山,切入正題:“我上次留了三十個單詞,學長,我們先開始聽寫吧?”
陸星江沒有拒絕,只是屋內的氣壓似乎降了那麼一點。
書翦攏了攏針織外衫,清清嗓子,開始念第一個單詞的中文釋義:“黃色,金色……”
陸星江好歹上了幾節課,她的輔導水平也是經過幾十個學生家長檢驗的,他沒有再像第一次上課那樣一問三不知,落在四線格上的字母也越發圓潤端正。
看得人很有成就感。
陸星江抬頭喝口咖啡的空當兒,就看見書翦一臉“我家有兒初長成”的慈母表情。
“……”
怎麼忽然就差輩兒了?最後講完課文,書翦為了檢驗今天的教學成果,讓陸星江用剛學的“favorite”造了一個句。他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下:“Myfavoritethingisreadingbooks.(我最喜歡的事是讀書。)”
不應該是“playingtennis(打網球)”嗎。
書翦想了一下,覺得可能是tennis這個單詞還沒教過,便釋然了。
她走神的幾秒工夫,陸星江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長條票據狀的東西放到了她面前。書翦接過一看,是從下周二開始在市中心體育館舉辦的全國網球團體賽省選拔賽的門票。
“這是通票,你哪天有時間來看比賽都行。”陸星江說完,停頓兩秒,又接着道,“我的比賽應該在周二和周五。”
書翦最多只在看奧運會的時候,無意間跟着父母看過一兩局網球比賽,對賽制都不是很清楚。認識陸星江后,她抽空惡補了相關知識,可還是對一些專業術語一知半解,但這不妨礙她想親眼見識一下,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在網球賽場上有多厲害。
況且,這場比賽,還是使她要來給陸星江上英語課、撫慰他內心創傷的半個罪魁禍首。
“學長。”她杏眼彎着,“熟人去看你比賽,你會緊張嗎?”
陸星江眉微揚:“是你的話,不會。”
書翦怎麼感覺這句話怪怪的,咬了咬腮邊的軟肉,沒有在意:“那我回去定做個LED燈板吧。就寫‘F大必勝,陸星江必贏’怎麼樣?不行不行,好像在立flag一樣,那要寫什麼呀?”
“不用。”他把回溫回得差不多的菠蘿牛奶布丁推到她面前,“有一份禮就夠了。”
書翦眨眨眼睛:“什麼禮?”
“你來,就是最大的禮。”
書翦走後沒多久,陸星江就接到了秦曄的報喜電話。
“隊長,我已經跟小學妹的室友說過了,咱們需要多點觀眾,她們保證會把室友都拉來看比賽。”
在今天上課之前,陸星江怕會被書翦拒絕,就給秦曄佈置過這麼一個任務。
未雨綢繆、老謀深算,說的就是我們陸少爺了。
他動了動嘴角:“獎勵你今天下午不用去隊訓了。”
“好呀好呀……不對!今天下午不是本來就放假的嗎?!”秦曄悲憤欲絕,吸了一口氣才平靜下來,又在死亡的邊緣上試探,“隊長,今天書老師課上得怎麼樣?你們每次上課不會真的就只上課吧?”
“砰”——是胸口中了一槍的聲音。
陸星江翻臉無情,冷冷道:“教練之前說想找你單獨聊聊,正好下午有空,我看……”
“拜拜了隊長,祝你和小學妹日久生情、永結同心、早生貴子、百年好合!我有事先走一步,江湖有緣再見!”
周二那天剛巧雨霽天青,湛藍的天空一絲雲也沒有,雖然太陽沒什麼溫度,但這麼燦爛的陽光,讓人覺得心情大好——如果不是這種被人左右夾着,架着胳膊往市體育館裏拖的架勢的話,書翦覺得自己心情還會更好一點。
魏醒醒和林芝,一個身高168cm,一個超過170cm,宛如兩個黑衣保鏢,把她擠在中間,曉春走在最前面為她們開道。
書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哥,不是,姐姐們,我們一定要這麼走路嗎?”
“路上堵車耽誤太多時間了,這樣走得快。”魏大女王回答得言簡意賅、不容反駁。
好吧!腿短即原罪。
書翦弱小可憐又無助地塌下了肩膀,任由她們拉扯。
緊趕慢趕,等她們四個在觀眾席前排坐下,男子單打的比賽已經快進入到第二組了。書翦憑藉5.2的視力在場上搜尋一圈,也沒有看見陸星江的身影,剛準備扯扯身旁人的衣袖問一下賽程安排,就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娃娃臉男生在她面前站定。
他嘴邊漾起兩個小酒窩,對她笑得很甜。
“我們隊長去後面準備了,大概再過十分鐘這場結束,就到他上了。”他像有讀心術,說完又把一大包零食放在她面前,“別客氣,這兒有好多吃的隨便拿。”
書翦對這個男生有些印象,畢竟見過兩次面,一次是食堂門口,一次是第一次給陸星江上課的時候。她仔細思索了一下,跟他道謝:“謝謝你,秦、秦學長?”
娃娃臉男生的神情陡然變得又驚又喜還有幾分羞赧:“學妹你竟然記得我!不客氣不客氣,這是我……”
“應該做的”四個字還沒說完,他就被人粗暴地擠到了邊上。
“學妹,我叫于海洋,是這個傻子的搭檔,也是網球隊的。”
“學妹學妹,還有我,我是隊長的貼心小助手,我叫胡承。”
“你們這些沒良心的給我騰個位置啊!學妹,我是邵陽,和隊長並稱網球隊兩大門面!”
……
書翦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或胖或瘦、或黑或白的一群人向她自報家門,機械地和他們挨個打了招呼,腦袋還沒轉過彎,就聽秦曄吼了一嗓子:“快撤快撤!隊長馬上出來了!”
他一聲令下,一群人呈鳥獸狀飛速散去。
書翦咽了咽口水,才回過神來,戳了戳旁邊的魏醒醒:“醒醒,你們社團的人好熱情啊。”
熱情得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寶貝。”魏醒醒眼睛裏充滿了莫名的憐愛,“你從我眼裏看出我在想什麼了嗎?”
