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諱莫如深
方莫很崇拜齊麟,不言於表,深藏於心的那種。
這是他打小留下的“病根”,只因他也有層起疊涌的情感。
可他同時又很厭惡齊麟,這是他長大后才有的“毛病”,就是處處看不慣。
這看似前後矛盾,卻又合情合理。
齊麟生於景都,長於景都,在景都也擁有着“太子”的待遇。
即便,齊烈和顧英鳶不在身側,也絲毫不影響先帝對齊麟的寵愛。
他能用幾句話討得聖心,也能用行動贏得先帝的讚賞。
他最能牽動先帝情緒,常使先帝哭笑不得,每每心悅。
曾有一段時間,幼小的方莫也想證明自己,從而得到先帝的青睞。
當他躊躇滿志地決意覲見時,才發現自己連朝堂都進不去。
無奈下,他只能讓父親方萬霆帶他面見先帝,先帝雖也對他提出的政見和看法讚不絕口,卻也只停留在讚不絕口。
但,對於幼小的方莫而言,讚不絕口又是一種認可和肯定。
於是,他也更加努力了起來,他也立志要向齊麟看齊。
可隨後發生的一件事,也讓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相同的政見,齊麟提出就能被採納,而他卻不行。
這就不是腦子和遠見的問題了,明顯是身份和血脈的問題。
就因為他不是齊烈和顧英鳶的孩子,就因為他不是齊麟,就要遭受忽略。
在那一刻,好似先前的所有讚不絕口都成了“恥辱”,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何為敷衍。
若他的生母沒有懸樑自盡,或許他還能鼓起勇氣重新站起。
然,自從他生母自戕后,他也不願再自欺欺人下去,彷彿瞬間長大了好幾歲。
後來,隨着他與父親方萬霆的關係逐漸緊張,他也不再奢望走上朝堂,亦覺得自己多餘。
——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這是多麼無力的對白,這種感覺灌滿了他整個童年,他也學會了閉口不言。
儘管如此,他在去往雲闕門之前,他還是渴望能與齊麟見上一面。
除了表達欣賞外,他還想求齊麟能為自己的生母報仇。
他真的沒辦法獨自殺死構陷他母親的女人,那女人是方萬霆的小妾,亦被方萬霆保護得好好的。
但,在距離齊麟還有百步時,他卻退縮了。
因為,齊麟實在太閃耀,他也實在太普通——一個光芒萬丈的人又怎屑於和自己做朋友,甚至幫助自己呢?
在陣陣心酸下,他選擇了獨自離去,不止是自卑,他的內心還承載着喪母之痛和對這個世道的所有恨。
杜芸卿改變了他...
若想改變一人、感染一人就必要親力親為全心付出,哪怕是一種精神和信仰也要拼盡全力才能贏得別人的掌聲。
這一點杜芸卿做到了,她履行着阿姐的職責,卻也做着母親才會做的事。
當然,她不懂生為人母都要做些什麼,但,她也給予了她能給予的全部。
道門不同於其他門派,其心法秘籍,五雷玄咒大多都是不傳之秘。
就拿最簡單的點穴手法來說,非純善之人也是學不到的。
這是道義,它不單單體現在德行和正義感上,更是進入玄門的一道門檻。
無德之人入不了玄門,無胸懷者亦勘破不了大道。
杜芸卿不僅傾囊相授,還允方莫自由出入藏書閣。
這在整個雲闕門已是莫大的榮耀,亦是一種特權。
方莫用三年時間修得“雲壤梯田”心法,又用兩年時間悟出劍意。
在他擊掉杜芸卿手中劍的那一刻,他也正式成為“雲闕第一人”。
然,就在他重拾信心,想要一展抱負時,杜芸卿卻再也沒對他笑過。
或許,是因為他們都長大了,已過了年少無知的年紀,有了男女之別。
也或許,杜芸卿知曉已不能再掌控他,只能嚴厲相待,避免他犯下大錯。
他能體會到杜芸卿的良苦用心,也暗暗下定決心留在杜芸卿身邊。
怎奈,在他得知齊麟性情大變,整日流連在景都秦樓楚館、自暴自棄后,他就再也平復不下心緒,又有了重返朝堂的衝動。
