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來都不是臨時起意

第1章 從來都不是臨時起意

第1章從來都不是臨時起意

(一)

十月底,是F大一年一度運動會召開的時候,書翦被學生會“抓壯丁”,拉去廣播室念宣傳稿。

F大地處沿海城市A市,哪怕已經是深秋時節,氣溫依然居高不下,廣播室里沒安空調,窗戶大敞着,熱風“呼呼”無情地往裏灌。書翦忙了一上午,額頭沁出了汗,此時倒在椅子上,徹底軟成了一攤橡皮泥。

跟她搭檔的女生去樓下領飲料了,體育部部長進來的時候,環顧了一圈,沒見到一個人影,正奇怪着,再往前一步,才看見陷進椅子裏的嬌小身軀,巴掌大的蘋果臉上像寫了一個大大的“喪”字。

書翦是南方人,身高在一米五五至一米六之間搖擺不定,全看當天穿了什麼樣的鞋子。

聽見人聲,她扶着椅背坐起來,一轉頭看見一張膚色黝黑的臉,這張臉上彷彿還寫了三個大字“周、扒、皮”——體育部部長倒真的姓周,名叫周臨,和書翦是同鄉,常常藉著這層關係把她拖來做苦力。

被壓榨了一上午的身體,在看見罪魁禍首的一瞬間,迅速不屈地站立起來。書翦仰着頭瞪着面前的大塊頭,自以為眼神凶神惡煞,其實毫無威懾力,宛如一隻小奶貓。

“學長你的時間轉速是不是跟我不一樣,說好只用半小時,這都十一點了,你再遲來一會兒我都打算拿手機看今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了。”

她是文科生出身,嘴皮子功夫了得,吐槽人常常噎得別人講不出話。

周臨本來就理虧,聞言更是秒慫:“這不是給你送吃的來賠罪了嗎,學妹辛苦啦。”說著提起手裏的膠袋晃了晃。

書翦控訴歸控訴,但她從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她只從一大袋零食里抽出兩包小餅乾,一包給自己,一包留給搭檔的女生,再抬起頭,就撞見周臨一臉感動的表情。

“我就知道學妹最厚道了!”

被發了好人卡的書翦,鼓了鼓腮幫子,將餅乾塞進了背包。上午的入場儀式基本結束,她可以功成身退了,腦海里已經開始計劃中午吃些什麼。

今天是周五,二食堂限量供應菠蘿咕咾肉,三食堂的冒菜限時半價,四食堂的黃燜雞米飯也好久沒吃了……

結果她剛向前邁了一步,就被周臨擋住了去路。

“學妹,那個,”身高超過一米九、一身硬漢氣質的周臨,搓着手一副小媳婦模樣,讓人不忍直視,“先留步。”

書翦眨眨眼,困惑地望着他:“還有事嗎?”

“經濟學院大三那個金融二班你知道吧,就都是體育特長生那個班。”

她點頭。

“本來說好他們班下午才出場,剛剛突然要求上午出場,學校一向慣着他們,我也不好阻攔,你再堅持一下,中午學長請你去吃大餐,地點隨你挑!”

他的語氣里明顯透着幾分心虛,書翦頓了頓,一語道破真相:“學長,上次你也這麼說,後來我們去吃了校門口的王阿婆牛肉麵。”

“牛、牛肉麵也挺好嘛,管飽。”

“那次你還沒帶錢包。”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正當周臨憋紅了一張黑臉,想擠出兩滴英雄淚賣慘時,書翦忽然鬆了口:“你把稿子給我吧,最後一次,這次念完我真的要走了。”

再不走,菠蘿咕咾肉真的要被搶光了。

搭檔很快領了水回來,書翦和她大致劃分了一下台詞,對周臨比了個“OK”的手勢。

F大一共三十個學院,將近一百個系,一般運動會出場都是從學院裏出方陣,唯一的例外就是金融二班,這個學校招收的第一屆、也是唯一一屆網球體育生特招班。

書翦大一剛入校的時候,曾聽各路八卦科普過這個班級,怎麼都逃不過“高富帥集中營”和“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兩個標籤。

畢竟F大是百年名校,積聚了國內五湖四海學霸中的學霸,這麼一個都大三了四級通過率還不到20%的班級,在其中自然顯得格格不入。但自有擁躉們為之辯護,說人家十個有九個是等畢業就回家繼承家族企業的,過不過四級又有什麼關係。

其中被提及次數最多的一個人,是隊裏的隊長,好像姓陸,具體叫什麼,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翦也記不大清了。

然而下一刻,她凝神仔細閱讀完稿子后,“陸星江”三個字,就深深刻在了她的腦海里。

不知道是誰寫的宣傳詞,其中有三分之一的篇幅都落在這個隊長大人身上。

“隊長陸星江俊美如阿波羅神”“陽光跳躍在他英俊的眉眼間”“陸星江矯健的身姿帶領着金融二班勇往直前走向勝利”。

“瑪麗蘇”小說都不這麼寫了吧!

書翦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反覆洗腦:寫稿子的人都不覺得羞恥,她只是念一下而已有什麼好怕的!

廣播室正前方有一塊落地窗,透過窗戶能看見操場上的情景。

如瀑的陽光撲面而來,書翦眯着眼睛往外眺望,看見隊伍已經快走到主席台下,便背過身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始念第一句開場白。

念稿時,她餘光掃過走在最前面那個男生,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一秒。他只穿一身最簡單不過的白T恤衫黑褲運動裝,手腕上是寶藍色的護腕,整個人看上去帶着一股弔兒郎當的懶散勁兒,但因為身形挺拔,倒也不顯得頹廢。

一張臉生得太好了,光看側臉都能感覺到眉目的驚艷。

怎麼看都不像體育生,像哪家的大少爺。

沉寂了許久的操場突然間人聲鼎沸:“陸星江!太帥了!!”

“少爺看我!看我啊啊啊!!”

“今生無悔入F大,明年陸神娶回家!”

