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傾心相談
死亡,從沒有離齊麟這般近過;齊麟甚至渴望着死亡。
“談死色變古今同,卧榻殘喘夢已空。”
“白骨青山相對望,千秋萬代各西東。”
“紅塵滾滾如煙散,歲月匆匆似水流。”
“莫道人間無凈土,心存善念即仙洲。”
“仙洲...何所在;善念...何處存。世人皆愚,愚世永存,道不清善惡對錯,斬不斷因果輪迴。”
“如果說嗜血如命、殘害百姓是大惡,心存歹意、怨恨咒罵是小惡,那好心做壞事、弄巧成拙又算什麼?”
“東頭老翁多愁緒,日日觀山嘆秋鳴,鳴聲啼血錐刺骨,道盡冬寒無暖日。老翁憐蒼生,書生惜老翁;老翁祈福祉,書生抬老翁,有道是一個悲風傷秋,一個心存善念,書生不願老翁死,老翁卻言書生多事端。”
“還果真印證了那句俗語——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
齊麟醉了,醉卧亭台,喃喃自語,嗔笑不斷。
他在嘲笑着一個身份,也在譏嘲着世間規矩,更在諷刺着聖人智慧。
何為聖人?
——聖人通常指那些具有極高道德境界和智慧能力的人。
聖人又從何處來?
——這或許是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因為大多聖人在最開始時並不是聖人,亦常被人詬病,只是被統治者需要時才抬出了聖人的旗號。
由此可見,世道的真相也就不難理解了,不過是“暴力”兩字。
是的,暴力。
齊麟貴為鎮北王,擁有着三十八萬鎮北軍,這並非是他的能力和本事,而是世襲下了家業。
世人皆懼齊麟,不止懼怕他本人,更懼怕着他所世襲下的家業。
但,他也同樣畏懼暴力,因為大襄不止有鎮北軍,他也懼怕北疆會生靈塗炭。
北疆就在北方,移不走,逃不掉,它就在那裏不曾改變。
若因他一人使得北疆淪為煉獄,那他也定會被釘在恥辱架上遭人唾棄。
——無論北疆能否渡過浩劫,他亦會成為罪人,只是有人還會感念,有人只會咒罵。
——北疆是他的優勢,亦成了他的軟肋。
人就是這樣,在一無所有時總是貪得無厭,在擁有一切后又被萬物羈絆。
流年輾轉,白了少年頭,不知所謂,卻又不得清閑。
或許,這便是人生一世的最大騙局,總有一人或一事能使人停留,不敢再跨出一步。
然,齊麟又怎會允許這種情況出現呢?
他不會被任何人和事限制,亦想繼續自由隨心。
可說起自由隨心,又不免有些譏諷。
在他未見方莫前,他本擁有着絕對的自由,亦可隨心而為。
在他見到方莫后,他不僅失去了自由,還被關進了牢籠。
而這一切又不過是一場心境上的轉變,正如住上了大房子、擁有了萬貫家財,除了身體上的享受外,最滿足的也是情緒,甚至可以直接說那只是情緒上暫時得到了滿足和寬慰。
因為用不了多久,仍會有失落,亦會有不滿足出現。
——這就好比登高望遠,原以為腳下的山峰就是終點。
——其實不然,眼目所及的群峰也會再次成為終點。
看多了群峰,還會嚮往河流;擁有了河流,亦想擁有大海。
但,大海又何曾成為過個人私產,沒有敬畏之心,人也終會被吞噬。
此刻,齊麟就覺得自己已在被吞噬,吞噬他的不是別物,恰是他現下所擁有的一切。
“汝是魚否?”一婉柔聲飄來,如一道春風般使人耳目一新,春風能使萬物綻綠,其聲也使得齊麟驟然定眸。
在他確定下來人是誰后,也不禁感嘆——終是看輕了杜芸卿。
或許,這便是女人的魅力所在,你永遠無法得知一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子能揮散出多大的能量和智慧,掩蓋下她們智慧和能量的又恰恰是她們自己,因為單是她們的美貌和體態就已能迷惑所有人。
“假如,莊子在說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后,惠子能再反駁一句“汝是魚否?”,還真不敢去想莊子會如何接話。”
齊麟,痴笑道:“杜掌門既提出這一問,想必心中已有了答案。”
杜芸卿弓腿一禮,莞爾一笑道:“莊子自然不是魚,他若是魚便也就不是莊子了。”
齊麟,搖頭道:“那本王也不是魚,若是魚就該暢遊在大川溪流中,也絕不會在此飲酒。”
他隨之端正身姿,探首道:“抱歉,本王身在雲闕門卻犯了酒戒,還請杜掌門莫怪。”
杜芸卿,笑道:“王爺非我雲闕門弟子,又怎知自己犯了酒戒?”
