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芳草萋萋(1)
第49章芳草萋萋(1)
遠憶巫山陽,花明淥江暖。躊躇未得往,淚向南雲滿。
抵達曹家後門正是丑時。玉安跳下馬車,淚痕已干。曹誦見到她,喜出望外地迎上來。
屋裏重新掌燈。笙平打來熱水伺候玉安梳洗。玉安始終沒有抬頭看曹誦一眼,卻讓笙平拿來棉紗為他包紮好傷口。
“謝謝公主。”待笙平系好結,曹誦捂着傷口,頗有些感動地說。
“不必謝了。”玉安的聲音依舊遙遠,“那日在御史台你出手相救,我不過是還你情。”
“公主,你我既已是夫妻,以後便要同舟共濟,又何必說這些生分的話?”
“你我這個夫妻,不過是你們逼我的。”玉安始終不看他一眼,“但我們永遠都只是人前的夫妻。”說完她便吩咐笙平為她裝點好衣物和妝奩,預備跟笙平去她的卧房。
曹誦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痛楚而怨恨,“在你心裏我就那麼不堪嗎?”
玉安輕輕甩開他的手,凝視着他道:“不,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到那裏去過。”
依照慣例公主下嫁三日後與駙馬回宮拜門(或稱歸寧),待回到宅邸后再接見舅姑。因為防治疫病的緣故,三朝拜門便改成九朝,但接見舅姑仍如約進行。曹儀是曹家的當家人,曹夫人幾年前去世,目前主內的是曹儀的小妾,一位被稱作惠姨娘的中年婦人。曹誦是曹家獨子,下面還有惠姨娘所生的兩個妹妹。看得出來惠姨娘很敬畏曹儀,對曹誦也極盡關心與巴結。
翌日,曹誦便搬回了自己的房間,玉安也回到了寢閣。這天黃昏時分,許承佑突然前來送信,說是王素將早年為他治過病的峨眉道士請來了,用了一種奇怪的方法給官家看病,竟然見了效,昨晚開始官家已經不發熱,身上的痘瘡也開始退了。
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以至於玉安怔在原地,許久后回過神,已經滿眼都是淚水。
“這神醫是用什麼辦法治好官家的?”
“這倒不清楚。但聽說先皇時起他便曾經用一種種痘什麼的巫術給人治病,那些人不但終身不得天花,還能延年益壽。他對治痘本是沒什麼把握的,但曹娘子和王員外郎都力主試一試,沒想到竟然真的救了官家的性命!”
曹妃和王素此舉不可謂不險,但老天竟然成全了他們。枯木回春怕是許多人想不到的,玉安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接下來兩日接到的皆是官家身體好轉的消息。公主出閣后第九天,宮裏傳來口諭,傳召玉安公主火速回宮面聖。這道聖旨中竟然沒有傳召曹誦,想來是趙禎雖已知道這次的事,心裏卻未認定這個女婿,故先通傳玉安弄個明白。曹誦聞訊惴惴不安,便一早乘車去了圖畫院並差人打探消息。
到了福寧殿,小林子第一個發現了玉安。玉安示意他不用通傳,隨即加快了腳步,向著內殿走去。
“閔娘子和曹娘子正在裏頭呢。官家昨個兒聽說公主嫁進了曹家,龍顏不悅,問了閻都知沒問明白,便傳了兩位娘子,正發著火兒呢……”小林子一邊跟在身後一邊喋喋不休地稟報着。走到寢閣門口時,裏面傳來玉盤摔地的聲音。
“我還活着呢,你們就膽敢假傳聖旨算計我,我要是真的一命歸西,是不是天下都由你們胡來了?”怒斥后便是咳嗽聲。
“官家,冤枉啊!”是閔淑儀的聲音,“我確實是聽官家這麼說的,曹妹妹、王員外郎和閻都知都在場,也都聽見了……”
官家一聲冷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王素都跟我說了,他沒聽清楚,是聽了你的話才弄錯的。”說罷他似已轉向了曹妃,“你呢!難道你也聽錯了不成?”
裏面一陣靜默,曹妃似沒有立即答話。趙禎又說話了,“你只當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一個想讓高子泫做女婿,一個想讓玉安做侄媳,沆瀣一氣!這件事情我不會輕饒的!待我問過玉安再治你們的罪!”