“什麼?”書翦茫然地搖頭。
“我在想,你可能是個傻子。”
為什麼突然對她人身攻擊了?書翦疑惑不解。
魏醒醒本來就覺得少爺和她們家書翦關係不一般,見此陣仗,心中越發確定,只是她到底是個局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
她悻悻地捏了一把書翦的臉頰,嘆息:“算了,傻人有傻福。”
正前方球場上,坐在球網一側高架上的裁判揚起手臂,響亮的口哨響起,成功轉移了滿頭霧水的書翦的注意力。她雙目灼灼地注視着從候場區走過來的熟悉身影。
這樣的陸星江,和平時她見到的都不同,和第一次見面,那個懶懶散散的模樣更是大相逕庭。他上身的紅色T恤衫印着F大的全名,左手握着球拍,步履不疾不徐,整個人看上去既緊張又放鬆。
緊張是指他周身縈繞着一股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方圓百里寸草不生的氣場,放鬆是他的嘴角比平時還要弧度大那麼一點兒,看上去絲毫不擔心比賽結果。
他背過身面對球網之前,往觀眾席上掃了一眼,桃花眼微眯。書翦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本想喊一聲他的名字給他加油,“陸”字剛發出氣音,就被四周的巨大音浪蓋了過去。
又一次以耳朵快失聰為代價,見識了這個人的人氣究竟有多高。
比賽開始。
陸星江先發球。他慣用握拍手是左手,空着的右手不輕不重地向地上顛了兩下球,對手在網那邊的左發球區嚴陣以待。
有凌厲的風聲響起,接着是球被球拍擊中的沉悶聲響,一眨眼的工夫,球就飛過了網。
書翦不由自主握緊拳,目不轉睛地看着一道綠色的線在網兩邊來回移動,拉得越來越長,角度愈發刁鑽,直到——
網對面那個男生的球拍與球擦邊而過。
哨聲再度響起。
陸星江拿下了開局的第一球。
書翦沉沉地呼出一口氣,才發現不過半分鐘的時間,自己的掌心就冒出了汗——一定是場館裏空調打得太高了。
扭頭一看,周圍的人好像都很鎮定。
魏醒醒察覺到她的視線,“哼”了一聲,嘲笑道:“讓你跟我一起看少爺的比賽視頻吧,這種規模的比賽在少爺的履歷表上都不值一提了,輕輕鬆鬆拿下。”
話雖如此,在半個多小時后,陸星江以6:0的成績結束第一局比賽時,書翦的手還是被她抓紅了。
“熱淚盈眶,第一次親眼見證少爺的lovegame!”說完,魏醒醒站起身,“啦啦隊那邊叫人了,我跟芝姐要過去忙了,書寶你們倆先在這坐着。”
書翦一句“lovegame是什麼”硬生生憋在了嗓子眼。
求人不如求己,她掏出手機,在衛生間來回的路上用搜尋引擎搜到了答案——
如果贏得一局比賽,而對手一分未得,就是一局lovegame,是難度係數很高的一種打法。
這個名字,看上去好像有點兒浪漫。
書翦正低着頭看手機屏幕,餘光感受到有一顆網球在向自己飛來,近在咫尺,躲閃已然來不及,她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卻感覺有人猛地衝到她身側,再睜開眼時,那顆網球已經被她左手邊的人擋開了。
“走路當心,不要看手機,很危險。”來人聲音微冷,像是不太高興,“就算是重要的消息,也待會兒再回。”
做錯了事還要別人來救場,書翦心虛地低聲跟他道了歉又道謝,腦海中卻想到網上曾經有一個叫作“職業運動員究竟有多恐怖”的盤點。
裏面貼了九宮格的動態圖片,每一張上面的運動員都施展了令人髮指的、遠超普通人的反應速度和身體靈敏度。
書翦覺得,如果有人拍下剛剛那一幕,陸星江肯定也能上榜。
忽然發現還沒恭喜他贏了第一局,她仰起頭,眼神真摯:“學長,我剛剛看了你的比賽,你真的超級厲害!在古代,就是那種一副球拍就擊退千軍萬馬的將軍。”
古人云: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不知道是打哪裏來的古人,但書翦敢舉起三根手指發誓,自己說的確實是心裏話。
面前的男生偏了一下腦袋,側着臉看她,瞳仁里閃着鋥亮的光,皺着的眉似乎舒展開了一點兒,語速緩慢地,一字一句說:
“剛剛那局比賽,是送給你的。”
(二)
書翦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興高采烈地拿着五百萬的兌獎券去彩票中心,工作人員卻滿臉遺憾地跟她說,今天是愚人節,中獎是騙人的。
最可怕的是,這個工作人員,長得和陸星江一模一樣。
她從夢裏驚醒,一旁的魏醒醒正托腮趴在床頭,看着她語重心長道:“書書,賺錢是很重要,但是連夢裏都在賺錢,還冒出來夢話,你也太拼了。”
哪裏是夢裏都在賺錢,這明明是夢裏都在丟錢。
追根溯源,都怪那天陸星江的話讓她受到了驚嚇。
當時她大腦一片空白,不自覺地攥緊手心後退一步,茫然地睜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而陸星江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良久,他嘴唇微動,扯出了一個笑,說:“提前送給你,作為明年的教師節禮物。”
他好像是在笑,可垂着的眼睛裏,分明一點兒笑意都沒有。
好歹有了台階下,書翦沒有再顧及其他,瞭然地點頭,低聲道:“學長,我室友還在等我,我先走啦。”
準備離開時,她想起最重要的一句話還沒說,又回過身看他:“下局比賽要開始了,學長加油!”然後就握緊手機,小步而急促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後來的第二局比賽,陸星江還是毫無懸念地贏了,卻莫名出現了幾個失誤,餵了對手好幾球,觀眾席上一度騷動。
書翦聽見周圍有人竊竊私語。
“少爺剛剛那個球是不是故意讓的啊?那種角度他閉着眼睛都能接到吧。”
“上盤也是啊,那個擦網球根本就不是他平時的打法,是不是不想讓對手輸太慘……”
那局比賽最終以6:2結局。網球賽制是三局兩勝制,他成功晉級了周五的決賽。
比賽結束后,魏醒醒和林芝跟着網球隊的人一起走了。曉春挽着她的胳膊,兩個人單獨打車回學校,路上似乎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書翦回頭,卻沒看見一個人影。
後面幾天的網球賽,因為課程太緊,書翦都沒有去,答應過陸星江要去看他周五決賽的,也沒法履行承諾了。
上周學校期中考,她沒時間每天都去電台錄節目,於是和負責節目的編輯姐姐約定好,一口氣錄完了好幾期的。雖然存貨可以支撐完這周,但有兩期節目中間出了些問題,電台那邊知道她的課表,叫她周五一早就過去補錄。
想到當初自己在陸星江面前誇下過海口,說自己信用評級五顆星,書翦就覺得一陣臉疼。
果然,不要亂立Flag,命中注定會有被推翻的一天。
書翦抬手看了下表,六點過一刻鐘,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不到一個小時。
她趕緊爬起床洗漱收拾東西,一手提起包就要推門而出,忽然聽見魏醒醒說:“書書,你真的不能趕過來看決賽了嗎?感覺少爺很想讓你去……捧個場。”
清點東西有沒有帶齊的書翦沒注意到她話里明顯的轉折,腳步一頓:“我會在心裏給他加油的。”
反正,書翦抿了抿嘴唇,他肯定會贏的。
正是上班上學的高峰點,公交車上到處都是穿着校服的學生。書翦座位前排坐着兩個初中生模樣的小朋友,男生一直捉弄女生,把她的衣領拉過來拽過去,女生不堪其擾,怒氣沖沖地問他到底想做什麼,男生卻笑嘻嘻地把系好的蝴蝶結給她看:“開個玩笑嘛,看你今天不開心,想要逗你開心,別生氣啦。”
少男少女的打鬧引起一圈善意的笑聲,鑽進書翦的耳朵里,她像是一瞬間恍然大悟。
其實早從初遇那晚,陸星江對她說要“殺人滅口”開始,她就應該知道他是個喜歡逗人玩兒的人。嚇唬人也好,捉弄也罷,玩笑而已,他身邊都是男孩子,平時說話肯定不會那麼字斟句酌,說什麼教師節禮物,大概只是逗她玩一下。
她當然早就知道陸星江不是什麼壞人了,反而大多情況下,他對她還很好,那她就不要那麼矯情,不要再對那點小事耿耿於懷,大大方方地和他做朋友吧。
還沒到七點鐘,電台上下已然忙碌起來,書翦的節目編輯蕭船早早在底下大廳等她,一見到人就立馬拉着她往電梯口跑:“十萬火急,來不及先跟你解釋了,播完再說。”
書翦應聲說好,連忙加快步伐跟上她,兩人一陣風似的衝進了三樓演播室。距離七點開播還有五分鐘,書翦仰頭灌下一大杯白開水,把臨時更換的演播稿捏在手上高高地舉着,一邊喝,一邊瀏覽。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定住,不再移動,半晌她看向蕭船:“小船姐,這個……”
蕭船和她隔了一道玻璃,安撫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言語。
書翦不久前曾播報了一則有關國外某運動員食用興奮劑被組委會取消比賽資格的新聞,那名運動員堅決不承認自己有違規行為,事情一度鬧得很大,連國內也議論紛紛。
可是就在昨晚,事情發生了反轉,該運動員拿到了國際權威的醫療研究中心開出的報告,裏面澄清說他尿檢產生異樣的原因是他之前服用的某兩種感冒藥在體內發生了化學反應。
消息剛傳回國內,知道的人還寥寥無幾,電台拿到了第一手資料,自然要儘快解除誤會,不能讓那篇新聞繼續誤導大眾。
說不清為什麼,書翦心中像是忽然沉下去一塊,她彎曲了一下手指,呼出一口氣,重新打起精神,開始直播今天的節目。
A市體育館內。
陸星江獨自一人坐在候場區,戴着耳機在聽什麼,手指有意無意地按一下屏幕,慘無人道地讓它一直沒辦法黑屏,停留在主播的大菠蘿頭像上。
一門之隔,邵陽透過門縫觀察裏面的情況,拿胳膊肘捅了捅秦曄:“咱隊長聽啥呢,這麼認真,比賽前也要抽空聽。”
差不多知道真相的秦曄“哼”了一聲:“想知道?”