“若王爺只是以他處門規為例,未免有些狹隘。”
“哦?”齊麟眸光一亮道:“難道,雲闕門並無酒戒?”
杜芸卿淡笑,仰月道:“戒與誰看呢?大道既在心,又何必在乎外界眼光?就算門規再嚴,想喝酒的人也自有能喝到酒的辦法。”
齊麟臉色漸漸黯淡,靜默不語。
杜芸卿,接著說:“方才王爺和方莫的談話,芸卿已在房頂聽得真切。芸卿之行為有失磊落,還請王爺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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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麟看向杜芸卿,緩慢問道:“杜掌門既來尋本王,定想賜教一二,還請直言不諱。”
杜芸卿微微一笑,“其實,王爺並非弒殺之人,心中一直都裝着百姓,不是嗎?”
齊麟,勉強一笑,“看來,杜掌門偷聽牆角后,還真對本王有了點了解。本王不見方怡,只是不想北疆面臨戰火,更不想百姓不得安寧。”
杜芸卿,道:“可王爺真該畏懼嗎?”
齊麟,怔眸道:“何意?”
杜芸卿,回道:“王爺之所以怕起戰禍,全因王爺是鎮北王。倘若,王爺不是鎮北王呢?”
齊麟不言。
杜芸卿,又道:“這人啊,有時真的很奇怪。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全因他們不知自己是誰,倘若知曉自己是誰,又怎會做出諸多自不量力之事呢?可到最後,彷彿每個人又都知曉自己是誰,前怕狼后怕虎的,總有找不完的理由。”
齊麟瞬間緊眉,喃道:“你的意思是...本王不是本王,本王又是本王...”
杜芸卿含笑點頭,“王爺不認為自己是鎮北王時,自有翻山倒海的勇氣,昔年在景都做一紈絝時也沒見王爺有這般憂思。可現下,王爺被鎮北王的身份所困,所憂所慮皆是身為鎮北王的困擾。”
“白日裏,王爺曾提議讓我成為武林盟主,我思量再三后,倒也覺得無何不可。只要王爺您一直是高高在上的鎮北王,那這武林盟主我杜芸卿也做定了。”
“可,眼下王爺怕是已不想再做鎮北王了,我又如何去爭武林盟主之位呢?”
齊麟猛然一震,心頭不禁一緊。
——杜芸卿說的沒錯,她能成為武林盟主的前提是自己的那塊玉佩能發揮出滔天權勢。假如,自己不再是鎮北王,誰又會去畏懼那塊玉佩呢?
——沒了權勢,就算杜芸卿能做上武林盟主,又能守住多久呢?會有源源不斷的劍客和高手前來挑戰,亦有居心叵測的歹人前去陷害,誰不想殺掉武林盟主就此揚名呢?
——這說到底還是“暴力”兩字,只要自己還是鎮北王,那方莫手中的玉佩就能一直發揮作用,即便江湖人不怕杜芸卿,也要掂量掂量是否能對抗得了鎮北王的權勢。有人能奪下杜芸卿的手中劍,卻絕無人有把握能抵抗得住鎮北王的千軍萬馬。
杜芸卿,繼續說:“王爺在說出我可以做武林盟主的那一刻,也是想要和我與方莫聯盟,不是嗎?”
齊麟,詫異道:“杜掌門很想成為武林盟主嗎?”
杜芸卿掩口而笑,“不想。我只是不想被方莫的族人看輕罷了。這是王爺對方莫說的話,卻也着實說進了我的心坎里。”
齊麟,乾笑道:“看來,杜掌門是鐵了心要嫁給方莫了?”
杜芸卿點頭,直接承認道:“不錯,我就是想嫁給方莫。因為,我對別的男人不放心,也對別的男人不感興趣。縱使外面的男人千好萬好,又哪比得上我親手養大的男人呢?”
齊麟“噗嗤”一笑,“杜掌門倒是坦蕩,敢如此坦白心思已遠勝萬千女子。”
杜芸卿,道:“這沒什麼,我只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罷了。簡單地說,我也不過是在尋一份安全感,方莫是我養大的,我知曉他一顰一笑中的含義,也懂得他的脾性和底線,亦知道如何拿捏他,而方莫本人呢,也不見得就比王爺您差吧?”
