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越閩歸朝(一)
八月中旬,思考猶豫了一個月的錢鏐,終於下定了決心。當顧全武命人百里加急送來一封私信,錢鏐看過之後,嘆息良久。
他明白曹用行為何讓顧全武遞話給他,左右不過是希望自己主動一些,這樣朝廷的面子也好看許多。或者說,朝廷已經不在乎自己的選擇了,但若是自己想要歸順,必須表現出主動來。
錢鏐今年五十八歲了,他想起自己嬰兒出生時,因相貌奇特,父親認為不詳,想要丟棄於屋后的水井之中溺斃,好在祖母憐惜,方才保全性命,因而得了一個乳名“婆留”。
乾符二年,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浙西鎮遏使王郢擁兵作亂,錢鏐應募投軍,在石鏡都鎮將董昌部下為偏將,平定王郢之亂,又擊退黃巢亂兵,立功甚著。
到了乾寧二年,也就是十五年前,董昌官越做越大,竟然在越州稱帝,於是昭宗皇帝封錢鏐為浙江東道招討使、彭城郡王,討伐董昌,並成為鎮東、鎮海軍節度使,加檢校太尉、中書令,自此割據兩浙,佔據了江南東道的北部。
後來錢鏐請朝廷封自己為吳越王,自古爵位以單字為貴,錢鏐的本意,實際是想要吳王、越王,但天子不許,好在朱溫為了籠絡他,才改封的吳王。因為當時錢鏐與楊行密勢同水火,一心想要名正言順地討伐淮南,佔據吳越之地。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突然從西北偏僻之地,冒出來了個李弘益,一路從沙州殺到了涼州,然後將關內道的諸多勢力一掃而空,最後甚至將如日中天的朱溫都滅了。
實際上朱溫弒君篡位建立偽梁之後,在許多地方實力派心裏,大唐已經滅亡了。至於長安那個被李弘益擁戴建立起來的大唐,很多人並不願意承認。一方面是有許多野心家不願意看到大唐統緒猶存,一方面是李弘益在中原名氣太小。
當時王建稱帝,消息傳到杭州,還有些官員積極地建議勸諫錢鏐也跟着稱帝,但是錢鏐最終並未答應,而是說:“彼輩擅自稱帝,乃是自坐炭火,吾不為也!”等到慕容閻昆三月定劍南的消息傳來,眾人皆嘆服,然後錢鏐也第一次地正眼關注起李弘益來。
相對於朱溫、王建、劉守光、劉隱等天下藩鎮,錢鏐的野心並不大。他發家於家鄉,所以一向奉行保境安民的政策,除了對楊行密用兵,也就只是和佔據福建等州縣的王審知有過一次小小的衝突,但很快雙方就達成了和解。
就在錢鏐思考着未來的時候,突然有人報羅隱病重,錢鏐連忙前往探視。羅隱有詩才,是當世著名的詩人,但是羅隱前往長安科考未中,鬱郁不得志,於是返回家鄉。
當初錢鏐被朱溫封為吳越王,曾徵召羅隱為諫議大夫,但羅隱不就,反而勸說道:“大王乃唐臣,朱溫篡位,大王理應出兵討伐,絕不可向賊梁俯首,以免遺羞千古。”錢鏐雖然沒有採納,但對羅隱卻越發敬重,時常派人探視賞賜。
見到羅隱時,錢鏐看到羅隱躺在病床上,臉頰消瘦,面色蒼白,唯獨一雙眼睛有神。羅隱掙扎着對錢鏐說:“大王,如今朝廷有中興之氣象,元帥李弘益雖然秉國,卻非弄權之人。兩浙百姓,皆仰仗大王。願大王歸順朝廷,不要再讓百姓遭受兵戈了!”
錢鏐默然,他知道羅隱曾經在中原久居,見慣了藩鎮戰亂給民間帶來的破壞,因此回到杭州后,一直對錢鏐多有勸諫。並且李弘益數年前組織編寫《唐詩品》,收錄羅隱詩作,曾經專門派人前來慰問,並表達了朝廷想要徵召羅隱為官的想法,但羅隱以身體不適拒絕了。
大概是臨老之前,發現自己終於得到了朝廷的認可,羅隱再無心結,臨終之前,只想再最後一次勸諫錢鏐。
看望羅隱歸來,錢鏐回到宅中,妻子吳氏見他愁眉不展,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麼事,於是款步上前,笑着說:“當年妾歸省故鄉,留戀春色,大王來信,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只是不知長安的春色,是否如江南一般呢?”
錢鏐大笑了起來,胸中柔情萬般,豪情頓生,說:“我在江南二十年,據有十餘州,兩浙百姓皆得以保全。我有功於社稷,便歸朝廷又如何?”於是遣使北去,表示願意與曹用行一見。
於是曹用行領兵自瓜洲渡過長江,至蘇州吾縣外的虎丘山,與錢鏐會面。見到錢鏐時,曹用行搶先行禮,說:“錢王來歸,此國家之幸也!小子在北地,多聞錢王風采,今日一見,果真盡得江南之風流!”