邵陽眼睛一亮,頭默默地湊過去,就聽見秦曄對着他的耳朵,分外溫柔道:
“上周借我那兩百塊錢什麼時候還?”
邵陽:“算你狠!”
關於陸星江的秘密,除了他自己願意說出來的那些,其他的秦曄都沒敢向外透露。包括周二那天,秦曄看見陸星江盯着書翦離開的背影,本想替他叫住書翦,卻被他制止了。
他們隊長啊,看着無所畏懼,其實是個謀定而後動的人。
越喜歡的越珍重,越要謹小慎微、步步為營,越不敢走錯一步。
大概是心理壓力太大,八點半直播結束時,書翦第一次體會到魚離開水一般的滋味,口乾舌燥得不行,喝了好幾口水才緩過來。
直播任務結束后的錄播修改工作相對輕鬆很多。蕭船一邊給她講解工作,一邊提起了那個新聞的事兒,語氣唏噓:“其實做我們這行的,真真假假也好,反轉也好,見的都不少,但是為了節目的聲譽着想,這種新聞都不會在採納的考慮範圍。本來以為那條新聞是板上釘釘的事,沒想到真相是這樣……”
書翦垂眸,心裏一直在想,就算事情發生了反轉,之前辱罵過那個運動員的人,也並不都會為自己的誤判而道歉,更不會為自己一時衝動的口誅筆伐而感到後悔。
他們舉起一塊鍵盤,就有了攻訐他人的武器,圖一時發泄和所謂的“正義”,就可以無底線地傷害別人。
最可怕的是,連她自己,也成為了一個推波助瀾的幫凶。
對於被誤解的人來說,哪怕得到了平反,受到的那些侮辱、嘲諷和罵名,也並不會因此便不復存在,造成的傷害是永遠也無法磨滅的。
蕭船見她心情低落,又安慰了幾句,然後說:“現在的人大多都是吃飽了撐着,拿放大鏡對着那些公眾人物身上看,就想找到人家的毛病,什麼明星、網紅,現在連運動員都不放過了。”
書翦小聲說:“我認識的運動員,都很好。”
“嗯?”蕭船沒聽清,卻奇迹般地和她腦迴路重疊在了一起,“對了,今天市體育中心好像有網球賽,還是決賽來着,本來還打算請一天假去看看你們F大的男神。”
書翦倏然抬眸。
蕭船笑了一下:“就是陸星江啊,雖然姐姐們年紀不小了,也有一顆愛美之心嘛。你們男神長得那麼好看,肯定不能被私藏,要上交給國家。”
有一絲淡淡的沒來由的與有榮焉,和一分隱秘的喜悅悄然在書翦胸腔內滋生,蓋過了先前的負面情緒。兩顆小虎牙磨了磨唇,她目光終於亮起來:“嗯,現在那邊他的比賽應該結束了。”
難得見醉心學習的書翦關注起這樣的八卦,蕭船興緻高漲,見縫插針地講兩句。她人脈廣,各路的消息都很靈通,很快就得知陸星江大獲全勝的事兒,等書翦補完上一條錄播,就告訴了她。
至此,書翦心底最後一絲忐忑也徹底煙消雲散了,她默默地掏出手機,點開“啊菠蘿”的對話框,發了一個小狗撒花的表情過去。
由於工作要一直忙到下午才能結束,中午蕭船請她去樓下的茶餐廳吃了午飯。
她和蕭船桌上說說笑笑,鄰桌坐着的兩個人卻顯得劍拔弩張、氣氛緊張。
蕭船抬頭往那邊看了一眼,悄悄和書翦咬耳朵:“看到那個女生了嗎,台里新挖來的遊戲解說,叫‘QuietZ’,你這種不打遊戲的乖小孩肯定不知道了。她人氣很高,就是脾氣比較冷硬,一言不合就罵人,網上這樣就算了,在咱們台里也不怎麼收斂,每次都把她的編輯氣個半死。”
書翦望過去,就看見一個一襲煙灰連衣裙妝容精緻的大美人。
怎麼看都像是下一秒就要去參加音樂會的,哪裏和遊戲主播沾得上邊。
正想着,就看見她對面的編輯拍案而起:“周靜寧,你真的要把我氣死是不是!”
大美人聞言,一臉瞭然地從包里翻出一個藥瓶狀的東西。
“這是什麼?”
“給你準備的速效救心丸。”她一本正經答道。
書翦被她逗笑了,雖然儘力克制,但還是發出了聲響,大美人的視線探過來,書翦偷窺被抓包,瞬間面紅耳赤。大美人眉目淡淡,眼中卻似乎含了一抹難以察覺的狡黠。
一路臉紅着回到演播室,等書翦的工作完全結束已經是下午四五點鐘了。深秋晝短夜長,天空一角已經燃起了一團纏綿的火燒雲,遠遠望去,像是一串鮮亮的冰糖葫蘆。
書翦和蕭船打了一個招呼,坐上了回學校的公交車。
這班車的起始站是高鐵站,所以車上時不時會有拖着行李箱的人。書翦忙了大半天,中午也沒來得及午睡,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背包抱在懷裏,半合上眼睛休息,直到有人在她邊上落座,她才睜開了眼睛。
睡眼矇矓間,她像是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眨了眨再看:“晉梧?”
拉着銀灰色拉杆箱的男生面容清冷,開玩笑的嗓音都顯得冷冰冰:“半年沒見,不認識我了?”
晉梧是書翦的高中同學,兩人高中時沒什麼太多交情,還是上了同一所大學后才有了來往。半年前,晉梧去台灣交流學習,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因為晉梧性子太冷,書翦也不是喜歡主動湊到別人面前的性格,所以除了開始寒暄了兩句,兩人全程都沒再怎麼說話。書翦眼皮直打架,沒忍住頭靠着窗戶又睡著了,迷糊中,感覺有道目光一直在注視她,又似乎只是錯覺。
二十分鐘的車程后,書翦和晉梧在車站要“分道揚鑣”。
她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對他說了一聲“再見”。晉梧好像有什麼話要和她說,只是還沒開口,就被不遠處的一道男聲打斷:“學妹!”
東南方向走來一行人,最前面的男生披着深藍色的運動外套,袖子往上卷了一些,露出一截肌肉線條流暢的淺麥色小臂和左手手腕上熟悉的寶藍色護腕。
黃昏的風微冷,吹得樹枝簌簌作響,書翦脖子稍稍向衛衣里縮了一下,看向邁着長腿走來的人,一瞬間產生了過去把他的袖子捋下來的衝動。
十一二度的天氣穿成這樣,他都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嗎。
他身後的一群人還在打打鬧鬧,剛剛叫她“學妹”的秦曄咧着嘴,朝她招手,笑得傻兮兮的。
晉梧站在她旁邊,書翦不好直接過去和他們打招呼,猶豫的間隙,瘦高挺拔的身影已經走到了她面前,腳下碾碎了兩片枯黃的葉子,被風輕輕吹走了。
陸星江微低着頭,正對着她的黑眸里霧氣氤氳,瀰漫著一團說不清的情緒。
準確說來,從剛在校門口下車,他就注意到了車站站牌下的人影,穿着薑黃色的衛衣,外面搭了一件米白的毛絨外套,小小一隻,整個人看着雪團兒似的,對身邊的人笑得很甜。
而她身邊那個人,讓他有危機的直覺。
一種不爽的情緒在胸腔里不斷蔓延,且橫衝直撞。
可偏偏,他還沒有正當的發泄理由。
“學長?”書翦小心地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
陸星江“嗯”了一聲,鎖緊的眉微松,臉上神情恢復自然:“秦曄他們雙打拿了亞軍,隊裏正打算去慶功宴,他剛剛看見你,說要謝謝你前兩天給他加油,想請你也來。”
他在這兒說得一本正經,話里兩個當事人都莫名其妙地睜大了眼睛。
書翦覺得自己只不過是第一天去看比賽的時候給大家都說了加油,根本不值得他們掛在心上。
秦曄則是兩分鐘前剛被某陸姓隊長惡魔般教育一頓為什麼沒拿第一,甚至要被罰今晚上桌吃飯要最後一個動筷子,結果一轉眼,自己竟然就搖身一變成為了慶功宴上的功臣了。
他們隊長,真的是魔鬼吧?秦曄心裏這麼想着,在陸星江視線輕飄飄掃過來的一刻,迅速開始打助攻,努力打消書翦拒絕的念頭:“對啊對啊,學妹,你不來我今晚絕對吃不香喝不下睡不着,對鏡貼花黃斯人獨憔悴!”