宛如追星現場的混亂場面,讓書翦腦子卡殼了0.5秒,才繼續念羞恥的台詞。

這麼短的停頓,幾乎沒有人發覺,只有書翦自己知道,剛剛她低頭的一瞬間,她的目光對上了一雙極為漂亮的眼睛,是“阿波羅”的眼睛。

那是一雙典型的桃花眼,眼尾略上翹,帶着些許風流嫵媚的味道,大概因為主人不太愛笑,顯得有些冷淡。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剛剛的某一秒鐘,“阿波羅”好像淺淺地彎了眼睛,對她笑了一下。

——在她念到“陸星江我們愛你”的時候。

行吧。人固有一死,或死得早,或死得晚。書翦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十二點過五分鐘,飽受了三個多小時摧殘的書翦終於端着咕咾肉坐在了二食堂里。

她剛念完宣傳稿,周臨就不見人影了,只給她留了條短訊說體育部有急事,請客要換個日子了。書翦對他的“口頭承諾”早已見怪不怪,有先見之明地提前叫室友幫忙打了飯。

室友魏醒醒是個網癮少女,吃飯也忘不了刷手機,不知道看到了什麼,整個人笑得渾身顫抖,見書翦面露疑惑,把手機推到她面前。

屏幕里是F大八卦社的最新一條微博:大家中午猴啊!社社還陷在剛剛陸隊的盛世美顏里久久不能自拔,不知道有沒有小夥伴和社社一樣呢。給大家挖來了兩年前還是青蔥少年的陸隊的採訪哦,我們陸隊是真·鋼鐵直男本直了。

連結是某彈幕視頻網站。

視頻很短,大約只有四十秒,屏幕里是一張英氣逼人的臉,但到底是比現在年輕,還帶着一絲青澀,儼然是個鮮嫩得掐得出水的美少年。

他眉心微蹙,半低着頭,一字一頓地念着A4紙上的問題,並做出相應的回答。

“我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還沒遇到過,不知道,最好是能跟我一起打網球的。”

“很多粉絲說想要嫁給我,讓我表個態。——我今年才十八歲,這不合適吧。”

“請用一個成語誇獎一下今天的主持人小姐姐。——龍馬精神。”

“直男三連”“陸隊你這樣是找不到女朋友的”“嗚嗚嗚嗚嗚少爺太可愛了好想圈養回家”等,一大片這樣的彈幕刷屏而過。

視頻大約經過多次轉存剪輯,音質已經有幾分失真,可評論區依舊不乏聲控說陸星江聲音好蘇。書翦算是半個專業人士,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的確很悅耳。

一旁的魏醒醒還在積極為新晉男神做推廣:“這個是少爺高三參加全國青少杯網球聯賽拿金獎時候的採訪,那時就帥裂蒼穹了!唉,我之前也以為他就只有一張臉是閃光點,現在才發現……他靠臉就能吃飯了啊!”

書翦吃完最後一塊菠蘿,收好碗筷,冷靜地指出她話里的錯誤:“他都拿金獎了,不應該是靠網球吃飯嗎?”

“對哦。那從今天起,朕就要去補少爺所有比賽視頻了,書貴妃,起駕回宮!”

書翦嘴角揚起一個職業假笑:“告辭了。”

金融二班浩浩蕩蕩衝進二食堂的時候,大廳里已經沒多少人了。

秦曄一眼就看到西南角坐着的兩個女生,語氣里有點兒興奮:“哎哎哎,看那邊,藍衣服那個是不是上午廣播站的小學妹?”

他怕大家抓不住重點,又補充了一句:“就是我們隊長對人家拋媚眼的那個……嗷嗷嗷,我錯了隊長,我錯了!”

陸星江不動聲色地掃了他一眼,收回了拍在他肩上的手。

秦曄委屈巴巴,想撲向旁邊搭檔于海洋的懷抱求安慰,然而後者一個閃身躲開了。

于海洋:“老大那叫拋媚眼嗎?那明明是體恤民情好吧,平時讓你多看看書漲漲知識,你看你現在,和250不過差一個213的距離。”

“就是,葉子你看你現在眼神都被智商給帶壞了。”

副隊長鬍承看不過眼,出面維護隊內團結:“別說了,葉子再傻也是我兒子,我不允許你們這麼欺負他!”

受到肉體言語雙重攻擊,秦曄在心裏流了一公升的眼淚,默默地扒着碗裏的飯,餘光卻一直盯着陸星江,瞥見他一分鐘內不動聲色地往藍衣小學妹那裏看了三眼,心中愈發篤定。

他就知道有問題!他們隊長母胎單身不解風情,什麼時候對女孩子這麼上心過了。

一個個就知道欺負他這種老實人。

秦曄憤憤地瞪了正吸溜麵條的搭檔一眼。

于海洋不明所以。

體育生吃飯的特點就是風捲殘雲,速度驚人。

飯後,自詡聰明絕頂的秦曄同學決定做個助攻,隨便編了個理由脫離隊伍,返身折回了食堂。小學妹和她的同伴剛起身,打算離開。

他麻溜兒地從背包夾層里翻出了一張海報,快步走了過去,站在兩人面前,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小姐姐們留步!網球健身了解一下?”

(二)

書翦讀大一的時候加了五六個社團,課外活動那項學分早就修滿了,所以對F大擠破腦袋才能進的網球社興緻缺缺。眼前的娃娃臉男生目光格外熱情真摯,她思考了幾秒對方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遠房表哥后,最後還是接過了他手裏的海報:“謝謝,我們回去研究一下。”

秦曄鬆了一口氣,一臉期盼:“我們社團福利超好的!一周三次聚餐,全由社長買單,假期還有福利,社長給你驚喜。哦對了,我們社長是陸星江,你們認識吧。”

他話音剛落,魏醒醒差點一躍而起:“好的,好的!我們現在就報名!我叫魏醒醒,外語學院英文系17級1班,電話181××××××××!我旁邊這個人美聲甜的小姐姐是我室友,叫書翦,跟我一個……”

“班”字還沒說完,書翦就捂住她的嘴,一邊把她往外拖,一邊對秦曄道歉:“對不起啊,我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待會兒會把報名信息發到郵箱裏的。”

魏醒醒還在掙扎:“窩們現債奏闊以報名……”

等出了食堂大門,書翦才將她鬆開:“抱歉醒醒,我不想去。”

“為什麼!”魏醒醒十分不解,“是健身不好,還是陸星江不帥?”

“都不是,我最近有點兒忙,不想加社團了。老大不是說要健身嗎,你可以找她一起。”

午後陽光熾烈,乍一出門刺得雙眼發疼,書翦眼睛一直有些畏光,微微垂着眼瞼,抬手輕輕揉了兩下,杏眼紅了一圈,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她本身就是宿舍里年紀最小的,臉也生得嫩,這麼一來,簡直像一個受了欺負的小朋友。

魏醒醒見她這樣,驀地想起了什麼,嘆了一口氣,順便還揉了揉她的劉海兒,表情帶着幾分愛憐與撫慰。

大一那會兒,書翦在古典文學研究社的時候,發生過一件不太愉快的事。

事情說大也不算大,那個社團每個月都有一次書評交流活動,不是強制性的,但書翦除了期末考那個月,每次都會按時上交書評,其中有一篇被社裏的人私自挪用,作為專業課的作業提交給導師,剛巧還被導師選中發表在一個業內出名的期刊上。

書翦平時性子雖軟,卻沒有懦弱到願意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勞動成果冠上其他人的名字。因為那人一直躲着她,她便拜託社長幫忙聯繫,可沒想到社長已經知道了事情經過,還勸她息事寧人,甚至受剽竊之人所託,來問她願意開價多少賣出那篇論文。

她沒有過多糾纏,直接去聯繫了那個導師。事情解決得還算圓滿,只是從那以後,社裏的人看她的目光都變得複雜起來,修夠學分,書翦就直接退了社。

其實她並不怎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都沒有告訴室友,以至於後來那個人所在的學院將通報批評的通知掛在官網后,周圍的朋友們才得知,紛紛安慰。

尤其是魏醒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們書寶受苦了嗚嗚嗚……”

“我沒……”

“哇,書寶你別說了,是姐姐沒保護好你!”

