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滄海一粟
第23章滄海一粟
為愛江南春,涉江聊采蘋。雲月徒自好,水中行路難。
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時生。在這天,市井街坊皆以青囊盛百穀和瓜果互贈,以作新春祝福,莊戶人家自製春酒和太陽糕祭奠日神和穀神以祈豐年,舉國上下皆在祈求五穀豐登。
趙禎戴布帛裹頭,着墨玉色春服,在紫宸殿賜宴。皇后戴青花布頭巾,穿翠玉色春裳,坐在趙禎身邊。列席妃嬪皆穿戴農家服飾,以示注重農耕。玉安奉命隨侍在趙禎身後,替他斟酒備茶。
妃嬪們都在這天提前下廚,開宴令唱響,民間茶飯一道道呈上來。皇后做的衢州飯,梅妃做的饊子粥,苗妃做的煎花饅頭,曹昭媛做的開爐餅,尚美人做的澆頭面……各地風味,應有盡有。菜式齊備了,趙禎一一品嘗,讚不絕口。
正這時,又一道菜呈上來了。雲絲炸春卷,趙禎最偏愛的食物。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這雲絲炸春卷是許多年前尹曉蝶的拿手好菜,怎麼會突然出現?趙禎默不做聲,靜靜地夾起一個送到嘴邊。但吃罷一個,他就放下了筷子,不再過問這道菜。這無論出自何人之手,必定有人違反宮禁。大喜的日子,他不想宮中再生事端。
趙禎不問,也沒人敢問。眾人再次落座,歡歌笑語又起。
宴席上的食品皇后嘗過後,輪到后妃們逐一品嘗。輪到尚美人的時候,她迫不及待地夾了一個雲絲炸春卷。淡淡玫瑰花瓣的味道令齒頰留香,她回頭瞥了一眼身後的海棠。平日裏妃嬪們身着錦衣華服,婢女們卻只是穿普通棉布,因此海棠十分不起眼。而今大家都荊釵布裙,她那張不甚出挑的臉竟然也能看出幾分嫵媚來。此刻海棠也有幾分驚慌,這雲絲炸春卷她雖然會做,卻並沒有做過,為何此刻尚美人會看着她?黯淡的燭光將尚明珠的臉色映襯得格外陰暗。
宴席后,眾人散去,趙禎獨把玉安留了下來。偌大的紫宸殿燭火搖曳,一時間呈現出幾分慘淡的光景。他在玉安的攙扶下,在最後的一級台階上坐下來。
“爹爹,更深露重……”玉安勸諫道,他卻擺擺手。透過大殿的大門向外看去,遠方那黛青色的天空中有幾點寒星依稀閃爍,在這初春的夜裏透着幾分孤苦和靜寂。
“玉安,”趙禎若有所思地望着遙遠的蒼穹,“那雲絲炸春卷完全是你娘的手藝,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了,是你為我置備的嗎?”
“我猜這應當是海棠做的。事實上姐姐也是跟海棠學來的。海棠是她的同鄉,又同拜在一個師傅門下,感情很好,就央求姐姐帶她進宮,還指望有朝一日能飛上枝頭做鳳凰。只是……”話到嘴邊,玉安笑笑,沒再說下去。
都是些少女煙花一般的夢。趙禎聽罷,默默嘆了口氣,“玉安,在你心裏,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爹爹寬厚仁慈,是曠古難見的賢君。”
趙禎卻搖搖頭,“你這恭維話我當不起。做官家,我沒有太祖太宗的睿智,做丈夫和父親,又讓我的女人和兒女受了不少委屈。”他轉頭看着玉安,眼睛裏沒有帝王的威嚴,有的只是父親的慈愛,“玉安,我的兒女中,我虧欠最多的就是你,可最懂得我心的也是你。為人子女該有的優點你都佔全了,但反過來我卻看不透你。我常常在想,在玉安心裏我是一個怎樣的父親呢?”
一陣微風吹過,殿前的池水上泛起圈圈水暈。玉安答道:“爹爹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趙禎道:“你難道不會怨恨我嗎?”
一股寒流從窗外襲來,玉安打了個哆嗦。怎麼能不怨恨呢?在萬春閣的日子就像一個永遠無法徹底抹去的噩夢。這一筆筆往事,她又該向誰討個說法呢?
