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芳草萋萋(2)
第50章芳草萋萋(2)
玉安從竹林里探出了頭。不遠處的梅樹下,瓔珞蹦跳着攔在了子泫的去路前,雙手叉在腰間,賴皮地說:“你可別蒙我了,你每次都這麼說!”說著,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拔掉子泫腰間的錦囊,在手裏搖晃着,得意地說,“我知道你寶貝得緊。你若不陪我去,我就不還你!”
這錦囊是當年子泫送她茶花花種時給她的,被她弄破了一個洞,她便跟着笙平學了針線在那裏縫了個“泫”字。手藝拙劣,他卻一直掛在身上,十分珍惜。眼見着瓔珞放在手裏漫不經心地把玩,怒氣像野火從玉安心上燒過。
正在這時,一隻手卻搭在了她的肩上,轉頭看竟然是曹誦。不容她分辯,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便向前走。玉安掙扎着欲擺脫,卻終究徒勞無功。
四周很安靜,不遠處的瓔珞和子泫已經看到了他們。
走到跟前,曹誦笑盈盈地見過瓔珞,同時向子泫致意。玉安使出了力氣,終於從他的掌心掙扎了出來。見子泫的臉色鐵青,曹誦頗為受用。
“子泫兄貴人事忙啊!我和公主大婚之日本想邀你喝一杯喜酒,不料你卻來去匆匆。他日待你得空了,再來寒舍喝上一杯,公主和在下定然會好生款待的!”
未等玉安發作,子泫已經走到曹誦跟前,逼近他說:“酒是跟朋友喝的。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你坐在一起喝酒。”
他的目光掠過玉安的臉后,伸出手拍了拍瓔珞的肩,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瓔珞,我們走。”
“去哪裏啊?”瓔珞尚未從他們的劍拔弩張中回過神來。
“你不是說去放風箏嗎?”他仍舊微笑着,卻忽然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玉安,眼底露出一抹報復的怨恨,“有人可以放心了。我們的風箏會飛得很高,很高!高到雲彩上面去!”
玉安一個趔趄,曹誦也一臉尷尬。最為高興的要數瓔珞了,她笑着拍着手道:“你本來就姓高嘛,風箏自然會飛很高咯!”
玉安的胸口劇烈起伏着,渾身卻像被凍僵了一般,沒有表情,也不能移動腳步。曹誦伸手去扶她,卻被她一把甩開了。
她轉過身向著來時的路走去。一步步挪動着,每一步都那麼艱難,彷彿一瞬間回到了多年前在萬春閣的日子。頭頂上永遠是狹窄而陰霾的天空,身旁永遠是高聳而陰冷的牆壁,而身邊,永遠是遙遠而模糊的人群。
生活將笑容從那個少年的臉上奪去,也奪去了她心上的那一縷陽光。
她就這樣一路走着,一直走到內東門。迎面來了一群抬着明黃色箱子的人,正在接受內東門的內臣的查問。這些人身着奇裝異服,言談舉止都有些奇怪。為首的那位身形魁梧,衣着最為光鮮,周身則透着一股貴族氣。
玉安恍然想起了前些日偶然聽到的消息。說是高昌回鶻新汗即位,派了最信任的弟弟達斯塔王子前來朝覲。高昌回鶻本屬於大遼的屬國,卻與宋朝一向交好,此次朝覲又進貢馬、駱駝、鑌鐵劍、玉石、琥珀等珍寶若干,而其地理位置上西通大食國,東連西夏,極具戰略意義,自前朝以來歷代君王均給予了這個小國很高的禮遇。
這沉沉的十幾箱賞賜想必便是絲綢、布帛、茶葉、瓷器等回禮。只是宮規森嚴,即使皇帝賞賜也必經內東門司逐一查驗,他們才暫時停滯在了這裏。查驗完畢后,內東門司的內臣向他們作揖行禮並送他們出去。可是當行隊已經漸行漸遠,為首的王子卻頻頻回顧,目光在玉安的身上流連。
曹誦怒不可遏地擋在玉安跟前道:“聽圖畫院的畫學生說這個回鶻王子十分好色,昨天參觀書畫時便望着幾位娘子和公主的畫像出神。我還聽說他第一次面聖時,官家問他想要什麼賞賜,他竟然開口便要官家賜他畫中的女子,不過官家倒是好脾氣,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和幾位大人大笑了一番。”
玉安望着他的背影,眼睛裏突然閃過一道亮光,“這位回鶻王子可有娶妻?”