“我真的……”

“文學院那誰,以後我在路上看到他,直接打折他的手!”

“……”

算了。書翦怎麼辯解都沒用,只能從口袋裏翻出一包紙巾遞給她。

目前的狀況,魏醒醒明顯又誤會了,但書翦覺得自己越解釋,她可能越覺得她可憐,為了自己的劉海着想,她決定還是沉默不語。

午休后,下午運動會就正式開始了。

書翦不是學生會的人,也沒有報名任何運動會項目,運動會基本等同於放假。

魏醒醒拉着老大林芝去看比賽了,書翦收拾好書準備和鄰床的曉春一起去圖書館。

事實證明,哪怕是放假,F大愛學習的人還是很多,圖書館一二三層都坐無虛席了,她們爬到四樓才勉強找到空位。

書翦收拾完座位,去開水間打水的路上,看見兩個女孩子趴在窗戶上。下午兩三點鐘,室外烈日正盛,她們手撐在額前,望着遠處,小聲卻激動地喊:“少爺加油啊!啊啊啊……少爺太棒了!”

緊接着,就聽操場上的廣播播報:“男子800米預賽,第三組第一名,陸星江,第二名,岳銘……”

書翦握着茶杯的手一頓。

今天聽到這個名字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

僅位於埃茲拉·龐德和詹姆斯·喬伊斯之後,排在第三。

前兩位都是外國著名文學家,陸星江跟他們的共同點好像只有——

性別男。

曉春晚上六點要去奶茶店打工,吃完晚飯後就和她分道揚鑣了。

去圖書館的路上要經過F大有名的人工湖,因為長期有小情侶在湖邊卿卿我我,此湖又得名“比翼湖”,校領導還非常有情趣地引進了一批白天鵝,這裏徹底成了情侶談情說愛欣賞風景的寶地。

到大二仍然從未交過男朋友的書翦同學,每次都要從這裏繞開,怕無意間撞見別人親密,彼此尷尬。沒想到卻因此發現了比翼湖後方的一個秘密基地。

說是秘密基地,其實也就是一座隱在竹林中的八角涼亭。這裏白天採光極好,晚上也會有周圍路燈照進來,明亮如晝,對背書學習、排練直播來說,再合適不過。

書翦和魏醒醒說最近有點兒忙,倒不是託詞。

她一周前剛接了一個廣播電台的offer(錄用通知),要主持一檔晨間英文欄目。在寢室怕打擾室友休息,圖書館也不允許大聲喧嘩,她只能每晚先來這裏熟悉一下第二天節目上要念的詩文。

節目開播一個星期了,書翦也不知道反響如何,只從邀請她來主持的編輯姐姐那裏聽說台長很滿意。以至於快要走到涼亭,聽見一段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時,她腦子還有點兒發矇。

“Ifthedayisdone,ifbirdssingnomore,ifthewindhasflaggedtired”

少女聲音柔和輕緩,吐字清晰,腔調是純正準確的英式發音,每一個音節都鼓點似的落在准處。

明明只聽了一句,書翦的臉已經霍地一下熱了起來。

問:有人當著你的面回放你的直播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答:謝邀,和公開處刑沒有區別。

書翦自問不是一個尬點很低的人,一天之內連着兩次尷尬症發作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情況了。她本想直接離開,可心中到底有幾分好奇。究竟是誰這麼有眼光,看中了她的節目,只是這個聽直播的地方,選得不太對,跟主播撞車了。

夜風一陣一陣地穿過竹林,徐徐吹來,驅散了她臉頰的熱度,月光清冷地灑下,周遭樹影婆娑。

直播已經進入第二個環節,是一些日常用語的英文教學。

因為這個節目是面向大眾的,所以最開始教授的都是非常基礎的對話,小學生都完全可以接受。

書翦本以為對方不會繼續往下聽了。

孰料這人不僅沒有關閉直播,反而跟着念了起來:“Hello,HanMeimei,mynameisLiLei.”

書翦:“……”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色暗了下來的關係,這人的聲音帶着一絲沁人心脾的涼意,音色低沉而帶有磁性——如果拋開還不如小學生英文發音的話。

書翦記性很好。早在高中,她就經常在學校的電台播廣播,大一開始陸陸續續接了一些直播的兼職后,她對聲音更加敏感。

只在幾個呼吸間,她就辨認出這是誰的聲音了。然而理智上確認了對象,但是情感上卻無法說服自己。

又是一陣風窸窸窣窣地吹過,把阻攔了視野的樹葉拂開。幾米之外的男生披了一件深色牛仔外套,隨意地靠在欄杆上,手肘壓在上面,曲起一條長腿,左手漫不經心地擺弄着手機,姿態分外悠閑,淡色的嘴唇微微張合,吐出幾個於他而言分外艱澀的英文單詞。

書翦情不自禁地無聲“啊”了一下。

竟然真的是陸星江!

F大男神,女友粉多到可以繞比翼湖三圈不止,國內最閃耀的網壇新星,陸星江——大晚上,躲在沒有人的地方,對着她的節目,練英語口語。

非常、極其、特別、魔幻的現實。

書翦掌心冒了一點兒汗,因為不小心窺探到了別人的私隱,心裏突然生出几絲羞愧之情。

見陸星江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走的打算,書翦慢慢地朝後挪了一步,準備悄無聲息地閃身離開。

“啪嗒”一聲,她一腳踩碎了一截枯枝。

聲音不大,但是在靜謐的竹林里顯得格外刺耳。

書翦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一道身影就倏地立在了她面前。她鼻尖觸到他的牛仔外套,是藍月亮茉莉花洗衣液的味道。

——她去年“雙十一”的時候買一送一搶了兩箱到現在都沒用完,所以對這個味道分外熟悉。

她的手腕被來人握在掌心,溫熱的觸覺從肌膚貼合的地方一路攀升至耳郭。

你們體育生動作都這麼快嗎!

書翦掙扎了幾下沒掙開,既氣惱又心虛地抬起頭。面對幾萬觀眾都可以流暢地念出台詞的她,此刻聲音卻磕磕巴巴:“我……我就是路過,什……什麼都沒聽見!”