他想不明白齊麟為何要那般頹廢、蹉跎歲月,正如他想不通當年母親為何非要選擇懸樑自盡一般。
這是他的心結,齊麟亦成了他的鬱結。
曾幾何時,他是多麼羨慕和崇拜齊麟,這也是他甘願遠離朝堂的原因。
——朝廷有齊麟就夠了,只要齊麟在,他就是多餘的。
——可齊麟已成紈絝,他又怎能甘心,更憂心着大襄的未來。
反覆思量后,他決意重返景都,一探究竟。
因此,他和杜芸卿大吵了三天三夜,杜芸卿能理解他的意圖和雄心萬丈,可他一旦回景都,杜芸卿也會徹底束手無策。
這種感覺大概女人才會懂,很多時候不是因為女人不信任你、質疑你的能力,而是比起信任,女人更擔心你、更想霸佔你。
杜芸卿知道根本救不了遠在景都的方莫,她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極度恐慌和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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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她怕極了,就彷彿整片天空都塌陷了下來。
她在景都毫無根基,又只是江湖中的一派掌門,萬一方莫捅出簍子她又要如何保全?
她不想失去方莫,卻也說了很多狠話。
狠話只為留人,卻終是沒能拗過方莫。
在方莫重返景都的第二日,他也遇到了滿身是血的素棠。
他救下了素棠,除了安頓素棠外,他的全部時間也用來暗中觀察齊麟。
——齊麟廢了,徹底廢了。這是他的結論。
可,他想入朝堂又絕非易事,他不想去乞求父親方萬霆,亦在等待着一個機會。
但,他同時也恨透了齊麟,越恨就越想去證明自己,他想用絕對的實力去喚醒齊麟,迫使齊麟再次回歸。
誰知,他並沒有等來機會,等來的卻是齊烈弒君謀反,蕭文景繼位。
現在,他已在瞪視着麒麟,打他一進門就已顯露出了濃重的殺氣。
“齊麟,你到底想要怎樣?!芸卿可是我雲闕門的掌門,亦是我方莫的師父,你說綁就綁,說挾持就挾持,你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還有,那些死於你手的士卒可是朝廷明令駐守在地方上的軍隊,你是鎮北王可以胡作非為,芸卿卻只是一個尋常女子,她又如何能承擔下這份罪責?!”
“方才,芸卿在,我不想與你爭論什麼,凡事都聽芸卿的自也能緩和下我和她的關係,但,齊麟我告訴你,這並不代表你就能將雲闕門玩於股掌之中,任你擺佈!”
齊麟悠閑地飲着茶水,完全不將方莫的憤怒放在眼裏,“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們雲闕門的茶濃香百味,就如你們雲闕門的諸多宮宇般充滿着歷史厚重感?”
方莫緊握拳頭,咬緊牙關道:“你如果再得寸進尺下去,那我也只能拔劍了。”
齊麟淡淡一笑,“你難道不想讓杜芸卿成為武林盟主嗎?還是你壓根就不在乎杜芸卿會被你的族人嘲笑?”
方莫,當即道:“可你如此安排也實在過於極端,若傳出去上百士卒死於雲闕門之手,雲闕門又要遭受怎樣的磨難?”
齊麟,悠然道:“這世上又有哪件事是容易的?你不拼殺自有人願意拼殺,本王可沒半點強迫的意思。”
“還有,本王知道你已習得“雲壤梯田”心法,且有大成,但,遺憾的是你依舊無法成為本王的對手。”
方莫,驚道:“為何?”
齊麟微微搖頭道:“雲闕門乃是道教聖地,你們供奉的是上清靈寶天尊。與別處道觀不同的是,你們並沒有將三清並列供奉,靈寶天尊的左右侍者也是葛玄仙翁和許遜真君。”
“除此之外,你們門中還供奉着一位名為百草仙姑的女神仙,碑文上倒也攥刻着她的生平:相傳葛玄在閣皂山悟道時,百草仙姑曾在此地灑下“百草園”,供葛玄煉丹、製藥。?”