但眼前的父親是帝王,她永遠不能冒險與他交心。“不怨恨。”她這麼說,“宮裏有宮裏的規矩,誰又能怨誰呢?”
她越是這麼說,趙禎越是愧疚,“玉安,當年我曾經許諾冊封你娘為嬪,但太后以不合禮法為由堅持不允。如果我現在追封她,能安慰她在天之靈嗎?”
玉安搖頭,“她已經不在了,何必舊話重提,令娘娘難堪呢?”
到底是她想得周到。趙禎嘆了口氣,輕拍她的手背,“是啊,過去的,也就過去了。不過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會儘力補償你和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這個承諾,我會永遠記得。”
趙禎不再年輕,又連年憂勞,在紫宸殿石階的一坐便着了風。皇后探望之後,傳旨說官家龍體欠安,各宮免擾,又吩咐了玉安一番,便回柔儀殿去了。奏章堆積如山,趙禎眩暈不能過目,都由玉安念給他聽,到了後來他便揮手示意,“剩下這些你就代為決斷吧,不必事事報我。”
窗外天幕低垂,新月如鉤。福寧殿的外書房裏,青煙裊裊,一燈如豆。玉安坐在燈下,目不斜視地翻閱着奏章。
昏睡了一個時辰,趙禎醒了,玉安正坐在旁邊,為他擦拭額頭的冷汗。趙禎問道:“奏章都批完了?”
她答道:“是的。只是有兩項事關重大,我不敢擅作主張。”她遞過去一份奏章,戶部官吏彈劾范仲淹以權謀私,草菅朝廷命官的人命。
這件事趙禎和玉安都早有耳聞。去年年底新政開始后,范仲淹便挑選了一批精明能幹的按察使到各地檢查地方官政績,凡尸位素餐的一律罷免。連他的好友、同為樞密副使的富弼都看不下去,認為此舉太為強硬,易招非議,但范仲淹卻認為對官員仁慈便是對百姓殘酷,故仍堅持己見。這件事在朝中傳開后,亦傳到了宮中。
“把這份奏章壓下,將呈遞奏章的人放到外地去。”趙禎將它遞迴給玉安。新政方興未艾,他必須給大臣全力的支持。但他的神情表明,這件事也使夏竦回來的日子更近了。
玉安將另一份奏章遞過去,“這是有關夔州匪盜砸毀州府,並且和臨近州縣盜寇勾結之事的呈報。”夔州多山,盜賊頻生。去年曾經調地方廂軍剿滅,反被打得損兵折將。招募一部分人入伍後有所好轉,如今卻又滋生了新的隊伍。
趙禎思忖許久后,沉聲道:“不可再行寬貸,全力剿之。”說罷,他的臉上竟生出似帶微笑的輕鬆表情。
這個表情讓玉安困惑了兩天,直到第三日大朝歸來,聽聞他已經下旨令祈鑒帶禁軍剿匪,玉安方才參透其中的緣故。原來去年招安夔州盜匪時祈鑒便指出“夔州匪患非全殲不能平之”,只是朝臣不以為意。一年後他的話應驗,眾人早已忘記,唯趙禎還記在心頭。
玉安此刻方才隱約體會到這些年來趙禎對祈鑒的漠視,未必皆因對他的厭惡和怨恨。
如玉安預料,三日後,趙禎便下旨讓夏竦到中書任同平章事,盡宰相之職。雖然宋朝的宰相地位不比前朝,但仍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鑒於趙禎的風寒始終未痊癒,玉安一直親自料理他的飲食。這日,剛剛收到第一份捷報的他雖未喜形於色,胃口卻好了,帶着一絲孩子般的期盼對玉安說:“近日口中無味,早就膩煩了這些粥啊湯的。玉安,你能讓海棠再做一次雲絲炸春卷嗎?”