這話里的意思就是她聽見了,剛說完她就懊悔不已,咬着唇看向面前的人。

詫異和窘迫似乎只是一瞬間便從陸星江臉上飛速閃過,快得像是書翦的幻覺。

下一秒,他神情一轉,慢悠悠地開口。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相信。”

他挑起半邊眉,嘴角翹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語氣里是滿滿的遺憾。

“我這個人為人處世向來比較謹慎。很抱歉,不管你有沒有聽見什麼,我都要‘殺人滅口’了。”

“???”

(三)

晚上十點,對於Wi-Fi時代的男大學生來說,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8號宿舍樓321室。

陸星江推開門時,屋裏三條“鹹魚”正搬着凳子坐成一排玩“吃雞”,小隊模式,三男一女。

秦曄正故作姿態地清清嗓子,開麥說:“妹子不開語音嗎?我們三個超厲害的,帶你吃雞帶你飛,學妹音還可長期合作哦!”

對面沉默片刻,聽筒傳來“吱吱”的電流聲。

“學妹星際大西瓜,老娘鐵觀音。”

陸星江微微一笑,解了外套甩在椅背,從褲兜里掏出手機,還沒解鎖,就見秦曄飛奔到他跟前,把手機塞他懷裏。因為開着語音的關係,不能發出聲,秦曄拚命用唇語示意他幫忙代打。

他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接過手機。

一分鐘后。

看着界面上被一槍崩了的自己,剛從廁所出來的秦曄痛哭出聲:“隊長,你是一個自己不缺妹撩,卻總是讓人無妹可撩的男人。”

秦曄掛了以後,宿舍另外兩個很快相繼“撲街”了。他萬萬沒想到,最後是那個“鐵觀音”妹子存活到決賽圈,一連六殺帶領隊伍吃了雞。

她全程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在這局徹底結束前,冷笑了一聲:“呵,男人。”

“……”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陸星江住的是混合寢室,除了他和秦曄是網球隊的,還有兩個是計算機院的。

老二簡振乾咳了兩聲,聳了聳肩膀:“別說,大晚上的還挺熱……欸,陸哥,啥時候回來的?”

大概是他自己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浮誇,他又定睛看了陸星江一眼:“你又自己去加訓了?我們還以為你去跟哪個小妹妹約會了,要不怎麼特地換了一身衣服。”

他指了指陸星江頸間還沒幹的薄汗。

陸星江淡淡地“嗯”了一聲。從回來起一直安靜得像一塊廢鐵的手機,終於顫顫巍巍地振動了一下。

【書中自有菠蘿飯:明天我們院裏要開會,我後天再去報到可以嗎?你放心,我在圖書館借閱室的信用評分都是五顆星,絕對不會賴賬的!】

【書中自有菠蘿飯:ballballyou.gif】

他無意識地彎了一下嘴角,桃花眼微彎,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敲了幾個字回過去。

【螺旋槳:什麼ball?】

腦海中卻不自覺回想起三個小時前,聽他說要“殺人滅口”后女孩子的反應。

巴掌大的蘋果臉,因為手臂從他手裏掙脫不得的緣故,憋得染了點紅暈。他話音落下,她面上先後閃過震驚、恐懼、指責、難以置信等數種神情,最後雙眼一閉,似乎認命了。

在凜然赴死前,她還是小小地掙扎了一下:“我室友發現我不見了肯定會報警的,現在警察那麼厲害,24小時之內就會把兇手捉拿歸案……”

“哦。”他渾然不在意地應道,“沒關係,我不怕坐牢。”

書翦眼角都紅了:“就、就不能再商量一下嗎?”

陸星江慢慢低下頭,貼近她的臉,聲音聽着輕描淡寫,說出的話卻相當嚴重。

“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路過,讓我覺得秘密暴露了。你深深地傷害了我的自尊心。”

書翦“啊”了一聲,垂着腦袋,囁嚅着道:“真的很對不起。”

冷酷無情的陸星江並沒有心軟,繼續道:“可能導致未來一個月我都無法訓練了。”

“……”

“我身為隊長帶頭不去參加訓練,會導致軍心渙散,下個月F大網球隊要去參加省里的全國團體賽選拔,也許就因此失去了參賽資格。”

蝴蝶效應都沒這麼可怕吧?

腦海中剛冒出這個想法,又被愧疚之心壓了下去,書翦沉默了幾秒,猛然抬起頭,壯士斷腕般道:“那、那有什麼補救辦法嗎?只要能讓你恢復身心健康,我都、都可以……”

“不過,違法亂紀的要除外。”

“行吧。”陸星江皺了皺眉,狀似勉強道,“把你微信給我,明天上午十點,我參加八百米決賽,你先從給我帶水做起吧。”

巨大的身高差使書翦抬頭看他都很費勁,可憐兮兮地應了一聲:“好。”

陸星江嘴角微揚,差點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頂,意識到場合不對,他很快將衝動壓下去,又是一副意興闌珊、黯然落寞、受了傷害的模樣。

至於大魔王屬性,只有被他拉去陪練還滯留在網球場裏的胡承得以窺見。

他發出消息后,那邊十分鐘都沒有回應。

陸星江難得耐心地等着,十分零十一秒的時候,書翦終於發來消息,是一張圖,圖上有籃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等數十種球,最中間的是一個網球。

【書中自有菠蘿飯:你想要哪個ball?乖巧.jpg】

【螺旋槳:後天早上九點,綜合樓208室,不許遲到。】

陸星江發完消息后,沒有再等回復了,看了一眼時間,抓了兩件換洗衣服去洗浴室沖了一個澡,再回來時,新消息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好的”,他點開書翦的朋友圈,倒是多了一條新分享,是一首叫作《Evil》的歌。

他眉心一皺,把六級考了666分的簡振叫了過來,揚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看手機屏幕:“這是什麼意思?”

簡振瞥了一眼:“evil,惡魔,惡勢力。怎麼了陸哥?”

陸星江:“沒事!”

他嘴上雲淡風輕地說著,聲音里卻透出一股咬牙切齒的恨意,仔細聽,依稀還有一點兒挫敗。寢室里另外的三人面面相覷,向來腦筋缺根弦的秦曄不禁脫口而出:“我們隊長,真是哪哪都好,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如此膽大包天的話,秦曄迅速打臉:“隊長,我、我剛剛啥都沒說。簡振!你幹啥玩意兒呢,就你長嘴了,就你會英語了,一天到晚牛哄哄的!”

簡振:“我和你二大爺有話一敘。”

陸星江正神遊天外,並沒有看見身後的腥風血雨,回過神來時,隨口問了一句:“對了,問你們一個問題,我念英文很難聽?”

一晚上沒吭聲的老四被推出來回答這道送命題:“陸哥,‘暴殄天物’這個詞,你知道什麼意思吧?”