這、這麼誇張嗎?
書翦環顧一圈,結果被她目光掃到的人都像被按動了開關一樣。
“是啊,學妹,你看我們葉子就是這麼一個重感情的純情少年,你行行好給他個面子吧。”
“你兩個室友去逛街了,沒跟我們一起回來,要不然肯定也會叫上她們的。”
“學妹你別擔心,還有別的妹子一起去,我們絕對不做違法亂紀的事!”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彷彿有讀心術,解決了她的所有顧慮。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書翦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能點點頭。
等她再一轉身,晉梧人早已不見了。
(三)
網球隊的慶功宴定在了一家看招牌和門面就知道價格不菲的海鮮日料店。
書翦迷迷糊糊跟着大部隊進到包廂的時候,裏面果然坐着一個栗色鬈髮的漂亮女生,正笑眯眯地捧着臉看他們,看見她的時候,目光格外灼熱,像一團燃燒着的火焰。
網球隊裏的人似乎跟她很熟,熱情地和她打招呼:“依依姐,點菜了沒有啊,我餓死了!”
“點了點了,都是你們喜歡吃的。”她站起身安排人落座,“怎麼一個個都累成這樣了,我家小江江又欺負你們了?”
小、江、江?
書翦霍地扭過頭,就見身側的人垂着眼瞼,面帶威脅,語氣低沉地說:“顧明依。”
“嘁!”鬈髮女生被叫到名字,斂了笑,一臉掃興的模樣,“你還配不上這麼可愛的昵稱呢。”
書翦憑對陸星江為數不多的了解,也大概知道他很少和女生來往過。能和他這樣肆無忌憚地開玩笑,這個叫顧明依的女生,和他關係肯定非常要好。
書翦懷着好奇心看過去,正好和她視線相遇。顧明依眉一挑,書翦忽然覺得,她長得其實有點眼熟。
她還沒說話,對方就先開口了:“我還沒問呢,這麼可愛的小妹妹,你們哪裏拐到的?”
她的語氣帶着笑意和調侃,書翦耳朵一熱,立刻自報家門:“你、你好,我叫書翦,F大英文系大二的學生。不好意思,冒昧跟學長他們過來,打擾啦……”
“噗——”顧明依沒忍住笑了出來,非常自來熟地捏了一下她的臉,“怎麼這麼乖啊。”
“你好,小學妹,我是網球社經理,也是陸星江的表姐,我叫顧明依。”
書翦抬起頭,目光在她和陸星江之間打量一圈,雖然顧姓表姐化了淡妝,還是能看出他們眉宇之間的相似之處,怪不得會覺得她眼熟。
可能是顧明依身上親和力太強,沒有絲毫危險氣息,書翦對她捏自己臉頰的行為並不是十分抵觸。
倒是她放下手,就開始笑,邊笑,還邊埋怨:“哎哎哎,陸星江,好歹姐弟一場,你幹嗎一直這麼看着我,搞得像我偷了你老婆一樣。”
陸星江冷哼一聲,沒理會顧明依的自導自演,幫書翦拉開椅子,讓她坐下,手搭在椅背上,彎下腰對她說:“你不用理她,她學編導的,平時動不動就戲癮發作戲精上身。”
顧明依聽着不服,揭他的短:“你又好到哪裏去了?演起戲來不去評奧斯卡影帝,都是人類電影史的巨大損失。”
“小姨說要把你那些模型手辦都扔了。”陸星江順勢坐在書翦旁邊,示意服務生可以上菜了,轉過頭繼續說,“你不要想藏在我這裏了。”
“你好卑鄙!”顧明依憤憤不平,索性破罐子破摔,在書翦另一邊坐下,對着她道,“學妹,我告訴你,你別看有些人表面光鮮亮麗,其實背地裏跟個女孩子似的,可喜歡吃甜食了,尤其喜歡吃糖……”
他倆在這兒互嗆,跟講相聲一樣,桌上其他人還時不時幫兩句腔,書翦聽得興緻勃勃,服務生已經陸陸續續過來上菜,她還在認真聽,聽到精彩之處甚至想鼓個掌。
直到陸星江將剝好的一隻螃蟹肉蘸了海鮮汁,放進了她面前的碟子裏。
書翦從小生活在內陸地區,吃過最多的水產品就是每年夏天路邊大排檔里成堆的小龍蝦,哪怕來了A市這種海濱城市,因為常年混跡於食堂,也很少接觸到正宗的海鮮。
桌上橫七豎八擺了一二十盤菜,她能吃的其實並不多,一直專註地夾海木耳,沒想到會有人發現她的異樣,還是在跟顧明依過招的陸星江。
“嘗嘗。”他下巴微抬,“味道應該還好。”
書翦家教嚴格,小學以後就沒再享受過有人服務用餐的待遇,還是這種五星級超奢華級服務。她咬下一口飽滿多汁、肥而不膩的蟹肉,味蕾瞬間炸裂開來,感動地不假思索道:“好好吃啊,學長,好想給你打錢!”
為什麼又沒對上她的腦迴路?陸星江擦了一下手,用公筷給她夾了幾筷子其他好入口的菜,簡明扼要地一一介紹一遍,對上她認真聽講的神情,嘴角微揚:“帶你過來,總要對你負責。”
一旁的顧明依“嘖”了一聲,忍住對他翻白眼的衝動。
她本以為按她這個臭屁弟弟的直男屬性,肯定是一輩子打光棍的命,沒想到啊,她還能活着看到鐵樹開花的這一天。
老天你可開眼了。
酒過三巡,飯桌上有人蠢蠢欲動想搞事情了。
在場除了專心致志捧着鮮榨果汁的書翦,或多或少都喝了酒。就連陸星江,書翦都眼睜睜看他被別人敬了好幾杯酒,他卻臉不紅氣不喘,面色一如平常。
書爸爸的酒量相當不好,兩杯倒,書翦往日見過了她爸沾點酒就紅透一張臉顛三倒四講話的模樣,再看陸星江這樣就大為驚訝:“學長,你喝酒不會臉紅嗎?”
顧明依在邊上笑:“他臉皮厚,看臉看不出來,你聽他講話試試。”
陸星江沒理她,定定地看着書翦,眼神有點兒執拗地說:“我沒事兒。”
兒化音都出來了還說沒事。
書翦心裏擔憂,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茉莉花茶,端到陸星江面前,想讓他喝兩口茶醒醒酒,他目光卻一直落在她身上,一動不動。書翦沒辦法,把杯子舉高了一點,低聲叫他:“學長?”
他終於抬起手,卻不是從她手裏接過杯子,而是力道輕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完。
在這期間他還保持着抬頭看她的姿勢,桃花眼裏綴着星星點點的亮光,視線彷彿帶着火種,降臨在她臉上的時候,燃成一片繾綣的火海。
有一瞬間,書翦都懷疑他是裝醉的。可陸星江喝完茶后,就很快鬆開了手,還對她露出一個格外純良的笑,看上去非常真誠。
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書翦覺得自己好像沒什麼可被騙的,輕輕吁出一口氣,鼓起臉頰,把微涼的手背貼上去降溫,心裏默念兩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斜對角九點鐘方向坐着的秦曄看見剛剛的一幕,手攀上于海洋的肩膀,問他:“老於,吃飽了嗎?”