玉安為他掖了掖被子,“我答應您,不過您得先喝了粥。爹爹是九五至尊,就算不為您自己喝,也要為天下百姓喝下去。”
趙禎笑着指着她,無可奈何地搖頭。
趙禎吃完粥便睡下了。笙平已經到殿外來接她回霽月閣。踏着朦朧月色,主僕兩人一前一後向著柔儀殿的方向走去。行至左昭慶門外花園的僻靜處,花影扶搖,清香四溢。
見四下無人,笙平從袖口掏出一封信遞到玉安手中。玉安急切地打開:
“玉安:自與卿別,一日如年,今日映月亭相會,不見不散。子泫。”
映月亭?十步之遙,花木扶疏,水榭歌台的地方便是。不過玉安有個習慣,所有來信她都會看兩遍,以防漏掉信息。又匆匆看了一遍,眉頭漸漸皺起,將信撕碎扔進水渠。
“過去五年我一直抄寫子泫的詩冊,他的字就算燒成了灰,我也認得。”
“那怎麼辦?”笙平憂心忡忡,“只怕高公子也收到同樣的信。就算我們不去赴約,高公子無詔入宮也有違法令啊!”
見遠處山水朦朧之處有人影晃動,像是子泫的身影。事到如今,便只能將計就計了。
於是,笙平特意撥亮了手裏的琉璃燈,陪伴着玉安大大方方地向著映月亭走去。婆娑月影下,子泫尚未走近,已經聽到玉安壓低的聲音:“你是否收到了我的一封信?”
子泫敏銳地意識到事有蹊蹺,道:“是,怎麼了?”
玉安再次環視四周,又道:“記得,那封信是官家給你的密詔,你奉皇命見駕,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子泫會意地點了點頭。待他們剛剛穿過渠畔的迴廊,便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意味深長的聲音,“玉安公主和高公子腳步匆匆,欲往何方啊?”
回頭一看,廊檐之下,尚美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而她的身邊,則站着滿臉威儀的皇后。
“回娘娘話,”子泫道,“臣奉官家口諭進宮聽旨。”
“既是官家傳召,也應當由福寧殿的內侍引路,怎會勞煩玉安公主呢?”尚美人笑道。
未等玉安回話,皇后微蹙的眉心已經散開,“官家深夜傳召高公子所為何事?”
子泫即刻答:“臣尚不得知。”
皇後點點頭,目光卻一刻也未曾離開過玉安的臉,“玉安,給高公子引路后速回柔儀殿來見,陪我念經。”說罷她看了看子泫,又遞給玉安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便向著花園的深處走去。
一行人漸行漸遠,三人方才長舒了口氣。子泫望着她們的背影,很是擔憂。後宮有這麼多明槍暗箭,難說玉安每次都能躲過。
“玉安,你還好嗎?”他轉頭問道。
“我很好。”玉安望着他清瘦的臉道,“你很不好,是嗎?”
子泫莞爾,“我也很好。前些日子家裏操持哥哥的親事,忙碌了些。說來也巧,府中新來的侍女容貌和正陽公主酷似,也通琴棋書畫,哥哥便動了心,納她為妾。”
祈鑒果然已經開始部署他的計劃了。玉安暗忖。
“子泫,”她望着他,“如果你爹娘堅決反對你和我在一起,你會怎麼樣?”
“如果是那樣,我就帶你走,去一個只有你我的地方。”
更深露重,沾衣欲濕。還是笙平提醒道:“公主,高公子該離開了,你也該回柔儀殿陪皇后念經了。”
玉安正要移步,子泫卻叫住了她。她轉過身來。寒冬臘月,他竟然從襟袖裏掏出一枝鮮艷的茶花。那朵山茶花姿清雅,葉色光澤,絳紅色的花瓣嬌嫩欲滴。“玉安,十五我便要隨刑部的大人去江南巡察了。在不能見面的日子,就讓這朵茶花陪着你吧!”說罷,他輕輕將它插在她的髮絲中。
海棠很快被傳詔到福寧殿,她的雲絲炸春卷也得到了趙禎的賞識。她手藝好,會說話,一連幾天趙禎的飲食起居都由她照料。十餘天後,趙禎知會了中書省,待皇後下碟后便冊封海棠。
三天後,皇后便將海棠傳到了柔儀殿。苗妃、梅妃、曹昭媛、尚美人也被請了去。皇後下碟最重要的便是確立品級。宮中慣例妃嬪要從御侍和郡君起封,對於宮裏近日瘋傳的才人之說,大家都十分好奇。誰知皇后卻道:“海棠心靈手巧,擅長綉繪,官家讚賞有加,特地破例恩封為美人,遷居延春閣。希望你能夠盡心伺候官家,好好調理他的身體。”