陸星江:“……”

書翦每天節目直播的時間是早上七點,播完大約是八點半。她想了一下目前自己包身工的處境,在進入綜合樓前,在樓下的小超市裏買了幾盒纖維餅乾,還有補充體力的飲料。

她出了超市是8點57分,陸星江已經發來了微信催她。

【啊菠蘿:還有三分鐘。不用敲門,直接進來。】

“啊菠蘿”是書翦給陸星江的備註,來源還是廣播稿那個瑪麗蘇爆表的“阿波羅”。書翦低頭丈量了一下自己的腿長,決定還是不浪費時間回復他了。

她一邊爬樓梯,一邊還在腦海里天馬行空地想:好想介紹他和周臨認識,他們在“如何壓榨民工的剩餘價值”這個課題上應該很有共同語言。

208室是校網球社的活動室,平時用來堆放雜物,陸星江臨時找人清理了一下,也只空出了一張桌子。

窗帘被拉開,大片陽光傾瀉進來,空氣中有細小的光圈,灑在雙手按在桌沿的那人身上。書翦剛一推開門,就看見兩條裹在休閑褲里的大長腿,好嫉妒。

她視線再一轉,正好移到桌上厚厚的一沓書本上。書翦視力好,隔那麼遠也能看得清最上面那本書的書名——《劍橋少兒英語圖書系列1》(以下簡稱《系列1》)。

難不成這個大佬是找她來給哪個小朋友上英語課的?如果是這樣,對於有豐富家教經驗的書翦來說,倒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她心下瞭然,剎那間擺出摩拳擦掌之勢,問道:“學長,要補課的學生來了嗎?”

陸星江輕輕頷首。書翦環顧一圈也沒看見別的人影,正要問人在哪,就聽面前的人說:“我。”

書翦沒聽清,側着頭看他,杏眼裏還有些茫然。

陸星江又鎮定自若地重複了一遍:“你要教的人,是我。”

“……”

那套教材上標註了適用年齡:8—14歲兒童。陸星江覺得沒毛病,他的英文水平就是如此年輕。

而書翦還沉浸在那晚聽見的那句小學生英語裏。她本以為陸星江是故意念成那樣的,沒想到竟然是本色出演。

這下陸星江在她心中的形象,驟然變成了自強不息、頑強求學的“感動F大十大人物”,連帶着她看向他的目光都變得敬佩不已:“學長,我會跟你一起好好努力的!”

陸少爺被她灼熱的視線盯得背後一涼,總覺得產生了什麼誤會。他把《系列1》拿下來,遞給書翦:“就先從這個開始吧。我今年寒假要去澳洲打比賽,這是我第一次出國比賽,不想因為說不好英文丟臉。”

此話一出,書翦立刻感受到了濃濃的使命感,彷彿中澳網壇交流的紐帶都系在了自己身上。她正襟危坐、嚴肅認真道:“我明白了!”

半個小時后。

“學長,冒昧地問一下!”

“嗯?”

“你高考英語是怎麼考的?”

陸星江拿着筆塗了兩下扭曲的英文字母,英俊的眉頭緊鎖:“我是體育特招生,不需要高考。”

“哦……”怪不得,不然他的英語老師很容易被氣得英年早逝。

書翦第三遍跟陸星江講起主謂賓的概念,在紙上寫下:Ilikeyou,解釋道:“這是主謂賓正序結構里最簡單的句子,I是主語,like是謂語,you是賓語,意思也是直譯,‘我,喜歡,你’。”

說完,她期盼地看着陸星江,希望他這次能聽懂。

皇天不負苦心人,陸星江終於點了點頭,嘴角還帶着笑:“這個我知道,就是‘我喜歡你’嘛。”

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書翦皺皺鼻子,準備略過這一節,她喝口水潤潤嗓子,接著說下面的知識點,結果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秦曄覺得自己真的挺倒霉的。原本是為了助攻,周末一大早就帶着隊長曖昧對象的室友們來社裏填登記表,誰想到會正好撞上隊長跟曖昧對象表白。

如果就他一個人,大不了憋着八卦撤退,到隊群里再撒歡兒地說。可是事情毀就毀在,那個位曖昧對象的兩個室友也在,跟他一起聽了八卦,並且比他還激動,激動到一使勁兒,就把沒關嚴的門推開了。

她們是娘家人不用擔心,但他一個不小心,很有可能被他們隊長弄得魂斷訓練場。

秦曄閉着雙眼斬釘截鐵道:“我們就是從這路過,什麼都沒聽見!”

書翦一口水差點噴了出來。

這台詞,還真不是一般的耳熟。

(四)

書翦差點被陸星江“殺人滅口”的事,她沒有想過要瞞着室友。只是那天晚上實在不湊巧,魏醒醒和林芝看完運動會又被院學生會的人拉去一起玩桌游,回來都十一點了,兩人困得眼皮直打架,曉春更是打完工回來倒頭就睡。

到了第二天,她心中又隱隱覺得這事兒有些難以啟齒。她肯定不能再把陸星江的秘密說出去,不小心對他造成了二次傷害,她就真的只能以死謝罪了。

她貧瘠的想像力唯一能想到的解釋——陸星江是狼人,每到月圓之夜就會恢復狼身,她路過時正好撞見他在望着月亮“嗷嗚”大叫,遂,要被滅口。

寢室里其他人八成會以為她玩狼人殺遊戲走火入魔了。

這間房的空間本來就小,門口還站了三個,連空氣彷彿都稀薄起來了,然而最神奇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秦曄是覺得自己解釋過了,該隊長判刑了;魏醒醒和林芝遞了一個眼神給書翦,意思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書翦餘光盯着陸星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自己說錯話。

幾人就這樣僵持着,彷彿處在一個巨大的黑箱之中,並不知道誰會先開口。這種情況在物理學上有過先例,叫作“薛定諤的貓”。

站在食物鏈頂端的貓王陸少爺,並沒有察覺到目前詭異的氣氛,還沉浸在剛剛那句“Ilikeyou”中,生平頭一次感受到了英語的可愛,一轉身,才發現門口堵了三個人:“秦曄?你什麼時候來的?”

沒想到會被忽略得那麼徹底的秦曄,此刻卻由衷產生了一種劫後餘生的興奮:“我們剛剛才過來,我帶兩個學妹來做入社選拔的登記。”

因為F大網球社名聲在外,除了慕名來學網球的人,衝著金融二班的小哥哥們,尤其是陸星江,來加社團的學妹也格外多。學校限制社團人數,身為社團組織部部長的秦曄只能忍痛定期組織考核,篩掉一大部分。

陸星江這個社長一向只是充當門面,做甩手掌柜,從不干涉社裏的事,這次也一樣。

魏醒醒的表情還在震驚與激動之間徘徊不定,小聲地問書翦:“書書,你也是來登記的嗎?”