“嗯?三文魚不是還沒……”
“問你狗糧吃飽了沒,就知道三文魚!”秦曄沒好氣地道。
于海洋:怪我咯?秦·戀愛大師·曄,在隊裏一群不開竅的人中一枝獨秀,獨孤求敗地惆悵了一會兒,裝模作樣清清嗓子,說:“光吃飯多無聊啊,我們玩點別的吧。”
“玩什麼啊葉子,我們可都是正經人。”
“就是,葉子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想啥呢,嘖嘖。”
“滾!”秦曄吼回去,“有女生在,少說胡話。”
一群人講來講去,定下來玩的遊戲是數7,玩法簡單,可以多人一起,最重要的是,非常文明,適合跟隊長家的小學妹一起玩。
遊戲開始前制訂的獎懲規則還是仿造真心話大冒險,留到最後的一個人可以問最先淘汰的人一個問題,或者要求他做一件事。
也是開始遊戲時,書翦才徹底確認陸星江是真的喝醉了。
——在他撐着下巴,眸中水光瀲灧,薄薄的嘴唇輕啟,說出“14”,被第一個罰出局的時候。
“學長。”書翦壓低聲音,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你知道遊戲規則吧?逢7或者7的倍數不能說出來,要敲一下杯子。”
陸星江點頭。
“那……你會背九九乘法表嗎?”
“會。”他說完,像是證明一樣,背給她聽,一字一頓,格外認真,“一七得七,二七十八,三七四十六。”
“學長你是不是喝了假酒喲!”書翦在心中吐槽。
她又給他倒了一杯茶,這次吃一塹長一智,早早收回了手,恰好桌上轉了一圈,又輪迴她,她正襟危坐地報數:“39。”
一桌二十來個人,最後數到三百多遊戲才結束,書翦和作為全隊智力擔當的胡承留到最後,他輸在308,書翦懵懵懂懂成為贏家,遲疑地問:“你們是不是在讓我啊?”
同樣早早淘汰的秦曄一臉悲傷地對她說:“學妹,你是對自己有誤解,還是對我們有誤解?”
胡承剛灌了半杯水止渴,接着扯開話題:“好了好了,遊戲結束,學妹你有什麼問題就問隊長吧,或者大冒險,讓隊長給你捏個豬鼻子。”
“哈嘍,承哥,你是上世紀穿越來的嗎?還捏豬鼻子,我兩歲的小侄女都不玩這個了。”
“學妹,你要是不知道問什麼,我幫你出主意。”
一堆人搶着要出謀劃策,企圖趁陸星江醉酒之際對他平時的暴君行徑進行打擊報復。
而陸大魔王本人耳朵自帶屏蔽機制,將他們忽視得徹徹底底,看着身旁獨自糾結的小姑娘,一臉“任君採擷”的表情。
處於風暴中心的書翦,微低着頭,咬着下唇,還在回憶自己究竟是怎麼贏到最後的。等她終於跟上其他人的節奏,突然聽見旁邊傳來的手機鈴聲。
是陸星江手機的來電。
書翦的視線無意中瞥過屏幕,只匆匆看見來電人名字的第一個字,“陸”。她猜想大概是陸星江的親戚或家人,不料他在看到來電的第一時間,臉色驟然就變了。
他似乎在一瞬間酒就醒了,目光變得清澈澄凈,卻裹挾着一股冷意,眉宇之間也像含着一股殺氣。他沒有接通,也沒有掛斷,任手機鈴聲響着,落在桌上的一隻手捏成拳,指節泛着青白色。
還在吵吵嚷嚷的幾個人也陸陸續續察覺到什麼,安靜了下來。
鈴聲響到第二遍,陸星江陡然起身,一把抄起手機,一言不發地推門向外走去。
他走後,桌上維持了五秒鐘的死寂,其他人該假笑的假笑,該繼續打嘴仗的打嘴仗,一片僵硬地粉飾太平的意味。
書翦望着他離開的背影,良久沒回過神。服務生過來上小點心,身後不知道誰叫了她一聲,她慢慢回過頭來,眼瞼垂着,下一刻,一隻塗著南瓜色指甲油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回魂啦!小學妹。”顧明依道,“要不要陪我去一下衛生間?”
這家日料店建得很精緻,古色古香,每個包間獨立開來,中間連着長長的紅木圍欄走廊,頂上還懸挂着幾盞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晃。
衛生間在靠近大堂的位置,書翦站在門口等顧明依,隔着落地窗,能看見夜幕里星河閃爍,街邊霓虹燈次第亮起,車來車往、人影憧憧,以及路邊正和人通電話的身影。
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他的臉,可書翦無端就是覺得他周身籠罩着一層寂寥的氣息。
違和感好重。
大概從她第一次見陸星江起,就認定他應該是意氣風發、睥睨眾人、立在金字塔尖兒的那種人,不該是這樣,像被人磨去了一身傲氣,強行折彎他的脊樑,讓他彎下腰。
口袋裏揣着的手機振動兩下,不久前剛和她交換了聯繫方式的顧明依發了微信過來。
【小學妹,我可能還要一會兒,你等急了就先回去吧。】
幾秒后,那邊又接着發來一條。
【順便幫我看看陸星江回來沒有,別醉酒躺大馬路上,F大網球隊的門面不能就這麼丟了。】
隔着屏幕,書翦都能感覺到她的嫌棄臉,心頭卻不自覺一松,好像忽然就有了名正言順出去找人的理由。
推門出去的時候,剛好有一陣西北風從路的另一頭刮過來,帶來一陣特殊的甜香的味道,書翦望了一眼還在打電話的人,腳步一頓,轉過身迎着風往前走。
陸星江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和家裏打過這麼長的電話了。
聽筒那邊的每一句話,都像利刃一般,刺進他耳膜深處,把神經生拉硬扯出來再攪碎,反反覆復,無休無止。
早就該習慣了。
等對面扔出最後一句威脅的話,他面無表情地掛斷電話,揉了揉眉心。半真半假地醉了一場,冷風襲來,倒是吹得他又清醒了幾分,結果一回頭,就看見了幾米開外,站在玻璃窗旁的書翦。
她正仰着頭看他,站得直挺挺的,雙手背在身後,在他看過來的一霎,杏眼悄悄地彎起來,叫他:“學長,回去嗎?”
這一刻,陸星江忽然就覺得,剛剛發生的一切、電話里說的所有事情,都不再重要。
因為他已經有了更重要的人。
三年前,他在最痛苦掙扎的那段時間遇見她,每晚聽着她的聲音入眠。她念的是普普通通的雞湯,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可每一個字都穿透靈台,一寸一寸溫柔地治癒他。
他尋尋覓覓三年,那時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這樣的夜晚——
一轉身就能看見她。
陸星江抬步朝她走過來。
“學長,剛剛遊戲我贏了。”書翦慢吞吞地說,“還沒有問你問題。”
他腳步停下來,和她隔着兩步的距離:“什麼問題?”
她像變戲法一樣,霍地一下,將背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手心握着一根做成花瓣形的棉花糖,遞到他面前,眨眨眼睛,笑意盎然:“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吃糖?”
剛才去買棉花糖的時候,書翦特地要擺攤的伯伯做了一個特大號的,這會兒面上撐着,心裏卻有點兒後悔,怕他不喜歡,又怕他假裝喜歡。
在她糾結的幾秒鐘里,陸星江已經從她手裏接過了棉花糖。
“喜歡。”他說完,又加重語氣重複一遍,“特別喜歡。”
書翦見他不像是裝的,這才放下心來,小聲嘀咕:“顧學姐果然沒說錯。”
她微低着頭,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兒,陸星江用空着的手把她的圍巾拉緊一些,她還沒反應過來,乖乖地站着任他擺弄。
明明是深秋,卻彷彿有一縷春風漾在他心底,綠過江南岸,明月照他還。
自制力快要告罄,陸星江手微微抬起,又揉了揉她的頭髮。
書翦立刻警覺,嘴巴不自覺撇了一下,睜大眼睛像在瞪他,可杏眼迷濛,含着一汪水,讓他只想再欺負她一下。
“學長……摸別人腦袋真的很舒服嗎?”