美人比才人還要高一個品級,宮裏從未有直接冊封的先例,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海棠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推辭道:“多謝官家和娘娘垂憐!不過海棠無德無能,實在不配……”
“官家說你配,你就配,否則就是抗旨了。”皇后看了尚美人一眼。
“皇后……”海棠仍舊要辭。這是宮裏頭暗中相傳的慣例。凡是哪宮宮女被看上了,為了主人家的顏面,受封時一定要三辭才是。而依據慣例碰上這種情況就會擇日再封,只是今天皇后並未理會。
梅妃率先領會了皇后的心意。幾天前傳出消息,曹昭媛亦有了身孕,遷居燕寧殿。曹尚兩家的人眼下在朝廷都受到重用,兩位娘子又都懷了龍種,皇后給了海棠這個名號,既令官家感到滿意,又能讓她對自己感恩戴德,正是一舉兩得。
“各位娘子可有異議?”皇後轉向四位娘子。
苗妃、梅妃和曹昭媛都決定置身事外,道:“海棠如果能夠代替我們照顧官家,也多了一位姐妹說話,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見眾人冷眼看她的笑話,尚美人不得不強壓住內心的怒火說:“能夠被官家看上是海棠的造化。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第二天早上,皇后還在夢中,玉簫已經急匆匆來報:“娘娘,大事不好了!掃地宮女來報,在玉葉池裏發現了海棠……沈美人的屍體!”
皇后聞訊大驚,“什麼時候發現的?有多少人知道?”
“掃地宮女說她一見到就來柔儀殿報告了,但是現在天已經亮了,不久就會有很多人知道的!”
皇后立刻傳令將屍體打撈上來停放在貢屋,並派人通知王拱辰進宮。“留心各殿閣娘子動靜。”臨行她又補充了一句。
皇后穿戴完畢便匆匆向玉葉池的方向走去。等玉輦到時天才剛剛亮,玉葉橋和貢屋附近卻已經圍滿了宮人。
皇后看着前方黑壓壓的人群,沉聲令道:“派人去請尚美人到這邊來!官家那邊也不能瞞了,快快稟告吧!”說完她一甩衣袖,心情沉重地走進貢屋。
海棠的遺體就在貢屋的中央。她身穿灰黑色的衣服,渾身浮腫,皇后看了感到一陣噁心。正在這時,玉簫先前派來的小黃門來報:“啟稟娘娘,玉葉池裏發現了一個青紗布包着的匣子!”
呈上來的匣子纏滿了水草。
半個時辰后,王拱辰和他的隨行趕到了,很快,趙禎也趕到了。閑雜人等一律被屏退,只剩皇后、王拱辰及其隨行。
趙禎怒喝道:“立刻查驗,務必在三天之內查清事實真相!”
皇後有些擔憂地看着他,祈禱着海棠確系死於意外,因為這是平息是非的最好辦法。但海棠剛剛冊封,絕對沒有道理一身暗色衣裳地死在這荒僻的地方。
打開被青紗布包裹着的匣子,裏面竟然是滿滿一箱珠寶玉器。其中有帝后新賞賜給海棠的,還有先前賞給尚美人的。扒開層層珠寶,竟還有一個男人用的錦囊。
“這是什麼?”趙禎臉色變得鐵青。
王拱辰正要回話,派出去的人已經回來了,稟告道:“昨夜拱宸門的守衛醉了酒,門三更的時候開了一個時辰,橋畔的草叢邊上也留着一男一女的腳印。”
種種跡象都表明海棠似和人有了私情,趁夜私奔不小心掉進了玉葉池。玉簫也匆匆進來回話:“尚娘子好像是被人下了昏睡葯,剛剛醒來,還昏昏沉沉的。”
這無疑更加證明了先前的推測。
皇后的心裏開始打鼓。新封的美人和別人私奔,再追查下去必將有失皇家顏面,思量再三,決定宣告失足落水,再暗中調查。趙禎也正有此意。
既然帝後有了定論,王拱辰也不準備繼續查探了。正當他帶着他的人準備撤離,一個侍從卻不小心碰翻了案几上的匣子,斷線的珠子滿地滾動。惹事的侍從嚇得趕緊撿拾,珠寶錦囊放回匣子后,地上竟然還剩着一支斷了頭的筆桿和狼毫筆頭。
(本章完)