書翦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的陸星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手指叩了叩桌面,對秦曄道:“我記得,社裏的啦啦隊還缺兩個人。”

“還……還有這回事兒?”秦曄一臉蒙。陸星江抬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剎那間讓他回憶起了F大網球社的金科玉律:隊長說的都是對的,隊長說錯的我們把它變成對的。

從某種角度來看,陸少爺也算是隊寵了。

於是秦曄點頭如搗蒜,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狀,問身後兩個女孩子:“你們願意加啦啦隊嗎,有點辛苦。哦,還需要點舞蹈功底。”

魏醒醒當即舉手:“沒問題!我們是新時代吃苦耐勞德智體美全面發展的五好青年,跳舞什麼的不在話下!”說完用手肘戳了戳林芝,林芝嗓門響亮地應道:“她說得對!”

如果大一體育課選修的健美操也算舞蹈功底的話,那確實都是實話了。

她倆雙雙目露渴求地望着秦曄,氣息傳到書翦這兒,連帶着她也把視線投了過去。秦曄趕緊退後兩步,感覺到生命受到威脅,抬手擦了擦額角被逼出的虛汗:“那、那行,下周二晚上八點,社裏例會,你們去網球場報到就行。”

話音落下,門口的三人都鬆了一口氣,平靜下來才漸漸感受到空氣中有一絲異樣,發源地顯然是陸少爺那兒。陸星江嘴角還微揚着,只是怎麼看怎麼像笑裏藏刀,還是那種在酸醋罈子裏泡過一夜的刀子。

門口三人的默契在這一刻達到了高度的統一,打了一聲招呼后,就風馳電掣般閃身離開了。書翦想着一時半會兒還講不完課,打算讓她們幫忙帶一份炒麵回去,剛想開口眼前就只剩一陣風了。

寒風飄飄落葉,我心似一根苦瓜。

書翦把話咽進嗓子裏,一轉頭就見陸星江正全神貫注地盯着書——中間聽力部分的題目。她立刻低下頭自我檢討了三秒鐘,這麼嚴肅的學習場合,她怎麼能就想着吃呢,太對不起努力學英語的學長了!

滿心羞愧的書翦,絲毫沒注意到,身旁人打着看不清字跡的旗號,肩膀已經跟她挨到了一起。等她後知後覺右邊耳朵被熱氣吹得有點兒癢時,一抬頭嘴唇差點擦過陸星江的下巴。

她頓時嚴肅道:“學長,你這樣是不對的。”

陸某人正恃無賴行兇,臉上裝出疑惑不解的樣子:“怎麼了?”心中已計劃好,如果書翦說“男女授受不親”,他就可以狡辯他們現在是師徒關係,已經超脫了性別的界限。

暗自竊喜的陸星江,睜着一雙無比純潔無辜的桃花眼看着她。

果然,書翦皺了下眉:“你又把‘Doyouknow’寫成了‘Areyouknow’。‘know’是動詞,前面要加助動詞,不能用系動詞……”

陸星江:“……”

為什麼和說好的不一樣?心灰意冷的陸少爺蔫了下來,像在秋日的夜風中被摧殘了一晚的茄子,倒是真的好好聽了一節課。

書翦的聲音很適合講課,溫和悅耳又不會過分輕柔,從最基礎的知識點講起,一條一條給他捋清。她的字也很清秀,陸星江的那張草稿紙被他龍飛鳳舞塗得到處都是墨水印,她的紙上卻乖巧地列好了她講的所有要點。

最後書翦將紙一折,夾進了《系列1》裏充當書籤,語重心長地對陸星江說:“學長,回去之後要好好複習呀。”見陸星江興緻不高,她猜是受到了打擊,想了想,又安慰他道,“笨鳥先飛,勤能補拙,學長你別怕,只要肯學一切就都有希望!”

“……”

見對方似乎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書翦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飯,直到有什麼瓶狀物碰到了胳膊,微涼的觸覺透過針織衫滲透進肌膚。她仰起頭,陸星江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手中握着她來時買的那瓶草莓味功能飲料:“這個不帶走嗎?”

其實陸少爺也腦補了一下,是不是她買給自己的,只是草莓味,怎麼看都和他的氣質不太搭。不過他還是眼眸一彎,帶着調笑問她:“難不成是給我的?”

見書翦點點頭,他嘴邊笑意剛要加深,但她又接着搖了搖頭,望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說:“我開始以為是要來做苦工,所以買來給自己補充體力的。”

他的笑容漸漸凝固。

他看着像這麼喪心病狂的人嗎。陸星江磨了磨后槽牙:“現在呢,怎麼把它留下了?”

“我覺得學長學英語太辛苦了,比我更需要它。”

陸星江就這句話究竟是諷刺還是關心認真思索了五秒鐘,最後還是敗在了眼前小姑娘天真可愛的表情下。圓圓的杏眼裏還摻了幾分擔憂,鬈翹的睫毛如蝶翼般撲閃了兩下,在他心裏掃過一圈。

警告你,陸星江,不能禽獸。

算了,真能忍住那不就是禽獸不如。

陸星江手攥成拳,腦中的理智小人被打倒,索性放縱自己,手掌按在了書翦的頭頂,細軟的觸感用高中滿分作文的表達方式來說,就是讓他靈魂都得到了升華。

“頭髮翹了,幫你壓一下——你送我飲料,我中午請你吃飯,走吧。”

而另一邊的秦曄,剛從綜合樓出來,沒等一秒,就在隊群里發了消息。

F大網球隊的微信群群名叫作【除了陸星江我是本群最帥的】,名字是隊裏全票通過的,雖然陸少爺本人並不知道有過這麼一個投票。

“特大喜訊!特大喜訊!”

于海洋是第一個回的:“全場五折,上不封頂?”

“葉子你終於不尿床了?恭喜恭喜!”

秦曄已經懶得讓他們滾了,直接扔出重磅炸彈:“我今天帶倆學妹去社裏登記,結果撞見了隊長在跟那天的小學妹約會!隊長還跟人家表白了!!”

“葉子整天就假公濟私泡學妹。”

“等等,啥玩意兒?你看見了啥?”

“秦曄快出來!把話說清楚!我知道你在家!”

掌握第一手八卦資料的秦曄“哼哼”兩聲,示意群里的人發紅包,一條資訊售價八塊八毛八,一時間賺了一個星期的飯錢,犯了眾怒差點被群毆一頓。

一群人仗着陸星江常年屏蔽群聊從不參與聊天,八卦得熱火朝天,硬生生扯到了大中午,累積了八百多條聊天記錄,直到一條新消息從天而降。

【螺旋槳:運動會結束了,本來想讓你們多休息兩天,看你們生龍活虎的,那就下午兩點,訓練場集合吧。】

對面的人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好像看見了什麼令人為難的消息,眉心打了個結,手指在屏幕上按了幾下。書翦猜不出發生了什麼,心中又着實有點兒擔心,躊躇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學長,怎麼啦?”