“要按此生平來算,這位百草仙姑不僅成就了葛玄,更是葛玄的前輩。可古往今來的神仙譜上卻又沒記載過這位百草仙姑的出處,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方莫,怔道:“你說這些是何意?這和能否戰勝你又有什麼關聯?”
齊麟緩放茶盞,抿嘴一笑,“雖沒什麼關聯,倒也使本王產生了一個問題。”
方莫,問道:“什麼問題?”
齊麟,緩慢說道:“道門講究修行成仙,他們又敬重神明和先祖。可既有神明就定有鬼怪,陰陽本就對等,不偏不倚。但,有鬼怪又何必修行?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嗎?”
“或許,本王說得還不夠明白,那就簡單直白些,人死後魂出為鬼,道士修行一世也多半會身死為鬼。既然都要成鬼,修行的意義又在何處?”
方莫皺眉思索了片刻,“你這問題別說是我了,就算我師父杜芸卿也答不上來。”
“不。”齊麟,說,“杜芸卿答得上來,答不上來的只有你。只要你一日答不上來,那你就永遠無法戰勝本王。”
方莫,譏誚道:“王爺說了這麼多,不會只想逞口舌之快,故弄玄虛吧?”
齊麟微微一笑,“你不信?”
方莫,昂首不忿道:“很難相信,除非我是傻子。”
齊麟緩緩起身,迎手道:“那不妨一試。”
方莫驚眸僵身,似有些不知所措。
他沒想到齊麟會主動提出比劍,但,他還是拔出了佩劍。
只因,他不想使雲闕門丟盡顏面,更不想齊麟輕視杜芸卿。
——他是杜芸卿的徒弟,只要他能戰勝齊麟,就能挽回尊嚴,亦能將齊麟趕下玉女峰。
不過,在他剛燃起鬥志,飛身刺出一劍后,他的雄心壯志便被擊得粉碎。
齊麟果真沒有吹牛,只用一劍即分勝負。
方莫的劍已斷,無了劍鋒的劍也成了一把廢劍。
更諷刺的是,他壓根就沒看清齊麟是如何出手的...
——只是眼前劃過一抹寒光,他的劍身就已被斬斷。
“你....你是如何做到的?除了“凌霄槍訣”外,凌霄派還有一套劍法留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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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麟,淡淡道:“沒有什麼劍法存世,本王不過是知曉道門中人為何都執着於修行罷了。”
方莫,急促道:“為何?”
齊麟,含笑道:“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你是否也該先帶本王見一下方怡了?”
方莫猛然一震,赫然覺醒道:“你來此...是為方怡?你已經知道方怡逃到了這裏?”
齊麟,回道:“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方莫,道:“既不是秘密,你就更不該見方怡。”
齊麟緩緩落座,散眸沉默。
他已從方莫的言語中意識到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這問題足以致命,亦能傾覆掉一切。
方莫,說:“王爺是個明白人,應該能想明白一旦和方怡相見,就再無迴轉的餘地。試問,王爺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他又強調道:“我說的準備,也是足能對抗朝廷乃至全天下的準備。單靠王爺您的三十八萬鎮北軍恐怕還不夠吧?”
齊麟當然知道不夠,三十八萬鎮北軍的確能攻破景都城,可破城之後呢?
破城之日必會引起天下大亂,鄰國亦會出兵征伐,在這種情況下,能否穩住政權似也成了后話,百姓流離失所、屍橫遍野已然在所難免。
方莫,接著說:“國舅張顯寧被誅后,張少卿便帶着方怡逃出了景都。張家雖在一日內失勢,卻在景都經營多年根基很深,可張少卿還是選擇一死來保全方怡,並命所有手下務必將方怡送到我雲闕門...其中原因,王爺應也能想到一二吧?”