曹誦仍舊不屑地說:“未曾娶妻又怎樣?回鶻冬季寒冷若冰,夏日炎熱似火,即使是宮中的低品宮女也不會願意嫁到那地方去的。”
東宮裏,堆積如山的書籍後面是祈鑒的臉。一本本書從手裏經過,他沒有半點不耐煩的神色,但眼底卻藏着重重的憂慮。官家醒來后突然增添了許多關於他的是非,他不能坐以待斃,卻也不能將他那些因心急而險些誤了大事的手下人綁上殿去。忠誠的心不可被傷,否則日後還會有誰效忠於自己?該怎麼辦?他放下最後一卷書稿。這時小春子走過來提醒道:“前去梅宅送信的小黃門已經回來一會兒了,不出意外的話漱雪姑娘現在已經起程,殿下該更衣去探望未來的太子妃了!”
梅家的人早就回到了宅邸,而漱雪姐妹亦安然無恙。但那次之後,祈鑒心裏一直有所牽挂,可漱雪卻似千方百計地迴避與他見面。而另一面,未來太子妃自從得了風寒后便一病不起,他屢番探望,她亦因容顏憔悴而拒絕不見。祈鑒便心生一個計策,以太子的身份令漱雪前往為準太子妃診治。這樣一來可以在賈家見到她,二來也可以懲罰她的傲氣,況且如果她治好了太子妃,日後若要納她,一切便順理成章。
這樣做他亦心知對漱雪太殘忍,但心底卻似有一股火苗亂竄,使他無法控制自己。
正在這時,一個侍從匆匆從外面進來,手裏握着一封信,“晨暉門值守的人送來的,說十萬火急,要殿下親啟!”
祈鑒匆匆打開信,原本疑惑的臉一點點變得蒼白。漱雪在前往賈府時被人綁架,綁匪要他在一個時辰后趕到金明池西邊的樹林。
他策馬飛馳,一路穿過鬧市,越過西山,到了綁匪指定的樹林,那片楓樹林卻比他想像的大上十倍。除了落葉簌簌,馬驚棲鳥,沒有半點兒別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他來到了一個寧靜的湖邊。那湖泊很小,四周卻是整齊的楓樹與葦草,水面青荇搖蕩,難得的靜謐。湖邊的楓樹下站着一個姑娘。
竟然是蘅冰。祈鑒滿腹狐疑地勒住馬,見到她的神情儀態如此從容,他頓時明白這封信是她送的,所謂的綁匪也都是她所杜撰。
蘅冰身穿粉色上衣,不遠處一匹棗紅馬正悠閑地啃着草兒。汴京大戶人家的姑娘會騎馬的是萬里挑一,蘅冰算一個。這天的蘅冰不再像以前那樣鬢角還垂着兩個小辮子,她烏黑如雲的頭髮束了起來,綰成了一個斜着的飛雲髻。
祈鑒心中的蘅冰一直停留在幾年前的模樣,如今看來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將那封信呈在她的面前,沉靜的臉上帶着怒氣,“這可是你的傑作?”
蘅冰莞爾一笑,算是默認了。
祈鑒憤憤地將信撕碎,扔入湖中,兩眼冒火地看着她,“你是嫌我不夠煩嗎?”
“那你是嫌我姐姐不夠煩嗎?竟然用這種手段折磨她?”蘅冰搶白他道。她指着地上的一炷香道,“從宮廷到這裏有約莫一個時辰的路程。這林子這麼大,自然要好找一番的。太子殿下居然花了不到三刻鐘就找到這裏來了,看來你真的很緊張我姐姐。”
被她一說,祈鑒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麼低級的錯誤,她這場鬧劇實在是漏洞百出:信上的顏體不會出自綁匪之手;外人不知道他和漱雪的關係,又豈會拿漱雪來要挾他?
