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團圓(4)
第37章小團圓(4)
我也跟着鞠了個躬。此時,我什麼都不必說,她能懂。
我們坐在路邊的石凳上,透過樹葉疏密不一的罅隙看着天空,竟然有種恍惚的感覺,頭頂日影綽綽,大院裏很安靜,靜得彷彿能聽見小時候院外深巷裏小販的叫賣聲,耳邊蟬聲清明,像夢一樣,好像一切都回到了過去,好像閉上眼再睜開我們又成為了剛剛開始長心長肺的青春期少男少女。
回憶讓我們笑淚交雜,口乾舌燥。
越尹喝了一口我遞給她的礦泉水,伸手沖前面一棵樹下一指,笑得很坦蕩的對我說:“你還記得不?你以前總是在那兒等我。”
我笑着點點頭,指了另一個方向說:“你以前洗完澡會坐在那裏擦頭髮。”
她狐疑地看我一眼,問我:“你怎麼知道?”
“我連你每件胸罩什麼花紋都知道。”
“真噁心。”她白我一眼,起身走了。
我無賴地跟着她說:“事實證明君子是得不到美人的。”
“切!”
“……”
離開大院,我們又回到了當年定情的市一中——那所著名的寄宿學校。
八九年沒回了,學校已經翻修,所有的教學樓都改建成暗紅色的歐式哥特風。感覺很是陌生。周末的校園來來往往都是青春的臉孔。我們兩個混跡其中,想不認老都不行。
不過籃球場和那片小樹林的位置還是沒變。我和越尹手牽着手在校園裏逛着。
越尹興奮地在籃球場邊佇足,手舞足蹈地對我說:“你以前老在這打球,我最愛坐在這個位置看你打球了。”
“你不是說我是猩猩嗎?”
越尹白我一眼,反感我破壞氣氛的話,沒好氣地說:“我口味重不行啊?”
我們穿行在教學樓的走廊里,好在內部的變化還不大,我們能找到從前的教室,孫中山先生的頭像和語錄還是貼在牆上。
越尹走進空無一人的教室,一跳坐在課桌上,如數家珍地回憶着從前:“你以前最不愛交作業了!”
我哧了一聲:“得了,畢業多少年了你還跟我擺好學生架子。”
“我成績比你好一直是事實。”
我也不甘示弱:“那是我看你是我媳婦,讓你!”
越尹撇撇嘴,拍掉手上的灰,走出教室,還沒好氣地沖我說:“懶得理你,好女不和畜生斗。”這張嘴,真是欠收拾了。
我跟着她出了教室,我們倆正鬥着嘴,突然聽見一個男人喊我的名字。我一開始以為幻聽了,後來越尹也回頭了我才確定,不是幻聽。
“紀時?是紀時嗎?”那個人又猶豫地重複了一遍。
我一回頭,看到一張充滿了記憶點的臉,竟然是我們當年的班主任。
面面相對,老師確定沒叫錯,臉上立刻堆上了喜出望外的笑容。我們都很激動,心潮澎湃的,彷彿穿越了時空似的,過去的一切都是鮮活的,彷彿就在昨天。
老師叫了半天沒叫出越尹的名字來,卻很清楚地記得我的。這讓我在越尹面前得意不已。
誰知老師不客氣的一掌拍在我的背上。笑罵說道:“你這兔崽子,以前多囂張啊!還記得你交給我的檢討書嗎!那可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囂張的檢討!我一直沒扔呢!”
他回頭又看了看越尹說:“你們晚上到我家去吃飯。師母給你們做飯。順便把你那驚世駭俗的檢討給我拿走!”
八年,我已經完全忘記了過去做過的荒唐事,當老師不懷好意地把過去不懂事的時候寫的檢討給我時,我只看了兩眼就慌張了。
從離開老師家開始,越尹就一直要搶過去看。我把那份檢討藏得死緊。就是不給她看。
越是不給她越是抓心撓肝,半天都不理我,一個人走得死快,把我遠遠地甩在後面。我也沒故意去哄,這會兒不能哄我知道,除非我給她看去。
她走了一會兒又不甘心。氣勢洶洶沖回我身前,手一伸對我說:“給我!”
我搖搖頭,這一次,我很堅定。
她瞪着我:“是不是不給!?”