他,繼續說:“王爺知道方怡身上藏有秘密,朝廷又怎會不知呢?就連方怡她自己也很清楚這是些什麼秘密,但,她不會將身上的秘密交給任何人,也絕不會說出來。因為,她要用身上的秘密保全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只要秘密還是秘密,那她和孩子就是安全的。”
“可王爺您總是有些與眾不同的,只要您見過方怡,不管她願不願意交出身上的秘密,朝廷都不會再放過她和她的孩子。所以,王爺一旦見了她就等同於和朝廷宣戰,屆時,朝廷自危也只能與王爺您決一死戰了。”
齊麟,微聲道:“如此說來,張顯寧之死的確和父王弒君謀反一案有關了...案發當日,張顯寧又怎能想不到蕭文景有朝一日會除掉他呢,想必藏在方怡身上的秘密定也是當年的全部真相...”
方莫,道:“有沒有關聯,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聖上絕不想您見到方怡。”
齊麟緩緩看向方莫,“所以,方怡現下並不在雲闕門中,你將所有弟子調離也只為保護方怡?”
方莫點頭,“當今聖上是王爺您的二弟,我本不該多嘴。不過,我還是不禁要問上一句:王爺您真的了解您的這位二弟嗎?”
“事實上,方怡藏下的秘密到底是什麼,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張顯寧都做過什麼,都知道什麼。如果,張顯寧知曉的事情實在太多,也參與進去了很多錯綜複雜的事,那不管方怡那裏有沒有秘密,都會成為大忌。”
齊麟,暗暗道:“你會將方怡送出去嗎?”
方莫,堅定道:“不會。我不會將方怡交給任何人,包括我爹方萬霆。”
齊麟皺眉,不解道:“為什麼?”
方莫直言不諱道:“因為,我要藉助方怡,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這也是我兒時的夢想。”
隨後,他又一字一字地說道:“若非你齊麟昔日做出那些荒唐之事,非要沉醉於秦樓楚館與那柳霖霖日夜相伴,我還真不會生出重返景都的想法。”
齊麟,不屑道:“你為何要重返景都本王一點都不感興趣,你也莫要將一切根源都強推到本王身上。”
“不過,你有一點倒也說的不錯,你的確可以藉助方怡獲得蕭文景的信賴。不管張顯寧知道什麼或做過什麼,都絕不會損壞到你爹方萬霆的利益。你們方家是大士族,你爹又是個有名無實的太尉,沒妨礙過任何人,更妨礙不到張顯寧和蕭文景。”
“所以,就算你見過方怡,知曉了張顯寧的秘密也無礙。因為,這本就和你們方家沒一點利益衝突,何況,你們方家族人全在景都,蕭文景又怎會怕你對朝廷不利呢?頂多允你高官厚祿封住你的嘴便是。”
方莫,笑道:“我要的正是這個效果,在知與不知之間才是最有利的。反正,朝堂上的那些人早已習慣了猜來猜去的把戲,越玄乎、越模糊不清,也就越對我有利。”
齊麟搖頭,嘆道:“可,今日你卻見了本王...”
方莫瞬間失色,臉色蒼白道:“我見過方怡,而王爺又見過我,這...這也是死局...”
齊麟,道:“這當然是死局,雖然這間屋子內只有你我兩人,外面也無人走動的痕迹,卻也保證不了你我見面的消息不會走漏出去。”
方莫若有所思,道:“不,還有機會...嘴長在我身上,我也完全可以隱瞞下一切,對王爺您說謊...”
齊麟欣慰點頭,“沒錯,現下也只能期待朝廷能這般認為了。不過,朝廷到底會不會這般想,還要看隨後幾日會不會再有人前來刺殺方怡。”
方莫,道:“只要有人前來行刺,就意味着聖上和朝廷也絕不會放過方家。”
齊麟,回道:“如果繼續相安無事,那方怡就算知曉再多秘密也不會有危險,你也可如願站在朝堂之上。”
方莫慢慢抬眸,凝向齊麟,冷冷道:“可,王爺您會善罷甘休嗎?當年,老鎮北王和顧侯爺之死早已成了您的心頭病,你真打算放過這次機會?”
齊麟聳了聳肩膀,隨之攤手道:“正如你說的那樣,本王並沒有做足準備,自然也會先選擇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