想到這裏,他就像一個被拆穿謊言的小孩,惱怒油然而生,轉身欲走。
“我可不是為著尋你開心來的,我是來幫你解圍的。”蘅冰在他身後道,聲音不緊不慢。
祈鑒手中的鞭子停住了,雙腿一夾馬腹,星辰便聽話地轉過身來。蘅冰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伸手勒住馬的韁繩。
“眼下太子殿下內憂外患,我便用這個法子約殿下出來散散心。”
祈鑒斂起先前的漫不經心道:“你大費周章地讓我來這裏,絕不會是散心這麼簡單。”
蘅冰笑着點點頭,從衣襟里掏出一張四折的羊皮紙遞給他,“我有薄禮相贈,相信你一定會感興趣。”
祈鑒斜睨着她,半信半疑地接過那張羊皮紙。可展開羊皮紙的那一剎那,他臉上的表情凝滯了。
竟然是“百官圖”。
祈鑒早就聽說過這個“百官圖”,此乃范仲淹為了搜集當時宰執呂夷簡徇私舞弊的罪證,歷經多年調查寫成。景佑四年,范仲淹曾多次試圖將之呈獻給官家,卻都在中途就被呂夷簡扣下了。當然這只是外面的傳言,事實上祈鑒一直懷疑趙禎知道這件事。
無論如何,這個“百官圖”應當是早已被銷毀才對。蘅冰是怎麼弄到的?有了這張“百官圖”,祈鑒就可以清楚地掌握朝廷的權力根基,哪些人該用哪些人該防都能瞭然於心。
“我猜,以梅二小姐的性格,這份百官圖決然不是白送我的。”
“那自然是。再過七天就是冬至了,屆時宮裏要宴請回鶻王子,會在垂拱殿舉辦一個盛大的宴會。這次宴會據說會邀請了好幾位大臣家的小姐參加,好像是官家想挑選一位女子嫁給那位回鶻王子。官家六年前曾經答應過我,他日我看中了哪位公子,他便會做主成全我。到時我會向官家請求恩旨做你的良娣,你只需向他言明便可,你看如何?”
祈鑒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有你這麼周到的良娣,倒也不是什麼壞事。只是賈相公也會參加宴會,他是不會答應的。”
蘅冰輕笑,“我聽到風聲說,賈家姑娘的病是自娘胎里就得來的,並非長壽的命相。前些日子苗娘子已經牽線讓我和賈相公認親,雖然他沒有明確回應,但我相信到時他的想法就會改變的。”
祈鑒沉默片刻后翻身下馬,走到她的身旁,“你以為你這一張百官圖就可以解決我所謂的困局嗎?”
可他話音剛落,一封信再次遞到了他的跟前。裏面記錄的是左僕射大人的獨生兒子丁憂期間在青樓立有外室的證據。這種大不孝之舉在歷朝歷代都足以令人身敗名裂。
“百官圖不過是小把戲而已,像這樣握着大臣們短處的信,我手裏還有不下百份。從中書、樞密院到三司,百無一疏。當今大臣聽官家的,官家聽諫官的,這些違反宋律的勾當,用起來可比千軍萬馬還要好使。”蘅冰頗有深意地看着他,“你以為我這兩年的光陰,不過是在玩過家家的遊戲嗎?”
祈鑒垂目看着蘅冰,眼前的她遠比他想像的要縝密十倍、百倍。若她說的都是真的,他便可以利用這些信把持那些大臣,使他們不敢在朝堂上再妄議他的是非。
“你是怎麼得到這些的?”他渾然不知他的嗓音有一絲顫抖。他實在太好奇了,這是多麼難辦的事,沒有周密的計劃、敏銳的觀察、高人的助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而站在他眼前的卻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蘅冰目光淡淡地注視着前面的湖泊,說:“這細說起來怕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我只跟你說一樁聽聽。兩年前我在賭場門口救過一個欠了賭債的人,誰知他後來竟然成了江湖上一個教派的副幫主。打探消息是他們的主要營生,我的東西有一半是從他們那裏得來的。”
“你竟然跟江湖中邪門歪道的人往來?”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東西能幫到你。”蘅冰轉身看着他,“現在你該相信,我比十個你所謂的侯門千金,還配得上良娣的位置吧?”
祈鑒沉默了。他沒有想到這次的困局這麼輕易就就有辦法解決。
“我答應你。”思索后他說,“能夠得到你這樣一位精明的良娣襄助,朝堂後宮定然都會讓我省下不少心。只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七日後的宴會,你要想辦法阻止漱雪參加。”
“為什麼?”
祈鑒吸了口氣,“我不想讓她被回鶻王子選中,亦不想她因為你我而傷心。”
蘅冰一聲冷笑,“你今日逼她去為賈小姐治病,不就是故意要讓她傷心嗎?”
“不一樣。這次,會真的傷心。”
最後這句話,他的語速很快,音調很低,到了最後只剩下一聲嘆息。
蘅冰搖頭一笑道:“好。今天你既然答應了我,他日我也會成全你。等你成了九五至尊,我會保護她,讓你江山美人俱得。”
她思慮周全,滴水不漏,祈鑒本應高興的。但他心底的那抹愧疚卻盤桓着,久久不去。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他看了看天色道,“早聽說你馬術不錯,我們比一比!”
蘅冰自是欣然同意。馬鞭一揚,兩匹馬飛馳而去,金色的林間揚起一片紛紛揚揚的落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