我點頭!“你狠!你本事!你今天別進我的房!”她這麼說完還不解氣,又回頭補一句:“明天也不準!!!!!”
我偷偷地跟在她身後,看着她氣呼呼地踢着石子,那小模樣,真像是十幾歲的越尹又回來了。
原來,我們不是真的變了,只是過去的那個自己藏在身體裏,只有在最放心的時候才會放出來。
這一刻,我們都是幸福的吧。至少我覺得是。
我的手揣進口袋,摸到了那張越尹和我置氣的罪魁禍首。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了笑容。
感謝老師的“多事”,他替我保存了一份青春留下的,最好的禮物。
明天,我決定用最美的方式,將我的青春,順帶打包我自己,全部送給她。
送給,我今生最重要的人。
越尹: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我人生舊結束和新開始的那一天。
前一晚,我們還因為一點小事鬧了彆扭,但這彆扭鬧得並不久。我是典型刀子嘴豆腐心,三兩句就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
故鄉的空氣有花木扶疏的馨香,故鄉的天空如畫卷美麗蜿蜒,甚至連故鄉的床,都帶着一種家一般的溫暖。
這一夜,我睡得很想很沉,完全沒有做夢,心裏踏實極了。我要的幸福,終於真實地握在了我的手心。
這是老天給予我最好的恩賜。
當我神清氣爽地起床,我才發現房間裏已經沒了紀時的影子。
清晨橙黃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白凈的床單和木質的地板上,色調盈暖,像文藝電影的長鏡頭,靜默地拉過去,畫面里全是靜謐的物什,讓人內心安寧。
正當我納悶着他的去向,他的電話就來了。我趿拉着拖鞋,走到窗邊才接。
沐浴着初起的晨曦,我慵懶地揉了揉頭髮,耳畔是紀時熟悉的聲音,電波在他流暢的聲線中製造了一些嘈雜,但一點也不影響他聲音的悅耳。
“起來了嗎?”
“嗯。”
“趕緊穿上衣服,來一趟一中。帶你去看個東西,昨天忘了。”
我嗯了一聲,笑笑說:“一會兒就去,什麼東西啊神神秘秘的,還一大早就出去!”
紀時在電話那頭也笑着,神秘兮兮地說:“你來就知道了。”
掛斷電話,我俯瞰着窗外剛剛蘇醒的江北,這眾生繁華既遙遠又臨近。好忙碌的世界,我和紀時也只是其中的一員,很普通的一員,過着旁人無感自己竊喜的平凡幸福。這就是人生,屬於我們的人生。
穿好了衣服,我打着車優哉游哉地轉到一中去了。
星期天的早上,校園裏的學生並不算多,有些和我們以前一樣,逢周末就回家,有些不回家的,則趁着周末睡着懶覺。
我從一進校門就開始打紀時的手機,但他一直沒有接。我感到有些詫異,他要我來的,可他卻閃得沒影。
我一路走過籃球場,穿越黑漆鐵欄,進入綠草茵茵的足球場。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有脫落的顆粒,我一邊走着一邊下意識地踢着,一如很多年前。
我四處張望着,找尋着紀時。我抬頭,看着遠處紅旗飄揚的升旗台。紅色的瓷磚反射着陽光金燦燦的光芒,神聖而莊嚴。
我眯着眼,一瞬就看到了升旗台上站着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我臉上帶着笑容,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走近他。他站在升旗台上,臉上是肅穆的表情,一雙英挺的劍眉倒豎,眼尾微挑,嘴角平緩的揚起。他看着我的目光莊重而深情。像一柄劍,倏地一聲直指我的心臟。
太陽越升越高,陽光逐漸有些熨熱,燃燒着我的皮囊,我的心房。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心潮澎湃着。
我終於站在他面前了。他在半米高的升旗台上,我像個虔誠的信徒,仰着頭瞻仰着他的光芒。他身上穿着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一中校服,有些小,看上去很是滑稽。
我笑着:“從哪整的這行頭啊!”我看了看一旁的旗杆,問他:“你該不是想在我面前表演升國旗吧!”我記得他以前曾經待過國旗班,前一個月還有模有樣的起床去訓練,後來實在懶散就退出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挑眉笑說:“今天不升旗,今天國旗下講話!”
我捂着嘴笑個不停,他橫我一眼:“不許笑!嚴肅點!”