“嗯,而且會讓人放鬆心情。”他忍着笑,遺憾地說,“如果我再矮三十厘米,就可以讓你試試了。”
“把我的棉花糖還回來!”書翦在心裏大喊。
(四)
比賽結束的第三天,陸星江收到了一個不知來源的快遞短訊。
上午一二節課是學校金融班的大課,課後有隊訓,等找到機會去取快遞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天上飄了一點兒小雨,秦曄和胡承兩個大男生裝柔弱,說不能被雨淋,硬是擠在他的傘下,跟着他去了快遞點。
一把傘空間有限,隊長大人被夾在中間,身上環着四隻無處安放的手。
陸星江:“手鬆開。”
秦曄可憐巴巴:“隊長,我冷。”
陸少爺人美心善,提出合理建議:“下午熱身多跑十圈,跑到不冷為止。”
“葉子,怎麼回事,年紀輕輕這麼怕冷,腎虛?”胡承不懷好意笑道。
沒等秦曄反擊,陸星江就出來替他主持公道:“你們一起跑。”
“……”
中午的快遞點人滿為患,女生尤其多,秦曄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灼熱的視線投射在他們隊長身上,他狀似隨意地撥弄兩下頭髮,以免她們偷拍隊長連帶把他也拍進去的時候,被拍出什麼奇葩的表情包。
在這裏做兼職的工作人員是陸星江的小迷弟,幫他找快遞的速度格外快,把包裹遞過來的神情緊張又肅穆,宛如去烈士陵園在先烈墓前獻花的小學生。
呸呸呸,什麼爛比喻。
秦曄掐了自己一把,轉過頭,看見陸星江剛把包裹拆了,裏面裝着一個胸口繫着藍色領結的大頭北極熊。賣家把卡片塞在領結旁,上面寫着一行字:超治癒摸摸熊,隨時隨地,想摸就摸。
大頭熊外面是超軟的水晶毛絨面料,裏面塞滿了泡沫粒子,看上去手感就很好。
陸星江拆完本想隨手扔掉,福至心靈間,眼角瞥到快遞單上,買家的ID“書中自有菠蘿飯”,和某人的微信昵稱一樣。
突然就明白這隻熊是哪來的了。
那晚他說摸頭會放鬆心情,於是她就不聲不響送來這樣一份禮物。
他摸了摸大頭熊圓圓的腦袋,對她九曲十八彎莫名其妙的腦迴路感到嘆為觀止,卻又忍不住笑了。
秦曄目瞪口呆地看着陸星江嘴角的弧度逐漸擴大,對這隻平平無奇的熊好奇心劇增,伸出手也想摸一下。只見他們泰山崩於前也不變色的隊長猛然後退一步,毅然決然地避開了他的手。
秦曄不確定地問胡承:“承哥,剛剛隊長看我的眼神,是不是像我給他戴了綠帽子?”
胡承搖頭,糾正他:“像你在他頭頂植了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
絕情的陸少爺嘴上說要罰他們多跑十圈,下午隊訓的時候,卻和他們一起跑圈了。
“隊長,你是不是元旦后就去澳洲了,參加澳網U24邀請賽?”胡承邊跑邊問。
陸星江跑完最後一圈,擦了一把汗,氣息穩下來,“嗯”了一聲。
秦曄體力最差,被甩開七八米,隱隱約約聽見對話,中午被嫌棄的委屈一掃而空:“隊長果然最愛我,要去澳洲比賽忙着訓練還幫我去上公選課!”
F大奉行素質教育,大一到大三的學生每學期都要修一到兩門公選課。公選課的內容包羅萬象,從美術音樂文學這種陶冶情操的,到瑜伽橋牌電競這種休閑娛樂的,還有各類小語種和專業性很強的公開課。
為了保證至少能選上一個,大家的搶課攻略一般是將課全選提交申請,然後憑運氣看能選上什麼。
秦曄活了二十一年,沒見過比自己運氣更差的人。
抽卡遊戲氪金(指支付費用)也抽不到SSR,《絕地求生》落地就被人送上下一趟飛機,《王者榮耀》匹配隊友三個小學生還有一個幼兒園大班,這學期又選中了死亡課程之一的素描技法課。
學校代代相傳,這門課威力巨大,學出來人人都成維納斯。
秦曄起初不明白,還問過人:“這不是說明老師教得好嗎?”
對方呵呵冷笑:“學到雙臂齊斷?”
OK。他懂了。
本來他做好了一門心思赴死的準備,沒想到陸星江會從天而降,用最好混學分的音樂鑒賞課和他交換。
雖然陸星江沒有正面回應,可秦曄認定他是體恤隊員,只不過一貫嘴硬心軟,不願意說罷了。
他一通腦補,把自己感動得眼淚汪汪,在周四晚上素描課開課時,還護送着陸少爺去了教室,直到看見第二排靠窗位置捧着保溫杯的書翦。
陸星江走到教室門口,轉過身,目光凌厲地瞥了他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秦曄自覺後退,夾起尾巴溜了。
老校區的教室幾乎都沒有空調,縱使窗戶緊閉,在這樣秋末冬初的晚上,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還是能感受到徹骨的寒氣。書翦手裏抱着杯子,身上揣了一個熱水袋,還貼了兩個暖寶寶,裝備齊全得彷彿身處駛往南極的巨輪上。
公選課發了配套的教材和畫具,收到陸少爺也要來上課的聖旨后,她就幫他也拿了一套。教授來得早,站在講台上寫了一些注意事項,書翦給自己抄完后,又順帶給陸星江的書也畫上重點。
抄完后,書翦擔心分辨不出哪本是誰的,又翻到扉頁,先給自己的書寫上了名字,在幫陸星江寫名字時,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隨之而來的是身後女生抑制不住加大音量的竊竊私語聲和沒關靜音的拍照聲。
椅子和後面的桌子連在一起,猛地被人踢到,書翦嚇了一跳,腦子還沒轉過彎,在紙上又一筆一畫寫了自己的名字。
等她反應過來抬起頭,引起騷動的罪魁禍首正站定在她旁邊,目光從她的臉向下滑落到書上。
書翦心虛地不打自招:“對不起學長,我給你帶了一套書,剛想幫你寫名字,結果寫成自己的了……”
“你字寫得很好,不用改。”他說著,隨手撿起她丟在桌上的筆,坦然地在她的“書翦”旁,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個“陸星江”。
兩個名字並列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微妙。
尤其是中間的空隙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點了兩筆上去,左一點右一撇,瞧着像一個愛心。
書翦鼓起臉頰,陸星江已經不動聲色地在她身旁落了座。
他打完球剛衝過澡,渾身散發著檸檬沐浴露的味道,清清淡淡地繚繞在書翦鼻端,剛才那件尷尬的事還充斥在腦海,她耳朵尖陡然紅了起來,身上冒了一點兒汗。
教室里每排座位間隔很小,旁邊坐着人就沒辦法再伸展胳膊,書翦心裏有鬼,不敢靠那麼近,小心翼翼地和陸星江保持距離。
書翦心不在焉好一會兒,直到左前方的窗戶被人打開透氣,冷風不偏不倚地正對着她刮過來,這才回過神,發現陸星江還是只穿了T恤衫加薄薄一件外衫。
他用左手拿畫筆,可能是冷的,一直在發抖,胳膊時不時蹭到她的手。
書翦從小的家庭教育就是要溫度不要風度,冬天恨不得披棉被出門的那種,此刻看到她和陸星江之間顯著的“貧富差距”,不由蹙了蹙眉,從懷裏把暖水袋抽出來,戳了戳他的胳膊,作勢要遞給他。
“學長。”顧及他的面子,她輕聲說,“你悄悄放在衣服里,把拉鏈拉上,沒人能看到的。”
“我給你打掩護。”她又補充了一句。
書翦準備周全,如果陸星江拒絕,她就把什麼“少女冬天愛露腳踝,凍得下肢半身不遂”的新聞念給他聽,他到底是體育生嘛,肯定對這方面很在意。
陸星江轉過頭來看她,書翦對上他的眼睛,眨了眨,用目光催促他接過熱水袋,可他好像會錯了意,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問她:“感覺到了嗎?”
“啊?”書翦垂眸盯着他的手。
“我不冷。”陸星江嗓音帶着一絲誘哄,“我比熱水袋暖。”
陸少爺一句話說得轉彎抹角,言下之意不過是“你不如來找我取暖”,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有和熱水袋爭寵的一天。
他沒指望書翦能聽懂,也不想操之過急,說完就鬆開了手,重新拿起筆,表現得相當正人君子,和剛剛畫畫時假裝手抖一樣的正直。
“學長,我知道了。”書翦想了半晌,倏然開口。
“嗯?”