隔着一道牆,玉安聽得清清楚楚。趙禎會醒過來並興師問罪,這是誰都始料未及的。只是水不能西流,時間不能倒回,如果這時候鬧翻,曹家生怨,朝廷也會憤憤不平,對高家和子泫反而不利。而如果讓這件事這麼過去,趙禎定會安撫高珏,所有人都會體體面面。
成全不成全那樣一個局面,一切都掌握在她的手裏。
想到這裏,玉安輕輕推開厚厚的擋風門帘,邁步進去。趙禎坐在龍榻上,臉色因咳嗽而變得通紅,卻仍舊掩不住眼底的慍色。
見到玉安,他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玉安行了大禮,說了吉祥話后,卻道:“爹爹重病期間,兩位娘子不辭勞苦,晝夜侍候君側,不論她們犯了什麼錯,爹爹都且饒過她們一回吧!”
趙禎見她這麼說,卻疑惑道:“難道你不明白我為什麼生氣?”
玉安看了閔淑儀和曹妃一眼,閔淑儀低着頭不敢看她,而曹妃的目光輕輕與她相撞,隨即也默默垂下了頭。玉安便又道:“如果玉安明白爹爹的意思,爹爹可願意賜死她們嗎?”
趙禎一愣,閔淑儀更是花容失色。
玉安見狀笑道:“這件事並非大事,假傳聖旨卻是大罪名,論律可是要殺頭的,爹爹還是不要追究兩位娘子的無心之過了。何況只要爹爹能醒過來,別說下嫁出閣,就算是要玉安去死,玉安也沒有半句怨言。還請爹爹放寬心,忘了此事吧!”
跪下的兩人聽玉安為他們說起情來,都十分意外。不過她的話確實像定心丸,使趙禎的語氣舒緩了許多,只剩下一絲無可奈何的怨氣,“玉安啊,你有所不知,若不是有位宮人建議我將瓔珞賜婚子泫,我還蒙在鼓裏呢!你還以為是無心之過嗎?”
玉安臉上淡淡的笑意卻絲毫未減,不去說是非曲直,卻接過前面的話道:“論起來如今咱們趙家確實欠了高家一個情分。如果爹爹為瓔珞賜婚,倒也正好彌補對他們的虧欠。”
“你真這麼想?”趙禎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玉安淡淡一笑,“如今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趙禎沉默了。玉安說得並不是沒有道理。如果說后妃假傳聖旨,論律足以賜死。如果說是誤傳,那就必須要給高家一個交代,但是他實在不忍不顧玉安的感受。且她的態度太令他意外,幾乎是完全陌生的。
“既然玉安這麼說,這件事也就不追究了。你們先退下吧,為瓔珞選駙馬的事擇日再議。”他手臂一揮示意兩人下去。
待閔淑儀和曹妃出去了,玉安將緊閉的窗戶打開一條縫隙,令人撥了撥銅爐里的炭火,又走到桌前親手倒了一盞熱騰騰的茶遞到趙禎手中。
趙禎接過茶,目光卻仍舊停留在她的臉上。那張原本聰慧而生機勃勃的臉,此刻雖掛着笑意,卻多了一絲邪魅的神采,令人難以捉摸。
“玉安,你變了。”趙禎將手中的茶盞放到茶几上,探尋般地看着她,“你一點兒也不快樂。”
玉安重新將那盞茶拾起,遞到趙禎手上道:“天下不快樂的人很多。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能夠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官家的臉上頗有一絲被了解的感動。“你放心吧!我不會促成子泫和瓔珞的婚事的。她們有意也罷,無心也罷,我都不會再讓你傷心。”
玉安俯身謝恩,趙禎彎腰將她扶起,起身帶她走進書房,案上的奏章累積成了一座小山。這些奏章都是這兩天呈上來的。玉安會意地翻開一本,參奏的竟然是太子祈鑒。
趙禎走到她跟前問道:“你可曾聽說祈鑒備好龍袍和登基物品的事?”趙禎的語氣很平靜,帶着一絲不着痕迹的疑問。
玉安知道祈鑒行事向來穩妥,決然不會事先備好這些大逆不道的東西。如今要麼是有人故意陷害,要麼是他手下的人不懂事,為他招來惡名。
她本當為他說兩句公道話的,但如今再也不會了。子泫的痛苦,她的痛苦,得讓為那件事推波助瀾的所有人付出代價。
“兒臣一直待在曹家,對於宮裏事務聞所未聞。”她如是說。