我“噢”了一聲,收斂了笑容,咳了兩聲,很莊重地站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了!紀時同學!請開始吧!”
紀時領導一般點點頭,清了清嗓,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張紙。那張紙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可不就是昨天老師給他的那張嘛!他死不給看的那份“檢討”!他在搞什麼?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展開了那張有些歲月的作文紙,開始用張弛有度的聲音朗讀起來。
“親愛的老師,親愛的校長,我知道,早戀一直以來都是你們深惡痛絕的。從初中到現在,老師們對我們的教育永遠都是學習學習學習。曾經我非常不理解,難道十幾歲的時候,全部的任務只是學習嗎?明明在學習能力加強的同時,我們也產生了很多變化,但家長和老師們都告訴我們,那都是無關緊要的,是影響學習的,是壞的東西,例如早戀。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開始對異性產生好奇和萌動,我們最直接地表達了感情,所以我們偷偷在一起,一起學習,一起生活,互相扶持和鼓勵。我一直不認為這有什麼錯,我自從早戀以來,學習成績不僅沒有後退還持續在進步。可是老師們卻對我說,如果是真的感情,就該經得起等待,等我們出了校園,真的感情依舊會有結果。可是老師們,既然是不可能捨棄的深刻感情,又為什麼要去等待呢?時光是何其寶貴,浪費一分一毫都是罪惡的。真的相愛就該在一起,不管遇到什麼都一起面對,一起經歷。
我向毛主席保證,我對越尹的感情絕不是你們想像的懵懂無知的新鮮感,所以我不會和越尹分手,相反我會和越尹好好早戀,正確的早戀,把早戀談成普通戀愛最後談成婚姻。我相信這一天一定會實現。一定!”他頓了頓,看我一眼,念出了落款:“高二一班,紀時。”
紀時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眼前有些恍惚,彷彿多年前那個熱血衝動不計後果的賴皮小子又出現了,逐漸這眼前這個人重合著。
他倏地從升旗台上跳下來,走到我身前。他單膝跪下,從不合身的校服口袋中拿出一個精緻的戒指盒,輕輕打開,一枚低調樸素的圓環吸取着太陽的光華,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曾在我心裏預演了無數次的場景,我以為我早就做好了準備接受這一切的。可真到了這個份上,我整個人卻緊張得直哆嗦,那一刻,陽光是靜好的,天空是蔚藍的,我的心是一步步加快跳動的。
操場的跑道上有人在晨跑,一圈一圈的,砰砰砰的腳步聲合著我的心跳形成共振,彷彿一場華麗的交響樂。
我聽見紀時含着笑的聲音,他說:“越尹,很多年前,我曾經說過會拿真的戒指來換當年的月亮。我在國旗下向你保證,這一輩子,我只愛你一個。請嫁給我,讓我完成高中對老師校長的保證,好嗎?”
那樣溫柔的聲音,觸及我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我全身的血液“嗡”地一聲全部湧入大腦。全身都彷彿有火燃燒一樣,燙得灼人。
眼前逐漸模糊,水光朦朧,並且還連綿不絕。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哭成這樣,可是我就是好想哭。
紀時那張俊朗的臉孔在我的淚水中虛化着,可我還是很清楚地看到感覺到,他就在我眼前,在我的生命里。
並且,這一生都不會離去。
過往的一切一切都像蒙太奇鏡頭紛至沓來地出現在腦海中。眼前驟然就閃現出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平靜的午後。
紀時正專心致志地看着雜誌,我靠在他手臂上休息。我像全天下所有戀愛中的少女一樣患得患失,我抓着他使勁地搖,不依不饒地問他:“你愛我嗎?”
他淡淡地回答:“愛。”
我不依不饒,又問:“是嗎?愛什麼?我為什麼都看不出來?”
他也不惱,只是好整以暇地抬頭,笑着對我說:“空氣你看得出來嗎?但它無處不在。越尹,這就是我對你的愛。”
當年的我們還不能理解愛的真諦。我只把他的話當做一句動聽的情話。而這情話,放在今天卻是如此應景。
隔着漫長悠遠的時光,隔着洶湧連綿的淚光,我哭着,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抹掉了眼淚,對眼前這個我最愛的,深愛的,親愛的男人由衷地說了一句:“傻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