她咬着一邊嘴角,語氣羨慕:“你是‘熱水袋精’。”
“……”
沒過多久,書翦就沒空再想陸星江究竟是“熱水袋精”還是“暖寶寶精”了。
“死亡素描課”的名號果然名不虛傳,教授看面相是個像彌勒佛的小老頭,然而沒有一點出家人慈悲為懷的自覺,他手速超快,“唰唰”幾筆就畫好一幅,還不知民間疾苦,讓學生跟上自己的速度,底下哀鴻遍野。
書翦一節課手都沒停下來過,連去接杯水都不敢,生怕出去幾分鐘就再也趕不上進度了。
她口乾舌燥,不停舔嘴唇,耳郭和面頰都悶出了紅暈,旁邊倏然一陣窸窣的響動,然後一杯菠蘿味的酸奶被放在了她面前。
“來的路上買的,之前太涼了,現在的溫度應該正好。”
見她沒有動作,陸星江思考了兩秒,把酸奶拿過來插上吸管,遞到她面前,桃花眼凝視她:“現在可以喝了,要不要我給你試個毒?”
試毒當然是不要的,書翦伸手接過,道了謝,而後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學長,我覺得你好像一個動漫人物。”
“什麼?”陸少爺腦海里一時間閃過幾個帥破蒼穹的人物,但是不用想,按書翦的想法肯定不會這麼簡單,他改變了思考方向,隨便猜了一個,“哆啦A夢?”
第一節課的主題是自畫像,書翦指着陸星江的畫紙說:“小豬佩奇。”
打小美術課成績就是老師酌情給的及格,陸星江看着自己的畫,無力反駁,一口氣鬱結在胸口。下一刻,書翦朝他的位置挪了一下,抽了一張空白的紙,趴在桌子上三兩下畫了一個握着網球拍的Q版小人,放在他的“佩奇”旁邊,歪了歪腦袋說:“不過這個更像你。”
她畫完就回了原位,一縷髮絲從他的畫紙上掃過,又擦過他的手背,陸星江望着她縮成小倉鼠一樣的身形,又看了看面前的兩幅畫,無聲地彎了一下眼睛。
這樣的“消極怠工”被小書老師抓到,又催他:“學長,別看啦,快畫呀!馬上趕不上進度了。”
他謹遵老師教誨,握住了筆,說:“好。”
書翦滿意了,對他露起一個“孺子可教”的表情,她臉嫩,作出這種老氣橫秋的模樣,只能起到反效果,可愛得不行。
時時處在人性煎熬中的陸少爺默默別開了視線。
下課是晚上九點,陸星江要繼續隊訓,書翦打算留在教室順一下第二天節目的稿子。
教室里零零散散留了幾個學生做作業或者商討事情,書翦從包里掏出兩張A4紙,沒留意身後有道目光牢牢地鎖定着她。
坐在她身後的女生見她毫無反應,只能彎着腰跑到她旁邊坐下。現下書翦另一邊半排位置都是空的,她見有人來,自動往裏挪了一位,想了想可能不夠伸展,又繼續挪了一位。
女生眼睜睜看着她越離越遠,忍不住叫她:“同學……”
書翦終於意識到她可能是來找自己的,茫然地“啊”了一聲。
“你好啊,同學。”女生期期艾艾地說,“能不能給我看一下你上課喝的是什麼酸奶,我也想買……”
“少爺同款”這四個字還沒說完,就被書翦打斷:“這個牌子的酸奶好像有點兒太酸了,我給你推薦另一個牌子吧!”
“……”
書翦回到寢室,一推開門,三個叼着吸管喝酸奶的室友齊刷刷地轉頭看向她。
怎麼又是酸奶?
不久前剛和那個女生雞同鴨講了半天才弄清對方的目的,書翦此刻對“酸奶”這個詞格外敏感,偏偏魏醒醒還湊上來問了她相同的問題:“少爺給你喝的是什麼酸奶?”
身為校園風雲人物,陸星江的一舉一動自然都備受關注,學校的八卦微博早在他踏進素描教室的第一時間就發了微博,他給某女生遞酸奶的那一幕也被人拍了下來。
雖然博主很有良心地給該女生的臉打了馬賽克,但是對書翦熟悉如魏醒醒,怎麼可能認不出來那是誰。
然而書翦本人還毫無差點兒成名的自覺,一心滿是之前安利失敗的沮喪,懨懨地給她們報了牌子,並在心裏決定下次上課要禮尚往來,給陸星江帶另一個牌子的酸奶嘗嘗。
她洗漱完回來,魏醒醒還坐在她的座位上若有所思。
書翦彎下腰摟着她:“魏大哲學家,還在思考什麼人生哲理?”
“書寶。”魏醒醒欲言又止,“你有沒有覺得,你和少爺遇上的頻率好像有點兒太高了?”
“唔,大概就是比較有緣。”書翦擦擦頭髮沒在意。
魏醒醒氣沉丹田,開始瘋狂暗示:“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少爺是因為你才過去的。”
書翦的手頓住了。濕漉漉的頭髮貼着臉頰很不舒服,可她沒有再顧及,極緩極慢地眨動兩下眼睛。
魏醒醒期待地看着她。
片刻后。
“醒醒,我錯了。”書翦垂着頭,滿心懊悔道,“我怎麼沒想到呢,學長頻頻出現,還給我送酸奶,明顯是想讓我多給他上兩節課,我竟然之前一點兒都沒發覺。”
“我真的錯了。”
“少爺,對不起,我是真的儘力了。”魏醒醒在心中默默說道。
(五)
從魏醒醒那裏受到啟發,書翦給陸星江每周多加了一節英語課,就在素描課後。
陸少爺不清楚事情是怎樣曲折離奇地發展到這一步的,但是能多合情合理地和書翦待一會兒,他肯定不會拒絕,順勢修改了隊訓的時間。
秦曄感嘆:“古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今有陸星江追愛改隊訓。”
于海洋忙着拽他去雙打:“再嘮叨小心被隊長聽到把你訓練量加倍。”
“等等……我還沒說橫批呢!”
心情愉悅的陸星江沒有顧及那邊的小打小鬧,一邊做熱身,一邊默念着晚上書翦要抽查的單詞。
一到十二月,A市氣溫驟然下降到零下,今年尤其冷,過了中旬,零碎地下了幾場冰雹,到上素描課的這天還難得地落了一回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
整個校園銀裝素裹,舊式教學樓的飛檐上掛滿了冰晶,在夜燈下閃着剔透的光。
書翦上衣加到了第四件,渾身鼓鼓的,像個打滿氣的氫氣球,連坐在椅子上都費了半天工夫,好不容易安置下來,陸星江姍姍來遲。
外面還在下雪,他眉睫上沾着幾顆雪粒子,被室內暖意一催,頃刻間融化成水珠沿着臉頰滑落,帶着一種落拓不羈的英俊。
書翦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哇”了一聲,慢半拍地想起要遞紙巾給他擦臉。
陸星江挑了挑眉,隨意地擦了兩下,問她:“‘哇’什麼?”
她聲音無限感慨:“有生之年,竟然看見學長穿了大衣。”
他穿的是B家經典款的灰色大衣,書翦在雜誌上看到過模特照片,可陸星江身材更挺拔,肌肉線條優美流暢,上身效果絕對比模特還要好,四周窸窸窣窣響起有人拿手機打字的聲音。
眼前美色迷人,書翦心裏卻在想,“熱水袋精”原來也有回歸人間的一天。
有點兒欣慰。
不動聲色擺好了個造型的陸星江沒想到等來的是這種答案,又莫名覺得在情理之中。他嘴角勾起一個淺笑,一隻手探上領口,要解開大衣的扣子:“既然你這麼感興趣,給你穿試試?”