見對方良久沒有應答,她當即說:“抱歉,學長,如果不方便說的話就不用說了。”

“書翦。”他頭一次正兒八經地叫她的名字,“我昨天下午才跑完三千米,晚上又去很遠的地方買書,今天下午計劃休息一會兒的,結果剛剛隊裏下了通知,說要訓練——”

“我有點累了。”

纖長的睫毛微垂,陸星江一臉失魂落魄,連視線都是虛虛落在空中,完完全全一副我很累的模樣。

書翦不自覺心裏一動。雖然她不了解網球,也不那麼清楚陸星江過去的輝煌經歷,但至少知道一分汗水一分收穫,那樣的成績總歸是來之不易的。

她於是站起身來,夾了一塊碟子裏最大的雞腿到他碗裏:“學長你多吃點,補充體力,中午好好睡一覺,下午再去訓練。”

罪魁禍首·大魔王·陸星江,眼睛半合,盯着碗裏的雞腿。一縷陽光灑進來,把他再健康不過的膚色硬生生照出了幾分病態,聲音脆弱得近似撒嬌:“謝謝學妹,訓練要緊,我不會耽誤正事的。”

碰巧來這家餐廳打包了午飯回去吃,又恰好從這經過的網球隊某隊員:“……”

他是造了什麼孽,要看見這喪盡天良的一幕!(五)

再怎麼波濤洶湧的八卦,經歷一中午的發酵,也平息得差不多了……才怪。

陸星江中午吃完飯沒有回去休息,把書翦送回寢室后,直接去了室內網球場。本以為按隊裏那群人能多賴一秒床絕不早起一秒鐘的德行,可能要兩點十分人才能到齊,沒料到他剛踏進大門,就見9—18號球場的休息區坐滿了人。

秦曄正手舞足蹈地比畫著什麼,旁邊的于海洋拿手肘捅了捅他,他立刻警覺地收起搔首弄姿的手,立正站好,轉身揚起笑臉:“隊長下午好啊,隊長學習辛苦了!”

他一臉諂媚,就差把“忠心耿耿”四個字刻在臉上了。

陸星江難得心情好,他一邊開儲物櫃的鎖拿訓練服,一邊隨口問:“給你三秒鐘,有話快說。”

“隊長你是不是在追早上那個小學妹?”秦曄語速驚人,說完又連忙補充,“我是被逼的,都是他們讓我來問的,你要打就打于海洋,要不胡承,要不……嗚嗚嗚嗚……”

于海洋尷尬地捂住秦曄的嘴,乾笑兩聲:“哈哈,老大,我們就是隨便說著玩玩。”

秦曄聞言憤恨地瞪了他以及身後一群一本正經的人一眼。

他好不容易靠賣情報賺了點伙食費,結果果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群人逼着他來把八卦問清楚,不然就虐到他退款。他秦小爺迎難而上,結果他們假裝沒在聽,其實耳朵一個比一個豎得高。

同樣被出賣的胡承站出來打圓場:“隊長別生氣,我們……我們就是關心一下你的感情生活。”

“嗯?”說話間,陸星江已經換好了衣服,很鎮定、很坦然地說,“是啊,我是在追她。”

胡承:!?

于海洋:!!??秦曄:!!!???

其實追溯到大一剛開學,網球隊的某次聚會中,就有人借老套的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旁敲側擊地問過陸星江的感情經歷。

網球隊裏絕大多數隊員,都是從小就學習網球的,能被F大特招進來,在原來的高中怎麼都算是眾星捧月、天之驕子的人物。可是人最怕和人作比較,更何況比較的對象還是陸星江。

第一次見到陸星江時,隊裏就有人激動得熱淚盈眶想找他要簽名,說自己是看着他的比賽視頻長大的。

陸星江沒有跟着國家隊訓練,陸家家大業大,給他請了全球一流的教練來當私教,從十二三歲開始就參與一些含金量頗高的賽事,因成績絕佳經常受到採訪報道,同齡人說看着他比賽長大,倒是一點也不誇張。

這樣一個幾乎被捧在神壇上的人,大家自然好奇他私下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當時場合很混亂,KTV豪華包廂里黑壓壓坐了二三十個人,隊裏有人帶了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又帶了一些慕名而來的女生。

作為眾人焦點的陸星江卻不怎麼開口,一個人坐在一邊,一副不大願意與人攀談的模樣。包廂里燈光昏暗,依然遮不住他的昳麗,反而顯得他越發迷人。

某個被人帶來的女生,看着他亮出的牌,心跳如擂鼓地張開手,緊張地說:“我是大鬼……我想問,陸神現在有女朋友嗎,或者有喜歡的對象嗎?”

話音落下,連在扯着嗓子唱《在那遙遠的地方》的秦曄都不由自主調低了音量,一時間,房間裏顯得有些詭異的寂靜。

陸星江聞言靜默了一刻,接着若無其事地揉了揉眉心,扯了一下嘴角,說:“有。”

此話一出,原本對遊戲興緻缺缺的眾人突然振奮精神、摩拳擦掌。只可惜當晚聚會結束,陸星江都沒有再抽到一次小鬼。

等到大一快結束時,陸星江身邊也沒有任何狀似女朋友的異性出沒,隊裏的人大多數默認,那天陸星江的話是為了阻攔一波接一波的狂蜂浪蝶。

誰能想到,時隔兩年多,終於再次問到相關問題,陸星江會雲淡風輕地丟下這麼一顆重磅炸彈。

休息區平靜了三秒鐘,而後瞬間炸開了鍋。

“哇,我們隊長終於要嫁出去,呸,要把人娶回來了嗎?”

“那誰,秦曄!快快快,有沒有照片,快給我看一眼,究竟是哪位仙女,擁有連我們老大都抵抗不了的魅力。”

“什麼時候見家長!什麼時候訂婚!什麼時候結婚!隊長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說女生八卦起來,一個人像三百隻鴨子,他們隊裏這群大男人比起來也絲毫不遜色。平時有人過來採訪,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如今八卦起來卻沒完沒了。

眼見這群人已經討論到在哪家酒店喝喜酒了,陸星江拿起拍子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打斷他們:“她還不知道。”

胡承探過頭問:“不知道什麼?”

“她不知道,我在追她。”

“???”

