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暴露
從府邸中出來時月已上中天,街道上空無一人。李蓮花與李相夷速度極快,空曠的街道上只剩婆娑步踏過後的殘影。
片刻后,兩人在雲水樓的後門處停下了腳步。
說是後門,其實也就是個毫不起眼的角落偏門,在夜色下已經渾然與漆黑的牆面融為一體。上面落滿了灰不說,連掛上的鎖也是銹跡斑斑,破破爛爛。
李相夷甚至懷疑這鎖只起到一個表面的作用。
李蓮花毫不在意徑直上手,扯着鎖拉扯兩下,指尖微微施力,那鎖便應聲而斷,掉在了他的手心裏。
他動作緩慢地推開門扉,兩人閃身而入。
門后的位置是客棧後院一處廢棄水井旁邊,比較偏僻。這裏是下人干雜活的地方,連接大堂的院門被上了鎖。李蓮花步伐輕盈,李相夷緊跟在他身後,看着他慢慢拿鑰匙開了鎖,又小心地把帶有鐵鏈的一端平放在地上。
這裏距離百川院的人僅有一牆之隔,因此即使夜裏風聲重,兩人仍然不敢發出太大聲音。
大堂里被砸碎的桌椅板凳沒人敢收拾,完好無損地維持着案發那日的場景。桌子和牆壁上噴染的血跡已經乾涸發黑,李相夷面無表情地掠過這些場景,跟着李蓮花的腳步,往樓上去了。
牧原住過的客房正大敞着門,幾縷幽亮的月光從窗口傾瀉而下,落在屋內。窗戶被人拆走,夜風呼嘯着往房間裏灌,發出嗚嗚的聲音。
兩人在客房門前站定,沉默着打量着屋內的一切。片刻后,李蓮花慢步踏入,徑直往床榻的方向去了。
在雲隱山上相處數日,牧原的慣用手段他也多少了解過一二。李蓮花的目光在被褥雜亂的床榻上掃視兩眼,然後落在了床頭邊上毫不起眼的深色枕頭上。
與亂糟糟的被褥相比,這隻枕頭擺放的位置未免太過規整了些,後來的人也絕不可能會去動它。兩人對視一眼,李相夷心領神會,拿劍鞘慢慢剝開了床頭落下的帷幔,把那隻枕頭從床裏面扒拉出來。
他用劍鞘在枕頭上磕了磕,掌心處果真沉悶地傳來幾分硬物碰撞的感覺。李相夷拆開了枕頭的外皮,從棉絮中翻出了一枚小小的,樣式奇特的黑色瓷瓶。
這種全身漆黑的瓷瓶市面上很少見,但牧原很愛用。
他把瓷瓶的蓋子掀開一點,放到鼻子底下輕晃幾圈,又轉手遞給了李蓮花。李相夷的聲線壓得很低,音量極小,“引蟲粉。”
李蓮花輕嗅過後,心底一沉。
這不僅是引蟲粉,而且還是劑量加大,藥力不知高了多少的特殊調配。能吸引過來的絕不止區區幾隻蟲子這麼簡單。
兩人在房間裏又簡單搜尋片刻,但並沒有找到另外的線索。眼看着馬上要臨近百川院外圍巡邏的人換班的時候,也只好打道回府。
百川院的人把整座客棧圍了起來,幾人一隊來回巡視。從外面進來尚且還能看到巡邏的人,但從裏面要想出去,冒的風險就大了。雖然兩人都有脫身的把握,但被發現終究不妥,便也只好在房裏等待了一會兒,時間到了才從房間走出。
原路返回時,路上的風更大了些。
出了大堂,李蓮花從地上撿起鎖,把院門重新合上,鎖了回去。李相夷就站在他身後,一邊等他,一邊思索着案子的來龍去脈。
他的思緒漸漸放空,李蓮花又在全神貫注鎖門。於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那扇在廢棄水井後面的偏門,已經被風慢慢刮開了一道縫隙,又透了一點月光出來,打在地上分外顯眼。
夜裏的風聲逐漸增大,一些細雜的,微弱的聲音也被裹挾進風裏,從耳邊很快掠過,不留一點痕迹。
不知幾時過去,李蓮花終於上好了鎖。他慢慢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這才轉身面向李相夷,對他無聲做了“走”的口型。
兩人齊齊轉身,卻在下一刻赫然對上了那扇已經敞開的門,和門外將要踏進來的一道修長的人影。
“!!!”
人影的速度極快,又悄無聲息。那身清麗的淺色袍子和腰間別著的長鞭在月光下逐漸清晰,來人左手已經按在了長劍上,是一個蓄勢待發的攻擊姿勢。顯然是已經發現了門裏的不對,將要進來查看情況。
而幾乎是同一時刻,門內的兩人迅速反應過來。
李蓮花一把扣住了李相夷的手,徑直拉着他飛身上牆。李相夷率先踩在了牆面上,後來的李蓮花卻不慎一腳踩在了鬆動的磚石上,險些摔下去。
“什麼人!”