“沒錯,方才你們比劍方莫的確是輸了,但,這並不意味着王爺您就比方莫強。只能說方莫還太稚嫩,提前露出了破綻,也沒到人劍合一的境界。我既知他輸在何處,就定懂得該如何教他。”
齊麟喜笑而嘆,“方莫這小子有福了...人這一生能遇到一位好師父已屬難得,能再遇到一位好娘子更是三生修來的福報。杜掌門這是又做師父又做娘子的,可真是勞累壞了。”
杜芸卿,笑道:“無論是做師父,還是做別人娘子,我要面對的都始終是一人也,又哪來的勞累一說呢?師父和娘子的身份可能在外人眼中是天差地別,可在我這卻也不過是繼續陪伴罷了,而我想要的恰又是方莫的陪伴。”
齊麟躍下亭台,步步審視着杜芸卿,又在距離六尺處駐足,“本王知道你現身於此,其實是想讓本王成全你和方莫。這既算是有求於本王,實則也不算。因為,本王也有求於你,頂多算是彼此成全。”
杜芸卿,皺眉道:“王爺何出此言?”
齊麟,沉聲道:“既有朝廷,就不容北疆;既有北疆,就忌憚朝廷。如此制衡下去,恐也只會一直陷於陰霾之中,整日都在算計着一時得失。朝廷出招,北疆破之;北疆出招,朝廷破之,只要這些無止盡的爭鬥一直存在,那也就永遠無法看清一些真相。”
“今日,本王能為了北疆存亡而放棄去見方怡,那明日本王一定還會再為別事阻下步伐,所以,本王現下已迫切想要迎接死亡了。”
“事實上,本王早就想用一場假死脫身了。只是一直沒能堅定下心性,沈安若的出現也是本王始料未及的,她總能帶給本王驚喜,每次驚喜又皆是一份牽絆。牽絆多了,不舍也就多了,直到再也無法抽身,再也無法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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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知道是該破局的時候了,正如你所說的本王不是本王,才有無限可能;本王是本王,反而再難做自己。”
他突得看向杜芸卿,又嚴肅道:“所以,能幫你的不是本王,而是鎮北王妃沈安若。準確地說,本王可以成全你和方莫,但,你若想守下基業和根本,就必要和安若彼此成全。”
杜芸卿沉寂了片刻,眸光恍惚道:“看來,王爺和我屬於同一類人...同樣困於情海之中...”
齊麟,苦笑道:“不困情海,又當如何?人生一世總要去執着些什麼,否則又有何樂趣?恐怕多活一刻都顯多餘...”
杜芸卿突得動容道:“可王爺是否也太殘酷了些?我可以看出王爺對王妃用情至深,王爺尚且如此,王妃也只會比王爺更痴情百倍!屆時,王爺一死了之,又將王妃置於何地?”
齊麟散眸頓失光亮,微聲回道:“岳丈大人也曾同樣質問過本王,在他質問本王的那一刻,本王就已動搖,甚至想放棄掉假死的想法。可今日之局勢,卻使得本王不得不再次求死,以換取北疆百年安康...”
“本王隱隱有一種預感,再這樣下去北疆和朝廷必有一戰,屆時不但苦了百姓,更會犧牲掉更多的無辜性命。你以為本王不想像你一樣常伴一人左右嗎?”他說到這裏,臉上已綻出暖笑,“如果本王告訴你,本王早已離不開安若了,你會信嗎?”
杜芸卿,沉默。
齊麟逐漸收斂暖笑,又接着自嘲道:“你一定不信...男人又怎會離不開一個女人呢?更何況是我齊麟呢...”
“只要本王一揮手,不知會有多少女人投懷送抱,想必那畫面你已能想像得到。可那有用嗎?不過是解決一時私慾罷了,還能有什麼用?恐怕連說說心裏話都做不到,更別提和她們說什麼北疆大業,征戰北戎,護佑萬民了...”
“在這個世上,不是任何人都能體會你的心境的,也不是任何人都懂得你的心聲的。假如,你要嫁的不是方莫,你會毫無保留地告訴對方所知曉的一切嗎?”
“不說別的,就單說你們玄門修仙的功法,就足能使凡人生出貪念,不惜殺妻了。”
杜芸卿緩緩閉眼,遲遲搖頭,她好似在感受着月之光華,又好似在梳理情緒迫使自己鎮定。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一字一字地回道:“原來,男人和女人一樣都是可憐蟲...只是男人有選擇的機會,女人卻沒有;男人可以浪子回頭,擇一人終老...女人單是說出尚有選擇的餘地,恐怕就要被人說成是蕩婦...”
“今夜,能聽王爺道出真心話,芸卿自也明白該去怎麼做了。還請王爺放心,我會和王妃成為好姐妹的,我也會竭盡全力護下王妃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