錢鏐楞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曹用行是年輕人,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能夠在這種場面對自己恭敬有加,看來自己歸順之後基本不會有事了。
跟在曹用行身後的楊渥等人也都上前行禮,楊渥心裏有些不喜,自己老爹楊行密和錢鏐彼此攻打多年,也算是世仇了。可惜淮南平定之後,曹用行便毫不客氣地將淮南軍權盡收,楊渥頓時成了一個擺設。
對此楊渥雖有怨言,卻連一句話都不敢說,無他,手中無兵爾。所以曹用行要他做什麼,他就老老實實地配合。曹用行留溫韜在江都主持軍隊整編改組事宜,至於楊渥部將,各有賞賜,各有去處。
在虎丘山,錢鏐與曹用行等言談甚歡,他見曹用行舉止言行有度,顯然也是世家出身的,心中那種對北人的鄙夷又少了一分。兩個人私下交談一番之後,錢鏐簡單大喜過望,因為內閣的意思,依舊以他為江南東道的文官之首,留在杭州繼續為任。
實際上這也是內閣並李弘益等人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錢鏐不同於其他藩鎮節度使,他在江南名聲甚好,鼓勵農桑,發展海貿,可以說江南東道乃是天下精華,出於維穩的考慮,錢鏐暫時就不能動。
而且曹用行私下將朝廷的聖旨拿出來讓錢鏐先過目了一番,目的也是提前通氣,雖說有些違規,但為了最大限度地穩住錢鏐,就必須進行一定的利益交換。
於是錢鏐當即邀請曹用行至杭州錢塘,他原來之所以猶豫,就是怕自己也像馬殷一樣,被調往他地。馬殷好歹回到河南道老家,他錢鏐佔據的可是天下富庶之地,換了地方,就形同於發配了。
現在得知自己還能夠留任,雖說文武官員都會更換一批,但好歹沒有去得太遠。他的邀請,曹用行爽快地答應了,這份膽量讓錢鏐也不由得敬佩。
於是在錢塘,錢鏐召集眾官,曹用行當眾宣讀了聖旨,錢鏐依舊為吳越王,加檢校太師,領鎮東軍節度使、江南東道觀察處置使,兩浙文武,經吏部考核,各有任用。
作為交換,錢鏐讓出了明州的翁山縣,將近海的翁洲島作為朝廷的東海水師駐地,新任東海水師為馮行襲,以橫江軍為主幹,負責新建一支水師。
朝廷的聖旨說得分明,滿足了大多數兩浙官員的訴求,於是錢鏐設宴,款待朝廷官員一行人。錢鏐文治武功都還不錯,但是人總會有缺點,錢鏐愛享受、好奢華,所以宴會所在殿堂華美、食物精緻、舞樂奢靡,這讓曹用行等北方來的官員都暗自皺眉。
李弘益自涼州時代,就對官場、民間風氣多有整肅,絕禁奢華鋪張浪費,要知道涼州乃是大唐舞樂中心,但李弘益硬是以身作則,通過制度、監督等各種手段,一洗大唐的風氣。
看到侍者端上來切成晶瑩透明如蟬翼一般的魚片,曹用行突然大笑了起來,說:“向來在北地,此番至江南,才知江南人物風景,果然冠絕天下。”錢鏐以下人等,聞聽此言,都面露得色。
曹用行接著說:“元帥多聽江南官員說起,又聞聽商隊經行消息,常嘆息說公務壓身不能前來一游,故而曾寫一首詞,倍說江南繁華,吾甚喜之。”錢鏐接話:“元帥一向大才,還請副帥為吾等說來,吾等傾耳聽之。”
於是曹用行飲了一杯酒,清了清嗓子,用關中官話大聲說:“詞牌名為《望海潮》。”錢鏐不由得捋起了鬍鬚,當年他治理杭州,在錢塘縣修築海塘,以阻攔錢塘江大潮。但堤壩屢次修築不成,有人說是潮神作怪,於是錢鏐命弓手萬人齊射,大潮果然退去,於是堤壩築成。
所以他一聽到這詞牌名,頓時自矜了起來。卻聽曹用行繼續念到:“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這上半闕一出,頓時滿堂喝彩。尤其是朝廷來的官員,這些日子在錢塘四處觀賞,只覺得李弘益這詞寫得當真是好!錢鏐等人都面帶紅光,這可是李弘益出言讚賞他們的文治能力啊!
“重湖疊嶺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戲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曹用行一氣念完,眾人再度轟然叫好。
錢鏐聽出來其中似乎有勸諫之意,他笑了笑,作為一名文化素養極高的人,他自然聽得出來,這首詞誇讚褒獎遠遠多過隱隱約約的勸說意思。於是藉著微醺,錢鏐說:“元帥一闕詞,寫盡江南風流。吾當立碑,與百姓同賞,此江南之幸也!”
曹用行笑了笑,他知道錢鏐不同於淮南楊渥、徐溫,這麼多年一直在江南東道養精蓄銳,實力不比他人,自然有許多底氣,看來很多事情還需要緩緩圖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