石水的厲喝從背後炸開,與之而來的還有長鞭破空的尖銳呼嘯。
李相夷拉了一把李蓮花,可李蓮花躲閃不及,只能回身躲開這一擊。順帶打出一掌,逼退了飛身追上來的石水。
兩人跳下圍牆,把婆娑步轉到極致,飛一般地踏着磚瓦跑遠了。留給再爬上圍牆的石水只有濃重的夜空。
城門已關,逃回蓮花樓是不可能了。於是兩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一路不停地跑回了喬婉娩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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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翻牆而入,從天而降,差點砸中院子裏的壽山石。
還未歇下的喬婉娩聽見響動跑了出來,一眼便看見了站在院子裏氣喘吁吁的兩人。
全力運轉婆娑步,這對於李相夷來說不算什麼。但李蓮花懶散慣了,雖然實力日漸恢復,但突然來上這麼一遭終究還是有些受不住。
他胸膛鼓動着,上半身靠在李相夷身上,止不住地喘息。李相夷臉色還好,只是額頭出了點汗。喬婉娩愣愣地看着他們,手裏還拿着沒寫完的卷宗,問道:“怎麼了?”
李相夷的聲音有些發顫,但手上還是把李蓮花抱得很穩,“被石水發現了。”
喬婉娩回過神來,神情略微嚴肅,“跟我來。”
李相夷往前踏出一步,卻僵在了原地。
李蓮花不知何時已經緊閉了雙眼,呼吸急促,李相夷心頭微亂,他拍了拍李蓮花的胳膊,小聲叫他的名字,呼喚了半天,李蓮花才強撐着撬開了眼皮。
“……等,等等……”
肚腹之中彷彿有一團烈焰在熊熊燃燒,燙的李蓮花呼吸都是滾燙的。他咳嗽幾聲,又覺得指尖冰涼,彷彿渾身的力氣都散去了。
疼倒是不疼,但越來越困。他靠着李相夷一點點往下滑,最後被李相夷抱在了懷裏,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刻,李蓮花想起了什麼,卻只來得及攀附在李相夷的耳邊,聲音幾乎是氣音,“是雙生鏡……”
李相夷瞪大了眼睛,他張了張嘴,但沒有多說,只沉默着攬住了他歪倒的身體。
“蓮花!?”
他抬頭,對上喬婉娩驚異又擔憂的目光,搖了搖頭,語氣深沉,“他沒事。”
喬婉娩的手無意識攥緊,發出來的聲音輕顫,在極力掩飾着自己的不安,“……真的嗎?”
李蓮花無力跌落的這一幕讓她無端回想起十年前,在漫無邊際的東海苦尋那一抹已經沉入海底的背影。
無助,彷徨又恐懼。
李相夷抱起他,對喬婉娩輕輕地笑了笑,他語氣輕快,道:“真的沒事。”
他篤定的神情彷彿給喬婉娩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叫她緩過些許神智。喬婉娩閉了閉眼,手裏拎着的卷宗被捏皺了也沒管。
她忽然站起,轉身,叫李相夷跟自己來。
這間院子只是喬婉娩暫時租賃下來的,客房也有段時間沒打掃了,只來得及讓侍女更換了被褥,空氣中仍然散發著難聞的灰塵氣息。
喬婉娩推門的一瞬間就嗅到了這股味道,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向了李相夷。卻見對方面不改色地徑直走了進來,直奔床榻,把李蓮花先放了下去。
燭台的火光跳躍着,照映出了房間裏相顧無言的兩人。喬婉娩坐在木椅上,與李相夷一同沉默着,低垂着眼眸看向昏睡的李蓮花。
李相夷就坐在床榻上,與李蓮花的手緊緊相握。暖黃的燭光倒映出他嘴角無意識牽起的笑,和眼眸中幾乎看不到底的溫水。
緊握的手,指尖上纏繞的髮絲,這些都是喬婉娩從沒在李相夷的臉上見過的神情。溫柔又眷戀,帶着化不開的思緒。
黑暗之中,李相夷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聲音一向帶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散漫,如今卻變得低沉平穩,慢慢為喬婉娩講述着他們進入大漠以來的遇到的事。
從追逐神跡到跳下祭台,幻境裏的場景輪迴千百萬次,李蓮花在他眼前一次又一次“死去”,一次又一次復生。
雙生鏡給予的選擇路口再度出現耳畔,短短片刻又沉入記憶的流沙。他仍然堅定不移地選擇了那個只有李蓮花的結局,一如李蓮花能為了他而選擇留在這世上。
時至今日,李相夷也說不清他到底是為什麼能和李蓮花在一起。這些都是李相夷不可言說的執念。
或者說,是李蓮花的執念。
“阿娩。”
李相夷忽然開口,他看向喬婉娩,鄭重道:“對不起,阿娩。”
喬婉娩微微一愣,就這麼定定地看着他。
李相夷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真切地落在了她的耳朵里,“從前是我辜負了你的心意,對不起。”
但喬婉娩卻搖了搖頭,“不,相夷,你沒有辜負我。”
“從前我追趕在你身後,是因為太害怕我會被你落下,怕慢了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了。”喬婉娩看着他,神色頗為認真,“你喜歡一個人看山,看海,這些本就是其他人追不上的。雖然這個道理我明白的有些晚,但還不算太遲。”
他們兩個就像雨季時從昏暗的天空中落下的雨絲,即使在空中有過交纏,觸碰。卻註定了一個要比另一個墜落的快些,也無法改變一個要落入池塘,一個要融入土地的結局。
“現在,我很高興有人能陪你一起去看了……”喬婉娩的聲音停頓片刻,忽然覺得自己的說法有些不對。李蓮花就是李相夷,那算起來,好像還是李相夷自己一個人……?
李相夷語氣認真,“算是我一個人吧。”
喬婉娩一怔,她看着李相夷,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聲前所未有地清冽,暢快。那塊在心頭淤堵了數十年的巨石在這一刻徹底煙消雲散,從此世界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