隨後的幾天,關於趙禎懷疑太子有二心的消息便在宮廷朝野私底下流傳,還傳說是大臣托閻文應呈報了密信。更傳說官家雷霆大怒,太子已經被秘密監視起來了。
一時間朝野人心惶惶,原先站隊太子這邊的人也開始撇清干係。為證明太子的清白,太子手下的人也四處搜集閻文應結黨貪賄的證據,以讓趙禎相信閻文應不過是受人唆使。
七天之後,有司更是接到奏報,閻士良在流配邊疆的路上染了惡疾,暴死中途。
朝廷中議論紛紛,太子一系和閻文應等人的怨隙也越結越深。玉安依舊在朔望和節慶進宮,為趙禎帶去些宮外的新奇事物,為他捶捶背,沏沏茶,說說笑話聽。
這天,玉安從宮外給趙禎帶了治療咳嗽的土方,剛上福寧殿的台階卻見到子泫正從殿內徐步出來。他身穿黛青色衣袍,形容消瘦,臉上露出一種遙遠的寧靜神情。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時恍如雷擊,隨即別過了臉。玉安正要問候他的病情,不料他雙手合抱行了個禮道了聲“公主萬福”,便匆匆下了台階。
階前碰見小林子,一問方知子泫此行是來辭官的。進宮途中還曾被閔淑儀叫去,想必也聽說了官家和閔淑儀打算為瓔珞招駙馬的事。玉安回望子泫的背影,那一抹青色在蒼茫的遠景里透着徹骨的落寞。
適才的冷漠大約是被閔淑儀問話的緣故吧。閔淑儀不需要離間,只需將她那日的話據實相告就足夠子泫誤會她了。子泫心思直率,又怎麼會明白無論她怎麼說,趙禎都不會將瓔珞許配給他呢。
“高大人辭官,官家怎麼說?”
“官家說讓他先四處遊歷散心,如果明年春天仍舊不想為官,再送有司記錄也不遲。”
玉安點點頭,邁進了大門,卻見十幾個宮人正在閻文應的指揮下洒掃庭除。而福寧殿原本光潔的大道上,竟然滿是水漬和污泥。
“這是怎麼回事?”玉安滿腹疑雲。
“昨天晚上前宮當值的幾個太監喝醉了酒,竟然闖到福寧殿來鬧事,打傷了人,還放了火。要不是曹娘子和張娘子捨身救駕,及時想辦法平息了這件事,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亂子呢!”小林子心有餘悸地說,“當時曹娘子讓官家下旨封鎖各殿閣大門,又備好了水袋防止走水,還剪下小的們各人一段頭髮留作論功行賞……就連官家也誇獎曹娘子有大智慧,不愧為將門之後呢!”
以玉安對曹妃的了解,這並不讓人意外。只是這張娘子是誰?“公主還不知道呢!這張娘子就是端午那日你見過的雲雁姑娘。前些日子官家重病中下詔讓六品以下的嬪御出宮,唯獨雲雁姑娘不肯離去,王員外郎請來神醫為官家治病時,她也第一個站出來試藥,官家聽說了此事,又認出來她是齊國大長公主宅里的人,便納了她,封了縣君,前兩天又晉了才人。昨天晚上她一聽說福寧殿有事,便不顧安危地跑來護駕了……”
一夜之間竟然發生了這等大事,宮裏的衛護實在堪憂,這不但解釋了趙禎不準子泫辭官的原因,還會使他對太子的信任進一步降低。
玉安沉思片刻后問:“那些亂臣賊子抓到了沒有?”
“抓捕的過程中不是自殺就是被殺死,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
玉安疾步進了殿內。好在趙禎並無大礙,只是左手背有輕微擦傷。玉安看了看他的傷口,又陪他研習了一番書畫便起身告辭。此刻她的整個心神都在子泫身上,從他行進的方向判斷他可能去了慶雲殿見祈鈞,她想趁着出宮前在那裏見上他一面。
初冬的御花園一片蕭索,只有寒梅吐露着幽香。跨過功德坊的小橋,竹林蒼翠掩映之間,紅瑪瑙鏤花耳墜晃動着,隨即傳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那隻紅瑪瑙鏤花耳墜曾經是她童年時代夢魘,是瓔珞。
“子泫哥哥,你好不容易進宮來一趟,就陪我去放風箏嘛!”
隨即傳來子泫疲憊卻仍舊好脾氣的聲音,“寶康公主,我今天有事,改天再陪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