書翦下巴磕在書上,用素描本擋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來兩隻圓溜溜的眼睛,搖搖頭,慘兮兮地說:“學長,你的衣服給我穿,估計就要拖地了。”
三十厘米身高差,在書翦心裏猶如天塹。
“沒有這麼誇張。”她身邊的“巨型人種”陸少爺悠悠道,“最多也就到你腳踝。”
書翦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他一眼,默默地趴了下來,吹了吹劉海,泄了一口氣,憤憤地開始準備上課。
調戲了人的結果就是,陸星江聽旁邊小姑娘哼了半天書翦獨創版《千年等一回》。
“千年等一回,等你穿大衣……”
別說,還挺洗腦的。他這就已經忘了原版歌詞是什麼了。
趁着課間休息十分鐘的工夫,陸少爺低聲下氣地求原諒,書翦感覺自己如果再哼下去,會被四周的陸星江粉絲用目光“殺死”。
她停下來,惆悵道:“其實我唱歌挺好聽的,小學的時候還被學校派去電視台表演過呢。”
陸星江撫着額角,忍住笑意,又實實在在被她萌到了,換了正經的語氣說:“所以我不想讓這麼多人白白聽到你唱歌。”
“是吧!”她振作起來,“那我回去微信單獨錄一遍給你!”
陸少爺抿着嘴唇,神情肅穆地點頭。
“等我去了澳洲也可以每天聽。”
書翦的注意力一下被拉了過來,想起很久前陸星江說過寒假要去澳洲比賽的事,一晃竟然過去快兩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少爺也下凡,降臨在她身邊那麼久了。
她又想到什麼,皺了皺鼻子,問:“學長,你什麼時候走呀?”
“元旦第二天的飛機。”他側過臉,眸裏帶着笑,“怎麼,你要送我嗎?”
“好啊!總要去給未來為國爭光的大功臣加油助威!”她話里倒是對他信心滿滿,迅速將個人恩怨拋到了一邊。
窗外的雪斷斷續續下着,最後一節素描課,老師難得大發慈悲,佈置了一份結課作業就坐在講台上悠閑地喝茶看書了。
作業不難,有早早完成的同學貓着腰跑過來,鼓起勇氣和陸星江搭訕。
書翦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這個身材短小卻精悍的學弟,被陸星江盯得渾身發抖,還止不住興奮,結結巴巴地說:“陸、陸學長!我們運動會比賽分、分在一個組來着,你、你還記得我嗎?我叫岳銘,跑、跑第二,就在你後面……”
“男神就是男神,魅力大到男女通吃。”書翦心中暗嘆,覺得這個學弟特別有勇氣。
學弟本人還在眼巴巴地瞅着陸學長,陸星江略一皺眉,片刻后,在他的滿臉期待的神情中,瞭然地說:“放心,明年運動會我就不參加了,不會和你搶第一。”
學弟:“……”
書翦:“……”
您搞清楚重點了嗎!
岳銘小學弟咬住下唇,哀怨地瞪了一眼負心漢,掩面而退,周圍一圈暗中觀察準備跟在他後面伺機而動的人,也被陸星江這一波不解風情的冷酷操作逼退了。
周圍一下清凈了不少,陸星江滿意地繼續提筆糟蹋素描紙。
書翦餘光斜斜地瞟過去,發現他的嘴角弧度上揚了那麼一點兒,不禁懷疑他其實是故意的。
在她的印象里,陸星江好像確實是個對陌生人挺冷淡的人,表面上不會表現出來,可實際行動都在拒人千里,只是,她卻不包含在被拒絕的範圍內。
書翦用筆桿戳了戳下巴,不由自主想起某晚陸星江說過的話。
他果然是真的很尊師重道。
顧及陸少爺很快就要飛越半個太平洋,素描課結束后,書翦專門挑了些採訪可能會遇到的問題教他練口語,突擊惡補。
他學網球請的是美國教練,雖然平時旁邊會有翻譯跟隨,普通的聽力也不成問題,可一到要開口,發音就怎麼都不準。
大冷的天,硬生生給書翦額角都急出了汗:“學長你嘴巴扁一點兒呀,發這個‘a’的音。”說著,她實在忍不住了,伸出兩根手指,觸到陸星江嘴角,輕輕地往上扯。
“就是這樣,‘a’。”
她沒有覺得自己的動作有點曖昧,陸星江直勾勾看了她半天,忽而笑了。
“書老師,你輕薄我。”用的還是肯定句,呼出的熱氣輕輕地掃着她的掌心。
“輕薄的英文是flirtwith……”書翦條件反射地說完,忽然頓住,像摸到火苗一樣飛快收回手,“我沒有,我、我這是正常的教學活動。”
“是嗎?”他側過身,手搭在她身後椅背上,悄無聲息把她困在胸前,“那你緊張什麼?”
書翦皺着眉,試探地說:“怕影響你為國爭光。”
“……”
不知道是誰比較不解風情。
兩個小時后,教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書翦剛講完課,還在叮囑陸星江:“學長,你實在不會說就用我給你下的那個APP,輸入中文直接有人工智能轉換成英文朗讀,比百度谷歌都好用。”
“有個更好用的。”陸星江看她半天系不好毛線帽的扣子,站在她身後,伸手綰起她的長發,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撥就幫她扣好了。
書翦倏然轉過身,充滿求知慾地問他:“什麼呀?”
“把你捏成小人塞進我的口袋,一起帶去澳洲。”他隨口說著,單手拎起背包,跟她一起出了門。
書翦一瞬間警覺起來,一本正經道:“學長,買賣人口也是犯法的。”
不能怪她如此警惕,陸星江可是有面不改色就要“殺人滅口”的前科呢。
如果腦海里的彈幕可以具象化,此時此刻,就可以看見陸少爺腦海中滿屏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深夜十一點,風夾着絲絲雪花吹來,書翦被吹得哆嗦了一下,又覺得大家都這麼熟了,她說這樣的話未免有些太傷人了,急忙補救道:“我們合法一點,線上交流,文明衝浪。”
腳下積雪厚重,書翦腳腕纖細,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裏,要走得很小心才能保持平衡。一不注意被台階下的石子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她措手不及地抓住身旁他的衣擺,結果被他直接帶進懷裏。
她的臉頰觸上他柔軟的衣料,依稀還能聽到一下一下強勁有力的心跳。
這人看着身體健健康康的,怎麼心跳得這麼快,都快傳染給她了。
書翦亂七八糟地想着,穩住身子后,稍稍掙扎兩下,陸星江就順勢放開了她,只是視線還膠着在她臉上,一寸不離。
“我知道了,小書老師。”他手按在膝上,俯下身和她面對面,一彎眼睛,回答她剛剛的話,“等我回來。”
新年第一天,網球隊幾個核心成員都沒回家過元旦,留在學校要通宵給陸星江辦歡送會。胡承的哥哥在大學城附近開了家酒吧,人氣一貫爆棚,還特地給他們在這種人滿為患的節假日留了間最大的包廂。
甫一進門,一幫人就開始狂點酒,秦曄跟于海洋湊在一起看一份菜單。小秦同學時刻心繫他們隊長,抬頭望向對面沙發上隨意坐着的人:“隊長,你要喝點啥,今天老胡給錢,我們好好宰他一頓!”
陸星江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兩杯牛奶。”
外邊兒大廳里一片群魔亂舞的嘈雜聲彷彿被突然隔斷,包廂里出現了幾秒短暫的空白的沉默。秦曄揉了一把臉,勉強恢復面部表情,咽了一口口水:“不是吧隊長,這麼養生啊。”
“隊長喝旺仔還是特侖蘇,我投特侖蘇一票!”
“我娃哈哈AD鈣奶不配有姓名嗎?”
胡承打斷他們,笑得有點兒欠揍:“你們這就不懂了吧,隊長這是給我省錢呢,哪像你們一個個的痛宰我。”
這麼說著,他又轉頭跟陸星江說:“老大,今天其實是我哥買單,不用給他省。”
莫名就被冠上了“勤儉持家”名號的陸少爺,輕飄飄地抬了一下眼,言簡意賅道:“宿醉以後臉色不好看。”
在場其他人:“?”
您老人家還想怎麼好看。
——直到第二天,雙眼赤紅、打着呵欠去機場送陸星江的秦曄,看見英俊得彷彿自帶光源、不分年齡性別地吸引了方圓幾十米內無數目光的隊長,慢條斯理地幫面前的小姑娘整理好圍巾,他才終於明白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並且再一次對自己的定位有了清晰的認識——呵,一個無人關注、獨自在角落默默燃燒自己、死也死得悄無聲息的電燈泡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