秦曄躍躍欲試地舉手:“隊長你臉皮薄,不知道現在小姑娘就喜歡那種直白的,我幫你去探探路。”

“葉子你一單身狗‘戀愛經’卻一套一套的,不靠譜。”後方摸過來一個人頭壓在秦曄肩上,“隊長,我交過女朋友,實戰經驗豐富,我替你去吧。”

“行啊。”陸星江走到球場邊站着,回頭露出一個惡魔般的笑容,“今天,誰打贏我,誰替我去。正好下個月中選拔賽開始,我看看你們都練得怎麼樣了。”

“惹不起惹不起。”

“溜了溜了。”

提到下周的團體選拔賽,網球場的氣氛一下就沉寂了。

周末經常會有人過來看網球隊打球,下午三點多,看台上已經坐無虛席了。秦曄下場喝水的時候,有個長得很眼熟的漂亮學妹招手叫他,好像是新聞學院還是法學院的院花來着。

他下意識往那裏走了兩步,忽然想起她每次好像都是衝著他們隊長來的,當初申請加網球社的時候被陸星江以一票否決權否決了。

原以為依照他們隊長對女生的那種脾氣,距離孤獨終老也就差個幾十年的距離,沒想到還能半路殺出個救苦救難救單身的觀世音。秦曄不由嘆了一口氣,對漂亮妹子說了一聲抱歉,朝隔壁球場正和教練商量什麼的陸星江走去。

陸星江有所察覺,側過臉瞥了一眼走過來的秦曄:“練好了?上次那個發球的問題……”

“我馬上就去,馬上就去。”秦曄心驚膽戰,悄悄遞了個“借一步說話”的眼神過去,等陸星江跟他過來,才壓低聲音問,“隊長,我忽然想到,小學妹是不是就是你之前讓老二查的那個主播?”

那還是“十一”剛過,秦曄拉着行李箱回寢室,就聽見陸星江破天荒地用手機在聽一檔英文節目。隊裏通病,他英文也不太好,認真聽了半分鐘才敢確認主播確實在念英文。

雖然聽不太懂,但是主播的聲音是真的好聽。他剛要問是什麼節目,準備拿來每晚睡前催眠,就聽見陸星江讓簡振查主播的信息。

他們隊長什麼時候成聲控的?秦曄暗中思考。

再後來就是運動會時,從廣播裏響起熟悉的聲音開始,陸星江突然變得反常。秦曄腦子不算多聰明,可好歹言情劇看得不少,這些線索串聯在一起,真相似乎也就浮出水面了。

陸星江手腕一扭,球拍在掌下高速轉了起來。他抿了抿嘴唇,沒有否認:“是她。”

“我就猜是她。”秦曄得意揚揚,“隊長你這臨時起意的方式還挺特別,別人看臉,你聽聲音。”

自以為尋找到真相的秦曄將毛巾往座位上一扔,不敢讓魔王再催,小跑着回去和于海洋繼續練雙打發球了。

陸星江站在原地,緊緊握住球拍,自言自語:“我找了她三年,這算臨時起意嗎?”

六點多鐘的時候,網球隊隊員們匆匆吃了晚飯,加訓到快十點教練才終於鬆了口放人。一行人累成狗一樣三三兩兩拖着步子往外走。陸星江留下來和教練最終確定了選拔賽的戰術,才去更衣室換了衣服。

臨近十一月,雖然白天還有點乾燥,夜風卻已經沾了深秋的涼意,一陣接一陣地吹來,訓練帶來的疲乏也被一掃而空。

今夜無月,星星零星地亮了幾顆,F大老校區這邊設施陳舊,連路燈都是世紀初的款式,方方正正的四角狀,底下綴着一顆明珠似的燈泡,勤勤懇懇地散發著最後的光亮。

陸星江走過第三盞路燈時,抬頭看見了不遠處長椅上坐着的人。

書翦是扔骰子輸了被室友趕下來買水的。

中午回寢室后,她避無可避地面臨了一番以魏醒醒為主審、林芝為副審、曉春作公證人的“嚴刑拷問”。她覺得非常冤枉,但是教陸星江學英語的事,怎麼看怎麼讓人無法相信。幸好收拾東西的時候有一張陸星江上課塗鴉的草稿紙掉進了她的背包里,才最終證明了她的清白。

曉春轉移了立場:“是哦,我們書書得過全國英語競賽A組金獎的,大字報在宣傳欄貼了一個星期,說不定陸星江就看過呢。”

林芝也跟着點了點頭。

就只剩魏醒醒還保持懷疑:如果單純學英語的話,少爺那麼有錢,為什麼不去和某廚師學校同名的新×方呢?下去買水時,書翦才想到下午收到教授的通知,過兩天要去當一次助教,正好又和她跟陸星江約定的時間衝突了。書翦一個唯物主義論者,頭一次開始相信造化弄人這麼一說。

她非常不好意思地發消息過去,那邊卻一直沒有迴音。

她索性出了門,抱着試試看的心態走到網球場,果然看到他在裏面。書翦一貫不喜歡打擾別人,就坐在門口的長椅上一邊用手機看新聞,一邊等他出來。

看見來人,她站起身,嘴角一彎,微微一笑:“學長!”

陸星江幾步走到她身邊,隔着兩拳的距離,身高差愈發顯著,書翦半仰着頭看他,也窺不見他的神情,只能小聲又有點沮喪地說:“學長你看到我發的微信了嗎?真的很抱歉,下次一定、一定不會再這樣了。”

說完,她又在心裏默默補充一句,不可抗力的因素除外。

聽她這麼一說,陸星江終於想起把揣在口袋裏半天的手機拿出來。書翦被他設置了消息置頂,消息會顯示在最上方,一眼就能看見。

書翦低下頭,等着他的宣判,卻冷不丁聽見頭頂傳來低沉的嗓音:“在這裏等很久了?晚上很冷。”

“沒有啊。”她下意識答完,才感覺手指已經凍麻木了。本以為只是買桶水,速戰速決,所以她穿得有點兒單薄。

書翦沒反應過來,陸星江已經把外套解了搭在她肩上。穿非親屬的異性的衣服,是書翦十幾年都沒有過的經歷,她掙扎了一下:“不用啦……”

“書老師。”因為俯下身的緣故,他的氣息幾乎傾灑在她耳側,又加上他這麼稱呼,書翦的耳郭霍地紅了起來,“我這個人特別尊師重道。”

書翦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把話題繞到了這裏,“啊”了一聲。

“所以我不能自己穿外套,看着老師挨凍。”他直起身,看着她,眼神在夜色里顯得分外柔和,“至於上課時間,當然也是老師說了算。”

書翦垂着眼瞼,不自覺抓緊袖口,想了一下,竟然被他的歪理說服了,愧疚感慢慢褪去,只是臉還熱着:“那,那我們就下周六見。”

女孩子大約剛洗完澡出門,哪怕披着他的衣服,也蓋不住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

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種花香,芬芳馥郁,讓人心曠神怡。

陸星江勾了勾嘴角,說:“好啊。”

你說什麼都好。

只要,別再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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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着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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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從來都不是臨時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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